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第1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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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年,也就是光绪四十二年,古老的中华民族,广阔的神州大地,将诞生出一部崭新的治国大纲。这就是汇集了全国人民自下而上的智慧,代表全体人民意志的大清宪法。中国将从此走上君主立宪的康庄大道,国势将一步步走向强盛,人民将一年年变得富裕。九年预备立宪程序的起草者,陷于了极大的兴奋之中。
这时候,在张之洞、袁世凯等人的倡议下,办起了亲贵大臣宪政讲习班。各部尚书、侍郎及都察院、大理寺、翰林院、詹事府的高级官员,还有一部分满蒙王公贝勒贝子等,都去轮流听课。杨度、劳乃宣担负主讲。开始几次,听讲的有二十多个,以后便越来越少了。有的人刚坐定,便打起呼噜来,还有的王爷们连烟床都抬到讲习厅,边听课,边眯着眼睛躺在床上,由跟从小厮侍候着烧鸦片过瘾。
面对着这种场面,主讲官杨度、劳乃宣都很气闷,但仍得耐着性子讲。杨度有时想,中国要有生气,大概首先得罢掉这一批尸位素餐、老气横秋的大官僚才行。
就在全副心思为中国宪政操劳的杨度时而兴奋时而气闷的时候,中国政局突然之间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巨变。
二 临终前夕,慈禧为中国选择了最后一位皇帝
早在今年夏天,年迈的慈禧太后便时常觉得身子骨不舒服。十月十日是她七十四岁诞辰。这一天,颐和园举行了穷奢极欲的祝寿典礼,价值连城的珍宝堆积如山。“万寿无疆”的呼声震耳欲聋占慈禧欢喜,多吃了两筷菜。这天半夜便开始拉肚子,过了两天转为痢疾,病势顿时加剧了。虽然名义上有个正当盛年的皇帝,但他身为囚徒被锁瀛台已经整整十年了,加之一贯赢弱多病,最近一两年益发病得厉害,几乎什么事都不过问,真正威断乾坤的人,正是这个得了重病的老太婆。阖朝文武大臣,或为国家大局,或为切身利益,莫不忧心仲仲,忐忑不安。京师传说纷纷,各种谣噪不胫而走,真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这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了病中的慈禧耳朵里:军机大臣袁世凯正在运动王公大臣们,拟废掉光绪帝,拥立奕劻的儿子载振为帝。这个消息使慈禧大为震怒。
她一生刚决强悍,只能在人上,不能在人下。从辛酉年到现在,她总揽朝政、太阿独断已经整整四十七年。中国历史上除了武则天,再无第二个女人可与她相比。这些天,御医院里的御医几次悄悄对她说,皇上已病入膏育,药物不济了,请太后早定大事。现在袁世凯居然要立载振为帝,难道他已知皇帝病危?又欺负自己病重,迫不及待地要做今日的霍光吗?是可忍,孰不可忍!慈禧在病榻上思考了很久后,终于强扶病体,连下几道懿旨。一是立即打发奕劻去东陵查看她的陵墓——菩陀峪万年吉地,二是将段祺瑞的第六镇从京师调往涞水,让八旗子弟组成的第一镇独自坐镇北京,以防不测。三是召载沣、世续、张之洞三位军机大臣深夜进宫。
当管事太监来到锡拉胡同传达密旨时,张之洞已经入睡了。夫人侍候他穿戴整齐接罢旨后,他坐在软藤椅上定下神想了好长一会儿。
夤夜传旨进宫,必定有大事,联系到两宫病重的现实,张之洞估计十之八九是商量立嗣的事。皇上无子,立何人继承大统呢?他把王室近支中的几个主要人物一一列了出来。皇上是载字辈,同治帝也是载字辈,均无子,要立嗣,自然当立溥字辈,这样方可一身而兼桃。溥字辈中现有恭王溥伟、端王溥伦,一为奕䜣之孙,一为奕谆之孙,均为道光帝之嫡曾孙。血统虽亲,但在探花出身的张之洞看来,都不过樗栎庸才而已。溥字辈无人,只得求其次,从载字辈来找了。载字辈中最亲的自然是皇上的几个亲弟弟载沣、载涛、载询,另外还有贝勒载瀛、镇国公载泽,均为道光帝的嫡孙。这些也是皇位的合法继承人。但国家正处多事之秋,靠他们能扭转时局吗?想想他们的品性才具,张之洞摇了摇头。他记起十年前,好友兵部侍郎徐致祥南下广州路过武昌时,两人把酒畅谈的往事。
那天,徐致祥喝得半醉了,突然放下筷子叹道:“香帅,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咱们大清朝的王室真的衰微了。”
张之洞惊问:“何以见得?”
