雪似故人人似雪-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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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终站了,搭客都下车了,他亦只好下车,怕坐得久,引起别人疑窦。
然而到哪里去好呢?
程杰又走了几个街口,有若丧家之犬,见到另一部巴士,他又坐上去了。
他的头脑开始冷静,他没杀过人,海关亦没怀疑他运毒入境,他怕什么?但是,到哪里去才好呢?
巴士经过了不少地方,程杰从未到过三藩市,他只在别的海员口中听说过唐人埠、日本埠,他想他刚才交毒品的地方是日本埠,他要避开那个地方。
在明信片上,他也见过金门桥、金门公园和那些听说会叮叮当当响的电车。
他口袋里有一大叠美钞,但是他不晓得应该到哪儿去。
巴士继续走,他看见好多好多树,想来那便是金门公园。他需要找个地方静下来想一想,于是便下了车。
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和子的尸体不断袭击他的心头,他想杀人,他想逃命,矛盾缠在一堆。
走呀走的,公园似乎走不完,天气冷,没多少人。程杰干脆坐在树下,坐了半晌,居然看见一双东方籍男女在不远处走过,女的高挑漂亮,男的亦长得很帅,两人亲亲热热的,满脸春风。
在那双男女后面十八尺左右,有个矮小的东方籍少女跟着,一双眼睛没离开过那俊男的背影,她的步调没那么大,只在密密脚的跟着,程杰觉得好生奇怪。
那矮小的女郎全神贯注地跟着,没留心地下一堆枯枝,啪的一声摔倒了。那一声惊动了前面的一双情侣,两个一同回过头来,那男的向跌得趴在地上的瘦小女郎走去,那瘦小的女郎抬头凝视着他,显然他们是认识的。
程杰还以为他打算扶她起来,料不到那俊男停在三尺之外用英语不客气地说:“希素,别再跟着我们!”
那高挑漂亮的女子仍站在十尺之外,动也没动,只交叠着双手,对那俊男说:“罗拔,别理她,她神经不正常。”
趴在地上的瘦小女郎眼中充满妒意地望了那美丽的女郎一眼,那美女向俊男招招手,他便掉头而去。不理会趴在地上的女子,继续跟美女搂着走。
程杰不禁起了恻隐之心,走过去把那瘦小女郎扶起来。那女郎咬着下唇,程杰好奇地问:“你们是认识的?”
那瘦小的女郎点点头:“那是我的姐姐。她很漂亮吧?”
程杰觉得很奇怪,她这姐姐对她比对下人还不如,她为什么苦苦地跟着?他看得出她对那男的有情意,但他对她亦似乎十分不耐烦,她跌得趴在地上,两个人都忍心得不顾而去。
程杰没回答她的话,只细看她的脸孔,瘦瘦的瓜子脸,略为窄一点,圆圆眼睛亦太小一点,像两颗钮扣般扣在眉下,鼻子微微往上翘,细小的鼻孔大露了一点,嘴巴并不阔,但嘴唇却厚度和阔度几乎一样,怎么看也说不上是张动人的脸孔,她的姐姐实在比她漂亮太多了。
“嗯,你叫做希素?”程杰问:“你是中国人吗?”她点点头:“我十岁便整家移民到美国来了。嘿,每当别人赞我姐姐漂亮的时候,一看见我,总是不好意思地补上一句:希素念书很好,很能干。”
程杰拈起根枯枝微笑着:“想来你一定很能干,那也是种赞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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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素摇摇头:“我宁愿漂亮,能干有什么用?好的东西不是先给我的姐姐,便是让她抢去了。”
程杰心想,谁见了她的貌美姐姐,都免不了什么都先给她了。那叫做罗拔的俊男,也许是她姐姐从她手中抢去的吧,大概还不费吹灰之力呢。
一阵寒风刮过来,黄叶纷纷落下,程杰想起在天涯他处的雪儿,有禁不住的孤寂与感伤。希素见他出神地看着叶子片片飘下,衣衫单薄,满怀心事似的,伸手接住几片落叶,似乎连寒冷也感觉不到。
“你不冷吗?”希素见他的衬衫外边只套了件薄薄的羊毛外套:“太冷了,别坐在这儿。”
“我没有地方可去。”程杰平日根本不会对希素这么平凡的女子有兴趣,但现在于然一身流落异乡,他倒想她多陪他一阵:“有没有暖点的地方,我们喝杯咖啡?”
