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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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记得,静竹对他说过,她是随教她弹琴的师傅来江亭玩的,她是苏州人,来京师三年了。自己当时听了这话后就没有再问下去了,心里想到这个女子一定沉沦下层。行,这就是线索!杨度想,静竹很可能是戏班子里的。
当时北京内城禁止演戏,戏院多半在正阳门外的中城。有几句巡城口号,道是:“东城布帛菽粟,西城牛马柴炭,南城禽鱼花鸟,北城衣冠盗贼,中城珠玉锦绣。”“珠玉锦绣”指的就是大栅栏的珠宝商店和围绕大栅栏一带的挂着蟒袍玉带的戏园子。这一带方圆两三里之地竟然集中了庆乐、庆和、广德、三庆、同乐轩五大京戏园,另外还有肉市之广和楼、鲜鱼口之天乐、抄手胡同内之裕兴园。杨度一大早便来到这里,他一家家戏园子寻找,遇到关门的,便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钱来送给门房,请求让他进去;遇到正在演戏的,他就买一张票入场,先看前台,再看后台,都没有看到,他便四处打听:这里有没有一个二十二三岁苏州来的名叫静竹的姑娘?所有被问的人都摇头。八家戏园子走遍了,问遍了,直到街头巷尾到处亮起了灯笼蜡烛,连静竹的一点消息都没有打听到。他又累又饿,拖着两条疲乏的腿回到长郡会馆。
第二天起来,疲乏消失了,他的劲头又来了。换了一个地方,跑到朝阳门外的芳草园、隆和园去打听。跟昨天一样,又是一无所获。第三天,他去了阜成门外的阜成园、德胜门外的德胜园,所得结果与前两天一个样。京师主要的戏园子都找遍了,能问的人都问遍了。看来,静竹不是戏班子里的人。那么她是妓院里的人?杨度想到这里,心里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静了。妓女又怎么样?妓女就不是人了?自古以来,风尘中的有识女子多得很,梁红玉、红拂,谁不认为她们是女中豪杰!哪怕静竹真的是妓女,也值得爱,也应该去见她!杨度在会馆里读了两天书,权作休息。这天一大早,他又出了正阳门。
京师中的妓寮也和戏园子一样,多在正阳门外,其中最有名的要数八大胡同了。所谓八大胡同,是指五广福斜街、石头胡同、陕西巷、韩家潭、朱芳胡同、胭脂胡同、小李纱帽胡同、燕子胡同、柏兴胡同、留守卫、火神庙、青风巷等胡同。其实不只八处,大大小小的胡同有十多二十处。京师人口顺,喜欢以“八”来代替众多,如八大楼、八大春、八大居等等,这片众多的胡同,也便称之谓八大胡同了。先前这些胡同里住的是优童。这些优童大部分是戏园子里演旦角的男人,他们演惯了女人,渐渐地沾染了女人的习性:柔顺低媚,轻言细语。他们跟女人一样的傅粉涂朱,红衣绿裤,勾引男人。这些人被称为相公,又叫像姑,他们所居住之处叫下处。清代官场狎妓嫖娼是丑事,朝廷明文禁止,但玩弄优童不但不遭谴责,还被认为是件风雅的事,官吏士大夫们常常聚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谈论着逛下处挂像姑,洋洋自得,有的大官甚至公开娶男妾。这种怪现象起于康熙初年,咸同年间风气大炽。光绪中叶,江南女子纷纷北上进京做妓女,挂牌营业,妓院大多设在八大胡同一带。江南女子的特有韵致终于赢得了京师男人的青睐,优童的市场被她们占领了。到后来,优童几乎全部被赶出,八大胡同成了妓女的一统天下。
杨度走出正阳门,往南经珠宝市,再折入大栅栏,走到尽头,穿过煤市街,即为小李纱帽胡同。从这里向西向南一大片胡同,就是所谓的八大胡同了。
杨度虽生性豪爽不拘小节,但寻妓院会妓女,这还是头一次,心里不免有点不自在。一路上忐忐忑忑,先只是用眼睛看,不好意思问人。这一带的妓院真是多。名气大的,价码高的,多在陕西巷、石头胡同。最负盛名的要算是陕西巷首的金花班了,它的班主赛金花有着传奇般的经历。
