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圣经-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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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手搁在他肩上不过一两秒钟,然後点了下头,便过去了,似乎是不在意的举动,却表现出意乎寻常的亲近,装做忘了他曾在大会上也批斗过他。他们比起那些造反的乌合之众,政治经验老辣得当然不是一星半点,反而向他伸出手。可他远不是玩政治的老手,也没这麽狡猾,只想到不能同他们为伍,於是重申:
“这种夺权我不赞成,但并不反对夺权的大方向,我毕竟支持造党委的反。”
踌躇满志的这位前中校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说:
“我们也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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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就像说我们也喝茶一样。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这只是我们个人间随便谈谈,刚才那番话就当没说。”前中校说完便起身。
他也就离开了机要室,拒绝了这番交易,也隔断了同他们的联系。这场谈话不到十多天,春节过後,二月初,老红卫兵和一些一政工干部重新组合起队伍,反夺权,砸了造反派控制的机关大楼里的广一站。双方组织发生第一场武打,有人皮肉受了点伤,他当时不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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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纯文学,纯粹的文学形式,风格和语言口、文字的游戏和语言结构与程式,它自行完成而不诉诸你的经验、不诉诸你的生活、生之困境、现实的泥坑和同样肮脏的你,这文学还值得写吗?纯文学即使不是一个遁词,一个挡箭牌,也是一种限定,你没有必要再钻进一个别人或你向自己设限的囚笼里去。
你不为纯文学写作,可也不是一个斗士,不用笔做武器来伸张正义,何况那正义还不知在哪里,也就不必把正义再寄托给谁。你只知道你绝非正义的化身,所以写,不过要表明有这麽种生活,比泥坑还泥坑,比想像的地狱还真实,比末日审判还恐怖,而且说不准甚麽时候,等人忘了,又卷土重来,没疯过的人再疯一遍,没受过迫害的再去迫害或受迫害,也因为疯病人生来就有,只看何时发作。那麽你是不是想充当教师爷?比你辛苦的教员和牧师遍地都是,人就教好了?
这令人绝望的努力还是不做为好,那麽又为甚么还去诉说这些苦难?你已烦不胜烦却欲罢不能—非如此发泄不可,都成了毛病,个中缘由,恐怕还是你自己有这种需要。
你唾弃政治的把戏,同时又在制造另一种文学的谎言,而文学也确是谎言,掩盖的是作者隐秘的动机,牟利或是出名。这般功利和虚荣达不到还止不住笔!自然有更深层本能的冲动,恰同动物。同一般动物的区别则在於这冲动如此顽固而持续!不受冷暖饥饱或季节的影响而不可抑止,恰如排泄,要排泄便排泄,而较之粪便排泄不同之处,又在於还要把排泄物赋予情感和审美,壁一如说忧伤,并且把这样的忧伤和自娱纳入语言口中去。你揭露祖国、党、领袖、理想、新人,还有革命这种现代的迷信和骗局的同时,也在用文学来制造个纱幕,这些垃圾透过纱幕就多少可看了。你隐藏在纱幕这边,暗中混同在观众席里,自得其乐,可不是也有一种满足?这世界到处是谎言,你同样在制造文学的证言。动物都不撒谎,苟活在世上是怎样便怎样。人却要用谎言来装饰这人世丛林,这就是人和动物的区别,远比动物狡猾的人需要用谎圭口来掩盖自身的丑陋,为也生在其中找寻点理由。用诉苦来代替痛苦,那疼痛便似乎可以忍受了,早年乡里人送葬的哀歌便有这种麻醉作用,而且会唱上瘾,教堂里做弥撒的乐曲不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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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索里尼把萨德的作口叩加以改编,搬上银幕,把政治权力与人性的丑恶展示给人们看,就靠的这张把真实同观众隔开的银幕,让人觉得在暴力与丑恶之外观看,那暴力与丑恶也就有其迷人之处,大抵便是艺术和文学的奥妙。