“我们?我和你?”希素有点受宠若惊,从来没有男人向她吊膀子的,何况,眼前这个是那么的英俊。
“我不认得路。”程杰无奈地又向她笑笑。
“你从哪儿来的?”希素狐疑地问。
“总之不是从这儿来的,要是你害怕,便不用陪我喝咖啡。”程杰说。
希素这辈子也没碰见过什么男人请她喝咖啡,面对着这个谜一样的青年,她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但想想,有位美男子陪伴在身边,也可以威风一下。
她想起她姐姐和罗拔常去的地方,眨着她的小豆豆眼睛对程杰说:“北海滩那边有间专门卖爱尔兰咖啡的店子,喝了包管你浑身发热。”
“去海滩?”程杰说:“公园已经够冷了,还去海滩?”
“不。”希素不禁笑了,“那只是那区的名字,也是那些叮叮当当的电车的终站,其实并不是海滩。”
“好啊,你带路。”程杰说。
“你能喝酒吗?”希素问。
“你不是说去喝爱尔兰咖啡吗?”程杰奇怪地问。
“爱尔兰咖啡里面有酒的,怕你醉。”希素说:“你真的不是这儿的人。”
“你倒不要醉,醉了我不晓得送你回家,我告诉过你我不认得路。”程杰打趣地说。
希素奇怪地望着他:“你到三藩市多久了?”
“才一天。”程杰答道:“别担心,我不是通缉犯。”
希素细看他,看不出他的年纪,只知道他不大:“你离家出走?”
程杰哈哈地笑了:“唔,离家出走,多有意思的玩意,可惜我从来没有家。”
希素觉得他的潇洒笑声中似有无限凄苦,一时怔住了:“那你喝完咖啡到哪儿去?”
程杰双手插在裤袋中大步地走:“到时再算。”他人高步大,希素人矮步小,追不上,程杰站住,回头等她,只觉风中的他俊朗高大,隐隐看见美丽的姐姐又挽着他的臂弯,做然地不理她的死活,她原是不配的。
希素握着她细小的拳头,急步追上去,她但愿在咖啡室中碰见姐姐和罗拔,让他们知道她也有美男子作伴的。
到了咖啡室,天已晚了,咖啡室生意甚好,人头涌涌,瘦小的希素几乎挤不进去,程杰勾住她的臂弯,像提小鸡似地提了进去。
一坐下,赫然发觉罗拔和她的姐姐两手相牵地在喝着咖啡,希素的眼里喷出妒火。
程杰哪有不明白的,虽然饱经风霜,但大男孩心性未改,故意殷殷勤勤地执住希素的手,做情话绵绵状,其实是只动嘴没发出声音。
希素的姐姐隔着几张桌子,以几乎不可置信的眼光看着他们。不服气地以最娇媚的眼神向程杰抛过去,程杰特意望也不望她,只做全神贯注状望着希素,嘴皮仍在动。
希素的手一时僵了,低声问程杰:“你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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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杰风度翩翩的一笑:“做戏给他们看,气死他们。”
希素偷偷地看了他们一眼,姐姐的媚眼不成功,罗拔倒黑着脸,两人好像开始吵嘴,希素又紧张起来了。
“喂,”程杰说:“演戏投入点,别看那罗拔,你不想赢一次吗?侧过头来,凝视着我。”希素诚惶诚恐地照做了。
程杰说:“放松点,别再看他们,当他们不存在。”
果然过了不久,希素的姐姐老大不高兴地走了,罗拔跟在她后面。程杰顽皮地哈哈大笑,希素禁不住也相视而笑。
“好玩吗,希素?”程杰放下了她的手。
“好玩。”希素如在梦中:“我居然没那么难受了。”
程杰喝尽了杯中的咖啡:“希素复仇记,嗯?”
希素说:“你怎么还有心情这么玩?你是不开心的。”
程杰耸耸肩:“我的心很乱,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不如玩玩。”
希素感激地、怯怯地望着他:“谢谢你。”
程杰说:“不用谢,我走了。”
希素问:“你说你不认得路,你到哪儿去?有什么我可以帮你忙的?”