赛金花十三岁开始在苏州原籍弹琴卖唱,被状元洪钧看中。十四岁嫁给洪钧做妾,十五岁跟着丈夫出洋,充当驻英、法、德、奥等国的钦差大臣夫人,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德语。二十岁时洪钧死,洪家不容她,她在上海开起了妓院。过几年后进京,先在李铁拐斜街挂牌,很快便艳帜高张,名播京师,门前车马络绎不绝,达官贵人趋之若鹜。就是在她的带动下,江南女子才纷纷进京,在八大胡同做皮肉生意。凭着一口德语,庚子年她结识了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办成了一些连慈禧太后、王公大臣都不能办的事,遂使得赛二爷的芳名红遍京师上下。前两年,她的金花班移到了陕西巷。
杨度见金花班的黑底金字竖匾高高悬挂,三扇黑漆大门油光闪亮,几十辆绿蓝呢轿、红障泥马车将陕西巷大半条胡同塞满,十几个龟奴油头鲜衣、低首哈腰,忙得不亦乐乎。低矮的粉墙内垂柳依依,石山累累,鲜花簇簇,池水清清,一间间门楣装饰得流光溢彩的小房子里,时时传出丝竹管弦之声,软绵绵,柔靡靡,使人听了心摇神荡,如痴如迷。倘若不是记得自己是专为来寻访静竹的话,杨度真想一直倚墙听下去,不愿离开了。
到了石头胡同,云吉班的气派也不亚于金花班。一样的彩楼绣阁,一样的纸醉金迷。别的胡同里的妓院,有门庭若市的,也有嫖客不多的;有的门口竖着气魄宏大的油漆招牌,也有的门口只钉着一块窄窄的白板木牌,上面用墨写着孤零零一个名字。还有涂脂抹粉亲自出门,倚门靠窗,挤眉弄眼地向来往男人献媚态的。这种人在妓女中的地位最低,俗称野鸡。
转了一圈后,杨度犯难了。此地不比戏园子。戏园子可以打听,可以进去,顶多不过是白买一张门票而已。妓院可就不同了。你只要往门口一站,龟奴们、鸨母们便糯米粘糖似的粘着你不放,露出使人肉麻的笑脸,说出使人发酥的话语,让你不进门脱不了身。若是遇到那些亲自拉客的野鸡,就更麻烦了。杨度年轻风雅,举止倜傥,在八大胡同转了几圈,早已引起了妓院内外的注意。她们看准了这是一位浪荡的富贵公子,便不待他开口,那些鸨母们、龟奴们、野鸡们纷纷主动走上前来揽生意。开始,杨度还想趁这个机会打听静竹下落。这些人一个个油嘴滑舌,都说先进门吧,进门后把姑娘们都叫出来,让你一个一个地认好了;又说我们这里好看的姑娘多着哩,说不定你见了她们就再不会想那个静竹了。杨度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他们完全把他当作一个来寻旧日相好的嫖客了。当然,把人叫出来认是个主意,但妓院不比别处,叫个姑娘出来让你看一眼,行,但接下来便该你掏银子了。几十家妓院,几百个姑娘,杨度花得起那么多银子吗?晕头晕脑地在八大胡同混了一天后,他再次失望地回到会馆。
第二天杨度便觉得头痛得难受,在床上躺着。没有访到静竹的一点踪影,他心里总不能安,书也无心读。到了中午,觉得略舒服了点,他便叫来一辆黄包车,拖着到了天桥、大钟寺等地。这些地方是说书、唱大鼓、玩杂耍等人的集中地,杨度寻思静竹也可能出没于此等地方。他在这几个地方转来转去,细心搜索,依然没有丝毫收获。他把这几天的情况告诉夏寿田。夏寿田笑道:“痴情郎,都五年过去了,你还没有忘记那个女子?算了吧,先温习功课,待特科考过以后,我陪你一起去找!”
夏寿田说得对,杨度于是暂时搁下这件事,打点精神准备策论。
五月上旬,从初一到初十,正是京师城隍庙会的日子。初十清早,夏寿田就来长郡会馆邀杨度去逛庙会。杨度因为没有寻到静竹,这些日子心里总不大安宁,没有心思看热闹,不想去。夏寿田劝道:“今天是最后一天,年年这天的庙会最是热闹。下午宛平县城隍、大兴县城隍都要前来向京师城隍行晋谒礼,到时有不少舍身为两县城隍服务的人。去年宛平县居然有两个中年汉子用铁丝穿过手臂,再在铁丝上悬挂大红灯笼作城隍菩萨的前导,说不定今年的名堂更多些,不去看看,太可惜了!”