诗人之所谓真诚,也同小说家所谓的真实一样,作者隐躲在背後如同在镜头背後的摄相者,都貌似公正,冷静,客观的镜头後面—反过来投射到底片上的也还是由爱恋和自怜,抑或自淫和受虐,那虚假的中性的眼光依然被种种欲望驱使,所呈现的都已经染上了审美趣味,却假装用冷眼漠然看世界。你最好还是承认你写的充其量只是逼真,离真实还隔了层语告口。系经营语言,把情感和审美绸织进去,而将赤裸裸的真实蒙上个纱幕,你才能赢得回顾端详的快感,才有胃口写下去。
你把你的感受、经验、梦和回忆和幻想、思考、臆测、预感、直觉凡此种种,诉诸语言口,给以音响与节奏,同活人的生存状态联系在一起,现实与历史,时间与空间,观念与意识都消融到语言实现的过程中,留下这语言制造的迷幻。
与政治骗局相比,文学的迷幻的在於作者和读者两厢情愿,不像政治骗局中被耍的不接受也得接受!文学则可看可不看,没这种强制性。你并不相信文学就这么纯洁,所以选择文学,也不过藉此排泄。
再说,你不论战,不以论敌的高矮来伸长或截肢,不受理论的框架来剪裁或修补自己,也不以别人的趣味来限制你言说,只为自己写得痛快!活得快乐。
你不是超人,尼采之後,超人和群盲这世界都已经大多了。你其实再正常不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实实在在得不能再实在,心安理得,泰然自在,嬉笑如弥陀佛,但你也不是佛。
你只是不肯牺牲,不当别人的玩物与祭品,也不求他人怜悯,也不忏悔,也别疯癫到不知所以要把别人统统踩死,以再平常不过的、心态来看这世界,如同看你自己,你也就不恐惧,不奇怪,不失望也不奢望甚麽,也就不忧伤了。倘想把忧伤作为享受,不妨也忧伤一下,随後再回到这极平常的你,嘻笑而自在。
你也就不那麽愤世嫉俗了,这总也时髦。也别夸大了对权力的挑战,所以幸存,有这分言说的自由,也得到别人的恩惠。人不负我我不负人,是条虚假的原则,你既负人,人虽也负你,可你得到的恩惠加起来没准更多,诚然也是你幸运,还有甚么可抱怨的?
你不是龙,不是虫,非此非彼,那不是便是你,那不是也不是否定,不如说是”种实现,一条痕迹,一番消耗,一个结果,在耗尽也即死亡之前,你不过是生命的一个消息,对於不是的一番表现与言说。
你为你自己写了这本书,这本逃亡书,你一个人的圣经,你是你自己的上帝和使徒,你不舍己为人也就别求人舍身为你,这可是再公平不过。至福是人人都要,又怎麽可能都归你所有?要知道这世上的幸福本来就不多。
“甚麽?”
“我住在隔壁院子里,来找房东,我那房原先的房主!好几个月没人收房租了。”他准备好的解释。—
老女人甩掉手上的肥皂沫,指了指边上挂把锁的厢房,便不再理会,哩须使劲柔差盆里的被单。
他只能推测房东一家也出了问题,连他们住的房子也充公出让了,
早春三月,他去了北京远郊西山里的斜河涧。从西直门那个主要是货运的火车站上狗车—是去西北远郊山区的慢车,货车的末尾挂了两节硬座车厢。学生大串联的热潮已过,到空的车厢里一刖後只零星几个乘客,他在个血。人的隔档里临窗坐下。火车穿过一个接一个仞隧道,在山谷间盘环上行,从窗。看得见喷出煤烟和蒸气的老式车头,拖著一节节货车,引空荡荡的硬座车厢在车尾摇摇晃晃。
在一个没有站台的叫雁翅的小站,他跳下车,望著环山远去的火车,扬旗吹哨的调度员进到路基边的一间小屋里,剩下他一个人站在路轨边的碎石堆上。—
还是上大学的时候,他就来这里义务劳动过,在山上挖坑种树。也最早春,士还没解冻二铁镐下去挖不起两寸土,几天下来手掌便打起血泡。”次为了打一浸在河里被水冲走的麻袋,装的是要种的树种,他下到冰冷刺骨的急流去打捞,差点送了命,因此得到表扬,但共青团并没要他。他和几个都没入得了团的同学,彼此互称
