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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节

杨度-第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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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福,托福。”代懿连连点头,“家父身体还健旺。”

  杨度指着杨钧说:“这是舍弟杨钧,字重子,到日本来两年了,现在弘文学院攻读东洋美术。”

  杨钧有点腼腆,红着脸说:“熊翰林好。”

  熊希龄握着杨钧的手,笑着说:“芝兰玉树,俱生于贵府庭阶。”

  大家都笑起来,一起进了屋,杨钧为客人斟上茶。

  “秉三兄,你现在放了五大臣出国考察的随从大员,怎么有空到日本来,莫非为五大臣打前站来的?”待大家都坐下来后,杨度首先发问。

  “五大臣出洋考察事,你们知道了?”熊希龄想,东京的消息真快,此事在国内除通都大邑外,一般州县都还不知道。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知道,刚才我们还在谈论哩!”代懿说。

  杨钧说:“熊翰林你好运气,可以免费周游列国。”

  熊希龄说:“国内朋友们也这么恭喜我,我自己倒并不怎么得意,反而觉得这件差事不好办。”

  “好办,好办。”杨度说,“你可以,也应该把这件差事办得相当漂亮!”

  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的事,三天前东京所有华人报纸都在显要位置上登了出来,还有好几家日文报纸也作了报道。东京中国留学生界这几天都在议论这件事,杨钧、代懿来此,也正是要和哥哥谈谈这件事。

  杨钧一向淡于政治,对此事期许不高。代懿近来受革命党影响较大,对朝廷失望。只有杨度从里到外都对这件事有极高的兴趣。上次在武昌,张之洞告诉他国内有些重要的官员都倾向于君宪。现在看来,这种倾向已获得了慈禧太后的赞同,在国内政治中占了上风。对于一贯主张君宪的他来说,已意味着一个大可施展身手的时代已经到来。他甚至想到了立即回国,转念又想,像现在这样的身份回国算什么呢?算一个学成归国的留日学生?算一个宪政方面的专家?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以如此身份回国,与素日的理想相差太远了。

  他期望着自己在日本声名显赫,不仅为留学生界,也为日本政界所倾服,因此而声动九重,由慈禧太后、皇上亲自下诏书,派亲贵大臣或尚书、侍郎一级的高官前来东京,将他迎回国内,然后安车蒲轮载入紫禁城。太后、皇上率文武百官下阶迎接,宣读诏命,授予大学士,主持全国宪政事宜。那场面,就好比当年燕昭王拜郭隗、汉高祖拜张良一样。而现在呢,他明白地认识到自己还没有郭隗、张良那样的声望,不可能指望帝后拜为大学士,必须提高自己的名声。

  这几天他设想过,要提高政治声望只有组建政党,为组建政党而做的最好准备,就是创办一份有影响的报纸,如同梁启超办《新民丛报》、孙中山黄兴办《民报》一样,在报上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招来和集结同志,以自己为领袖的政党便会很快建立。报纸的名字他也想好了,就叫《中国新报》。前几期的重头文章也有了,那就是分章刊登自己的皇皇巨论《金铁主义》。这个主义即为将要组建的政党的宗旨。它既区别于孙黄同盟会的三民主义,又不同于康梁保皇党的开明专制,它要以最适合中国国情的主义来赢得人心,扩大队伍,最终执掌中国政治之牛耳。办这个报纸并不难,自己胸中已积蓄了许多大文章要写,又有二万银元在银行里作坚强的后盾。他把一切都设想得很美妙。激情澎湃的年轻政治家,沉浸在流亡岁月中最为亢奋最为狂热的日子里。

  “难啊!”熊希龄叹了一口气。“皙子,你不知道,出洋五个大臣,除开徐世昌是个明白人外,其他四个,用我们湖南话来说,都是个‘宝’。”

  “宝”,是湖南方言,含有呆、愚、戆、自以为是、不明事理等多层意义。杨钧、代懿都笑了起来。杨钧说:“当大官的,哪个不是‘宝’?我看光绪皇帝,就是第一个大‘宝’。”

  “所以章太炎骂他是‘载湉小丑,不辨菽麦’,骂得好极了。”代懿补充后又感叹一句,“梁启超号称会掉书袋,我看章太炎的书袋比他还掉得好,同盟会里的人才真是多!”

  杨度说:“据说载泽是皇室中的开明派,端方是满人中的才子,应该是能办事的呀!”