程杰结了账:“我有麻烦,你别管我了。”
希素坚决地摇摇头:“你帮过我,我也要帮你。”
程杰想了一阵:“我需要找个地方静静地想一想,但我不能住酒店。”
希素考虑了一会儿:“我家在唐人埠有间杂货店子,下面有个地窖,你可以在那儿过夜,除了我,没人会到那儿去的。”
程杰不语。希素说:“家里没人喜欢做的事便派我做,我惟一有权管的地方便是没人肯下去的地窖。不管你是谁,我都不会出卖你的。”
“别忠心耿耿得那么快,我可能是大坏蛋。”程杰说:“假如,那罗拔问起你我的事,你会不会跟他说?显然,你对他也忠心耿耿啊。”
希素眼圈一红:“他,他……怎会再跟我说话呢?姐姐根本不允许他跟我说话,他也是不想的,但是,谁在姐姐手中,谁便得服从她,我不恨罗拔。请你别再问我关于他的事。”
程杰几乎想说:“你别再跟着人家了。”但想想,事不关己,何况自己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便只跟着希素搭车。
夜已深了,唐人埠的店食肆都关了门,希素把他带进间卖钉珠毛衫、钉珠手袋和香港制造的衣服的店子。
收数机后面有道门,希素开了,程杰往下望,一片黑漆漆:“就是这地窖?”
希素点点头:“我会给你拿点吃的喝的和一个睡袋,白天我在这儿收数的,我会下来看你。”
安顿好程杰,希素便走了。程杰钻在睡袋里,冷了一天,现在才温暖点。每合上眼睛,他便看见和子的尸体,他没法再报答她了。
正在辗转反侧间,他听见地窖的门呀的一声开了,传来轻细的脚步声,程杰急忙跳起来,看看有什么其他出口。
啪的一声,地窖的电灯亮了,站在灯掣旁边的,正是希素的姐姐,穿着条紧身牛仔裤,一件紧身毛衣,程杰隐约看见两颗突起的|乳头,显然她没有戴胸围。
程杰完全不明白她的来意如何,她倒先开口了:“猜不到我会来吧?”程杰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她才好。
“我是海伦,希素的姐姐。”她那长长大大的媚眼诱惑地凝视着程杰:“欢迎你来。”
程杰没作声。海伦一头浓密卷曲的头发,像泼墨山水:“别紧张,你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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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杰说:“你站在这儿我怎么睡?”
海伦叹了口气:“我想通了,你和希素方才是故意气我。像你这么一个男人,怎会看上希素?”
“你来干什么?”程杰问。
海伦扭扭蛇腰:“你气倒了我,我要索取赔偿。”
“什么赔偿?”程杰面对这个尤物,猜不透她在打什么主意。
海伦仪态万千地站着,诱人的嘴角含嗔亦含笑:“我不喜欢恼你,那么,平息我的怒火吧。”
程杰说:“我没有向你道歉的理由。”
“谁要你道歉?”海伦柳腰款摆,走到程杰跟前,双手圈住他的脖子,柔软的Ru房贴住他的胸膛,丰满的菱角嘴轻轻印在程杰的嘴唇上,舌头轻轻地挑开了他紧闭的唇、紧紧咬着的牙齿,找到了他的舌头,热情地吻下去。
程杰身不由己地发觉自己的嘴和舌头跟她的在啜吸着,起初还有点戒心,渐渐便魂飞天外。
当他还在混混沌沌之际,海伦放下了双臂,退后了一步:“唔,你真的懂得接吻,这就是赔偿了。”
紧张了好多夭,捱冷捱了整天,担惊受怕了半日,这个温柔热烈的吻,令程杰浑身松弛下来。他一直在死命撑住,忽地松弛了,不禁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下,海伦忙伸手扶住他。
但是程杰人高身重,身体向前一倾,海伦不够气力扶着他,程杰一倒,便压在她身上,两个人一同跌倒在地。
海伦被他压在下面,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抽得身出来,一看程杰,仍趴在地上,海伦摸了摸他的额,热得烫手,连忙把睡袋拉了过去,盖在程杰身上。
程杰昏了一阵,张开眼睛,发觉自己脸贴在冰冷的地上,挣扎着翻过身来,用手肘支起上半身,正对着海伦如花的脸。
“发生了什么事?”程杰一时好像失忆似的。
“你病了,刚才昏了过去,几乎没把我压扁。”海伦说:“来,快钻进睡袋里去。”
程杰这辈子都没怎么病过,很感到尴尬,雪儿的生离、和子的死别、黑泽和小仓的追逼,再加上多天的紧张疲累,他实在没气力了。
“怎么办?”海伦看看表,“这么晚了,怎么给你叫个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