徐致祥说:“我身处朝中四十年,遍识近支亲贵。因为异日御区宇握大权者皆出其中,我于是用心观看,察其器识,没有发现一个可当军国之重任者。由此看来,大清皇图之永固怕很难 了。”
今夜,张之洞将徐致祥十年前的这句话对照这批溥字辈、载字辈的天潢贵胄来看,不觉惊叹老友的预见英明。究竟当立谁呢?他拿不定主意,且看老佛爷本人的属意吧!
张之洞抱着病躯,由两个家人扶着上了绿呢大轿。前面四盏灯笼开路,摸着黑穿街过巷。绿呢大轿在景运门口停下,张之洞由侍卫扶着进了门。大内灯火稀疏,在茫茫夜色中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这里曾是张之洞二十多年前经常出入的地方,想起灯烛辉煌气象兴旺的当年,一个可怕的疑问突然跳进他的脑中:大清王朝真的是气数已尽了吗?
一个太监头目慌忙提灯走上前来,对张之洞说:“中堂大人,老佛爷在养心殿里,醇王爷、世大人都来了,正等着您哩!”
张之洞本想问一下老佛爷身体如何,想想一会儿就见到了,何必多言!便不做声,跟着太监头目转过西长街,跨过遵义门,然后屏声静息地走进养心殿。殿内正厅里端坐着载沣、世续,见张之洞来了,都起身打了个招呼,再面色端凝地重新坐好。一会儿,里面传出慈禧拖得长长的声音:“叫他们进来吧!”
贴身太监掀开黄缎帘子,载沣领头,世续尾随,张之洞殿后,三人鱼贯而进。叩头行礼毕,三人在慈禧的床沿边跪定。张之洞悄悄地看了一眼老佛爷。
自万寿日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了。灯光下,往日神采飞扬不可一世的老佛爷干瘦枯皱气势虚弱。她头上扎了一条黑棉带子,上身披着一件宽大的绣龙黄袍,齐腰部以下盖着一床松软的龙凤丝棉被,斜倚在龙床栏杆上,目光无神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三个军机大臣,说:“都来了,我想和你们商量件事儿。”
“都来了”三个字,表示今夜召见的只有这么三个人。张之洞想,往日军机处六人都是全班召见,为何今夜只三人呢?鹿传霖病得不能起床,没来可以说得过去。奕劻是到东陵去了,无法来。还有袁世凯呀,为什么不见他呢?事情看来有点蹊跷!他静静地聆听老佛爷的纶音。
“皇帝已经不行了。”
慈禧这句有气无力的话,对三位跪着的大臣而言,却是一声炸雷。皇上今年只有三十八岁,虽然早知他患有重病,但毕竟还刚进中年。“不行了”这话暂时还轮不到他呀!尤其是载沣,皇上是他的亲哥哥,骨肉之情更令他骤然一阵惊愕。他强忍着悲痛听下去。
“我也快不行了。”
慈禧喘了一口气,两个太监忙走上前。一个手里端着一只小银碗,给她喂了一小勺汤汁。另一个用雪白的丝手绢为她揩了揩嘴唇。随后又有一个小宫女捧了个黑漆木盘走过来,木盘上放着一大一小两个白瓷碗。小碗里盛的是温开水,供慈禧漱口用,大碗是空的,用来接她吐出来的水。慈禧伸出手来摆了一下,示意不用,小宫女忙退下。
“皇帝没有儿子,今儿个特召你们来商量,这嗣皇帝立哪家的孩子为好。”
果然没有猜错!张之洞低着头,用两目余光瞟了一下载沣和世续,见他们也都低着头,一片悲戚的神色。他们两人不开口,张之洞自然不能先开口。因为他们中一为皇上的亲弟,一为宗室大臣,立嗣这种既是国事更是家事的头等大事,他一个汉人如何能随便进言?