  “徒有虚名而已。”熊希龄摇摇头说,“我讲个事给你们听。那一天载泽在国公府里摆酒,请了不少皇家子弟和大官们吃饭。客人们纷纷向他敬酒。载泽举着杯子对大家说,在京城见到外国人,听他们讲话时咕噜咕噜的,我知道他们都是含了珠子在口里才这样。他们都是使官,我不好叫他们把珠子吐出来。这次到西洋后,我可以叫他们普通老百姓把珠子吐出来,让我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照他的样子买一颗含在嘴里,学外国话就容易了。你看看,这就是我们的贝勒衔镇国公、堂堂正正的黄带子的见识!”

  杨钧、代懿哈哈大笑起来。杨度也觉得好笑,说:“这是别人编出来臭他的吧!”

  “哪里的话!这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那天也去吃酒了,亲耳听见的。你们看,这样的人出去考察政治,能够考察个什么出来!”熊希龄的湘西官话气势很足,像是发怒似的。“另外,还有一个最大的荒唐,就是五个大臣中没有一个懂外国话的。话都听不懂,还能谈别的事吗?”

  “秉三,你这就要求高了。我们国家当官的,可以说没有一个懂外语。如果以懂不懂外语作为标准的话,那就一个官员都不能派了,只能派留学生。”杨度马上反驳,“当年李鸿章遍访欧美十多个国家,他一句洋话都听不懂,还不照样把事情办了。这要靠翻译,靠你们这些随员呀!”

  “皙子,你这话有道理。不过,李鸿章当年出访,公使馆事先把事情都办好了,他只是签字画押,出席酒会罢了。可这次是去考察,考察别人的政治、宪法,翻译和随员中也没有人懂这些。好比拿我来说,我日本话可以说,日本文字可以看,但日本数百部法典,我就一点都不懂,我就不算一个合格的考察随员。”

  熊希龄坦诚的态度赢得了杨钧的尊敬。他说:“熊翰林,你是个明白人。我国官场中能明白地看出自己不足的人真是太少了,一顶乌纱帽戴在头上,就仿佛变得比别人都高明了似的,其实许多做官的,比起我们石塘铺的作田人还要蠢三分。”

  “你说的也是实话。”杨度起身给熊希龄斟茶,自言自语似的说,“这次考察各国政治,是件很好的事情,全国全世界都在望着。它的成败,直接关系到今后君宪的成败。”

  “皙子,正是你这句话,所以我专程来到日本找你,是想请你为此次考察宪政的成功帮一个大忙。”熊希龄站起来,恳切地望着杨度说。

  “找我帮什么忙?”杨度问。这句话也提起了杨钧、代懿的兴致,他们都专心望着熊希龄,静听他的下文。

  “我这次来日本,是奉了徐侍郎徐世昌的命。徐世昌说当今中国研究各国宪政的有两个专家,一个是梁启超,一个就是皙子兄你,两位都是不世之才。”

  这“不世之才”四字是熊希龄临时糊的一顶高帽子,果然起了作用,杨度听了很得意,嘴上说,“徐世昌还晓得点事!”

  代懿插话:“秉三兄,听人说徐世昌是靠了袁世凯的力量才当上兵部侍郎的,有这事吗?”

  “这话有些道理,但也不全是。”熊希龄答,“当年徐世昌落魄的时候,袁世凯看出他是个人才,与他拜把结兄弟,又资助他进京会试,徐世昌一举中进士点翰林,靠的他自己的真才实学。进翰苑后官运不济,袁世凯邀他去小站。后来袁做了直督兼北洋大臣,保举他为国子监司业。从那以后便年年升官,先是商部右丞,后署兵部侍郎,又奉命在军机上行走,又正式授兵部侍郎,短短几年间,便由正七品升为正二品,官运之好,如有鸿星高照。”

  代懿说:“你们看,这还不都是袁世凯起的作用?袁世凯现在是除了慈禧就是他了。”

  “也不尽是。”熊希龄笑着说,“徐世昌学问好,会办事,而且长得一表人才,修养、风度都是朝廷大员中数一数二的。听说袁世凯向慈禧推荐他时,慈禧说叫他来看看。一见面,太后便笑着对身边的人说,哟,这是个美男子呀!”