“老非”,成立了个剧社,刚做了两个戏,校方学生会的干部找到他们,分别谈了话,虽然没明令禁止!这剧团却再也活动不起来,自动散夥了。
他们排演过契诃夫的一万尼亚舅舅一,那过时的美,一个外省小庄园的姑娘,纤细善良,愤憬道:一切都应该是美好的,美好的人、美好的服装,内、心也美好,都是过时的忧伤,像烧掉的老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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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著铁轨在枕木上走了一段,见远处迎面来的火车,他下了路基,朝满是乱石的河床走去。这永定河要不是雨後涨水,或上游的官厅水库闸门不开的话,河水还清澈。
他带林来过这里,拍过照,林身腰娇美,光腿赤脚提起裙子站在水里。之後他们在山上的树丛里野餐、接吻、Zuo爱。他後悔没拍下林躺在草丛中敞胸撩起裙子时的裸体,可这都捉摸不到了。
还能做些甚麽?还有甚麽可做的?无需回到他的办公桌前,去照章处理那些千篇一律宣传文稿,没人管束他,也不必造反了,那种的正义的激|情莫名其妙,也过去了。冲锋陷阵当了几个月的头头,那种振奋瘾也似乎过足了,毋宁说累了,够了。他应该急流勇退,不必再扮演英雄的角色。
脱了鞋袜,赤脚走在冰冷清亮的水流中。流水涓涓映著细碎的波纹,星星点点的阳光闪亮,头脑顿时清醒。他想到应该去看他父亲,多时没有家信了,应该趁这机会人不知鬼不觉悄悄去南方一趟,找他父亲弄清楚他档案中关於“私藏枪支”的事。
他赶在下午回到北京城里,到家取了存摺,又骑车赶在储蓄所关门之前取了钱,便去前门火车站买了当晚的车票。再回家把自行车锁在屋里,带上个平时上班的挎包,夜里十一点钟坐上了南下的特快列车。
父子两年未见,他突然回到家中,他父亲高兴得不行,特别去自由市场买来了北方吃不到的鲜鱼活虾,下厨房自己动手剖鱼。他爸现今也学会动锅钱,一改他妈去世後郁郁寡言的样子,兴致勃勃话也多,竟关心起政治来了,一再问起从报纸上消失了的那些党和国家首脑。饭桌上喝著酒,他不便令他爸扫兴,讲了些不见报的消息,同时告诉他爸这都是党内最高层的斗争,老百姓无法弄得清楚。他爸说知道,知道,这省里、市里也一样,还说也参加了造反派,他单位里一贯整人的人事科长也靠边啦。他憋了好一会,不得不点醒一下,说:
“爸,可别忘了反右那时候的教训——”
“我没有反对党!我只是对他个人的工作提了点意见—.”
他父亲立刻激动起来,拿酒杯的手跟著哆嗦,酒便泼到桌上了。
“你又不是年轻人,你历史上有问题,你不可以加入这样的组织!你没有参加运动的权利!”他也很激动,从来没对父亲用过这种语调。
“我为甚麽不能?”他爸重重一声把酒杯放下,
“我历史清清楚楚的,没有参加过反动党派,我没任何政治问题!当年是党号召呜放,我只是说要撤掉同群众隔离的那道墙,讲的是他个人的工作作风,我从来没说过党的一个不字,那是他报复!这我在会上说的,许多人在场,人都听见,都可以证明,我那百来字的黑板报稿子也是他们党支部来要的!”
“爸,你大天真——”他刚要辩驳,又被他父亲打断。
“不用你来教训我!市要以为你读了点书,也是你妈大宠你,把你宠坏了!”
等他爸这阵发作过去,他不能不问:
“爸,你有没有过甚麽枪?”
仿佛当头一棒,他父亲愣住了,渐渐垂下头,手转动酒杯,不说话了。
“有人向我透露,我的档案中有这问题,”他解释说,
“我就是来关照爸的,到底有没有这事?”
“都是你妈大老实…”他父亲喃呐道。
那就是说,确有宜一事,他、心也凉了。
“当时,刚解放头一两年,发下一份履历表格,人人都得填,其中有武器这麽一栏,都怪你妈,没事找事,要我照实填写,我替个朋友转手卖过一支手枪…”
“是哪一年?”他盯住问,他父亲竟然成了他审问的对象。
“早啦,抗战时期,还是民国丕口你还没出世呢…”
人就是这样招供的,都不能不招,他想。这已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他得尽量平铮,冗主气,不可以审问父亲,於是轻声说:
“爸,我不是责怪你。可这枪呢?
转给了银行里的一个同事呀。你妈说要那东西做甚麽?防身壮胆子呀,那年代社会动乱,可你妈说我枪都不知道往哪打,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