杨度本是个好热闹的人,见夏寿田说得如此奇特,便跟着走出了会馆。
京师城隍庙位于宣武门内庙街,始建于元世祖至元十七年,明永乐年间加以扩建,清雍正、乾隆朝两次重修,兴盛时期的城隍庙是京城中一座规模宏大的建筑群。城隍庙中央是大威灵祠,后面为寝祠,两庑建有十八司,前为阐威门,塑有十八省城隍泥像。十八个城隍神态各异,栩栩如生,望之俨如十八个帝王站立着。群像前面有一道门,曰顺德门,门前左边为钟楼,右边为鼓楼。再朝前走,便是大门了。
自明代起,每月朔望及二十五日为市,逢初四、十四、二十四则于东皇城之北设集,每年正月十一日至十八日则在东华门外十里街道上张灯结彩,名曰灯市,成为京师一景。到了清代,满人崇隆祀典,每年春分秋分两季节朝廷遣官员致祭,祈求城隍保佑京师风调雨顺,城宁民安。又定每年五月初一至初十为庙会日。每年这十天里,京师九城商贾,宛平、大兴等县的士商,乃至百里之外密云、怀柔等地的货商都集中到这里做生意,百货充盈,应有尽有:日用杂货、小儿玩具、古董旧物、珠宝珍稀、车马家具、琴棋书画,甚至还有通过不同路子从宫中偷出来的禁品。入夜则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各种卖小吃食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凑夜市,弄得城隍庙里里外外香味弥漫,热气腾腾。人们纷纷前来,有买货的,有观赏的,有看热闹的,有来吃零食的,还有些轻薄子弟,什么也不买也不吃,专为来看漂亮女人。真个是人山人海,声浪沸腾。可惜,光绪六年城隍庙遭了大火,祠堂、楼台被烧毁大半。光绪二十年春重建,刚建好正殿,恰逢海战惨败,无心再建下去,于是原来颇为壮观的城隍庙除了一座完整的正殿外,其他都是断壁残垣,相应地,香火和集会也跟着冷落下来。但毕竟北京是都城,有百万人口,不乏有钱和有闲的人,几年过后,一切又慢慢恢复过来,近两年庙会居然闹得很兴盛,并不比咸同时代相差太多。
夏寿田和杨度携手来到此地,果然货物山积,琳琅满目,人群拥挤,热闹非凡。两个书生对吃的穿的都不感兴趣,他们有兴趣的是笔墨纸砚、书画古董。擦过数不清人的肩膀,穿过数不清的摊位,夏寿田突然被一个江南口音所吸引:“喂,此地有正宗宜兴紫砂壶,还有时大彬真品!”
夏寿田拉着杨度循声挤过去,果然见一个四五十岁的汉子坐在那里叫唤,面前铺着一幅大呢毯,呢毯上放满了大大小小的泥壶泥杯。那汉子见人来了,忙站起笑着问:“要买紫砂壶吗?这都是真正的宜兴壶!”
夏寿田点点头说:“先看看。”
汉子热情地指着泥壶介绍:“我这里的货很齐全,各种造型的都有。”又一个个地指指点点说,“这是六方壶,这是南瓜壶,这是龟壶,这是提梁壶,这是蟠桃壶,这是八卦壶。”不待夏寿田发问,又说,“泥色也很全。先生若喜欢深色的,我这里有乌泥紫砂;若喜欢浅色的,我这里有黄土紫砂;若喜欢不深不浅的,我还有夹层紫砂。”
夏寿田从中挑了一把蟠桃形壶放在手里掂了掂,又举过头顶,对着阳光照了照,又用手指轻轻地弹了弹,点点头说:“不错,你这是把真正的宜兴紫砂壶。”
那汉子十分感激地说:“你这位老爷是真的识货,我这里都是真正的宜兴货,没有一把假壶、一只假杯。”
“多少钱一把?”夏寿田问。
汉子凑过脸来,殷勤地说:“不瞒您老爷,我这把壶足足要卖三两银子,您老爷是识货的,说出的话没有亏待我,有义气!我们吃江湖饭的人,最讲的就是‘义气’二字。凭您老爷这句话,我对折了,收您老爷一两五钱银子,一个子都不再多要了,拿去吧!”
说着,便对夏寿田连连挥手,那模样很是慷慨。
杨度说:“太贵了吧,一把这点大的壶就值一两五钱银子?”
杨度对紫砂壶没有研究,他不识货,只是凭直觉觉得贵了,一两五钱银子可以买一石白米了。
“老爷,不贵,不贵!这不是一般的壶,这是真正的宜兴紫砂壶。我从宜兴运到这里,光运费每只就得耗费五钱。”汉子忙解释,又嬉皮笑脸地对杨度说,“老爷,我辛辛苦苦从江南赶京师庙会,总要赚几个钱养家糊口吧!”
夏寿田摸着壶,浅浅地笑道:“你说你有时大彬的真品,拿出来给我看看。”
时大彬是明朝后期一位著名的紫砂壶巧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