  一句话,招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杨度想起那年初见徐世昌时,也曾为他的仪表风度所吸引。

  杨钧有意揶揄下,说:“徐世昌怕是张易之、张宗昌一类人物。”

  “别瞎扯,徐世昌是正派人。他请皙子帮忙的事,还特地与袁世凯商量过。袁世凯也说,杨皙子是大才,就不知请得动不。”熊希龄借机又把袁世凯抬出来,再给杨度加一顶高帽子。“你们知道吗?派五大臣出洋的事,是袁宫保上的折子。”

  “噢,是他上的折子!”杨度轻轻地说。袁世凯极力主张君主立宪,袁世凯称赞他是大才。这两件事,大大消除了杨度因戊戌政变而对袁的反感。

  代懿说:“秉三兄,你绕了这多弯子,要害事还没说出来,你专程来日本,到底要请皙子兄帮什么忙?”

  熊希龄笑着说:“徐侍郎要借重皙子的大才,代五大臣写几份回国后的察报。”

  杨钧忙说:“有这样的怪事,他们出国花天酒地,禀报却要别人来写?”转脸对杨度说,“哥,这种枪手的事不能做。”

  杨度袖着手,冷冷地笑着,没有做声。

  代懿说:“重子,人家秉三来一次也不容易,你先别一口否定。只是枪手不能白当,有什么报酬吗?”

  “有哇,有哇。”熊希龄连连点头,“先送一千两银子暖笔,交卷后再奉送一千两。”

  代懿叫道:“二千两银子,这事做得,皙子,答应下来!”

  杨度在心里思忖着。假若以自己的名义写一部关于宪政的书,朝廷把它印出来发给各级官府,即使无一分银子的报酬,他也甘心乐意。但把自己的成果奉献给那几个混账不通的大官僚,尽管有二千两银子作为交换,他心里也很不情愿。本欲拒绝,转念一想,他很快同意了,对熊希龄说:“行,我同意替他们做个枪手,不过要跟梁启超合作,他也写一部分。卓如住在横滨,明天我们两人到横滨去一趟。你不要开口,由我来说。至于报酬嘛,”杨度想了一下说,“二千两银子我也不要,……”

  “为什么不要?”代懿急道,“你不要,送给叔姬和重子也好嘛!”

  杨度笑道:“请秉三回去对徐侍郎说,要他们为我捐一个候选郎中放那里。需要多少钱我不清楚,少于二千两,他们沾了光,多于二千两,对不起,请他们补足,行吗?”

  “行!”熊希龄一口答应。“不过,你可要认真写好哟,万一梁卓如不同意的话,你要一人独力承担。”

  代懿说:“我为你们做个中人,到时一手交卷一手交顶子。”

  原以为要磨许多口舌,没有想到杨度答应得这么爽快,熊希龄很高兴,笑着说:“季果做中人最好,此事就这样说定了,顶子包在我身上,文章就包在皙子身上了。等下我做东,请大家喝几杯,现在权且以茶代酒,大家碰个杯,祝君宪在中国成功。”

  说着自己先举起茶碗,杨度、代懿都举了起来。杨钧心想:哥素日里口气大得很,动不动就是封侯拜相之类的话,却为何为一个小小的候选郎中卖出了自己的文章?他不想扫大家的兴,便也缓缓地举起手中的茶碗。四个人碰了一下,都笑了。

  熊希龄望着墙壁上悬挂的《湖南少年歌》,对杨度说:“皙子,你的书法真好,帮我写个条幅吧!”

  杨度笑道:“翰林熊秉三要举人杨皙子写字,岂不降低了你的身份?”

  熊希龄诚恳地说:“不是降低,是抬高。”

  “写什么?”杨度问。

  “是这么回事。”熊希龄说,“镇国公载泽那天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要我给他写首诗以壮行色,我也糊里糊涂地答应了。这些日子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无半点诗情,只得把早几年在关外填的一首小词翻出来,你帮我写张条幅,我带回去送给他。”

  杨钧又不大乐意了,说:“这些黄带子懂什么书法,给他们写字白费了神。”

  “重子此言差了。”熊希龄正色道,“爱新觉罗家族中政治家很少,但会写字会画画的人却不少,且造诣颇高。载泽书画在宗室里虽不算高明,但鉴赏水平不差。再说,这位国公爷人是糊涂得可以,不过为人也有可称道的地方,凡别人有一技之长,他也不掩盖不嫉妒,好张扬别人的长处。”

  杨度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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