事情来得突然,载沣和世续都没有充分的准备。脑子乱过一阵子后,载沣先安静下来。他想,要说当皇帝,自己最合适:道光帝亲孙,咸丰帝亲侄,光绪帝亲弟,且年过弱冠,位居军机,无论从血统从履历来看都最具资格。但一则他不能在老佛爷面前自荐,二来他也知道国家正处内忧外患之极点,皇帝这个宝座也不好坐,所以闭口不说话。
世续一向思维迟钝,木呐寡言,他之所以被选进军机,也正是仗着这个特点。慈禧看中他的忠厚谨意顺从听话,军机处里也要一个这样的宗室人物为好。世续的脑子现在还是乱糟糟的。近支王公贝勒们的身影在脑子里重叠出现,平时失于留心,此时一下子竟分不出一个长短优劣来。他半眯着眼睛,紧张地思索着。养心殿后阁,顿时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西洋自鸣钟在咔嚓咔嚓地响着,益发增加了气氛的凝固沉闷。窗外一片漆黑,深秋的西风裹着寒冷吹进大内,吹进养心殿。值班的太监们一个个卷紧棉衣缩着脖子,游魂似的在走廊里移动着。此刻,无论殿内殿外都是一段肃杀难挨的时光!
“想好了吗?”
慈禧仿佛从睡梦中醒过来似的,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三个大臣更紧张了,世续的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不料,老佛爷正点了他的名:“世续,你先说说吧,你看哪家的孩子合适呀?”
世续愣了一下,忙抬起头来。他确实没有想好,一时语噎,不自觉地扭过脸去左右看了看。猛然间他情急智生,变得聪明起来,身旁不就有一个人吗?不管老佛爷同意不同意,当面推荐他,至少可以博得他的欢心。
“老佛爷,奴才以为有一个人最合适。”
“谁?”慈禧将身子伸了一下,眼光也仿佛亮了一点。
“醇王爷载沣。”世续提高嗓门说,“论血统,他是道光爷的亲孙子,在亲贵中他的血统最亲近道光爷。论资历,他做了一年多的军机大臣,当值勤勉,没有过失。论年龄,他今年二十五岁,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眼下国家多事,政务孔亟,且老佛爷春秋已高,立嗣君不宜再效当年故事,应以年长者为好。”
说罢,将头在青砖地上重重地碰了一下,以此表示他所奏的恳切,但慈禧听后并没有做声。
载沣见状,忙抬起头来说:“奴才年幼无知,德行凉薄,不足以君临天下,请老佛爷选择贤能者。”
“载沣这孩子本分,我向来喜欢。”慈禧终于开口了,“世续说的也有道理,我也很想立他为嗣皇帝。不过,穆宗大行后,皇帝继位时,我曾经说过,待皇帝生子,即承祧穆宗。现在若让载沣继嗣,又怎么能兼祧穆宗呢?”
说到这里,慈禧想起十九岁就去世的儿子来,心中十分难受,不觉老泪纵横,语声硬咽起来。宫女忙过来给她揩去泪水。慈禧就这一个儿子,三十四年前,大婚后亲政才一年多,连棵苗儿也没留下便撒手走了。那时,作为亲生母亲的慈禧太后心里有多么大的痛苦!三十四年来,每逢三月十三日儿子生日这一天,午饭时,她都要在饭桌上摆一碗长寿面,总要轻轻地说一句:“淳儿,额娘为你盛了一碗生日面,你吃吧!”说着说着,泪水便流了下来。每逢十二月初五日儿子忌日这一天,她都要罢食中饭,一个人躲在房子里,捂一着面孔偷偷地哭泣。儿子小时爱玩的一只小白玉兔,她常年放在枕边。闲暇时,她会学着儿子小时的模样,将小白玉兔捧在怀里,慢慢地抚摸着,有时她甚至会呆呆地摸上一两个小时。尽管是这样地思念早逝的儿子,她却从来没有因此而耽误国事,眼泪更是没有当着外臣们的面流过。今夜,兴许是感觉到病已很重不久人世了,或是又一次碰到立嗣的难题,一生刚强的老太太,居然当着军机大臣们的面流下了深情的思儿之泪。
载沣第一次见老佛爷这样伤心,连连磕头说:“一定得为穆宗爷承祧,奴才不能继嗣,请老佛爷在溥字辈中选一个吧!”
慈禧停止哭泣,转而问张之洞:“你看立谁好呢?”
眼前这一幕,张之洞已看得十分清楚了,慈禧要立的是溥字辈,但溥字辈里也实在找不出一个人选,况且也不知她看中了哪一个,一旦说出个不恰当的名字来,既不合老太太的意,又得罪了醇王爷,都不合适。精于宦术的张之洞选取了中国官场中最不负责任,却同时又是最保险的传统方法。他先叩了一下头,然后挺直身板郑重其事地说:“太后召臣等商议立储大事,为社稷万世计,此太后周文武之心也,老臣肝脑徐地,不足以报答太后依畀信赖之厚恩。然臣以为,自古来立储大事,不宜外臣多议,专赖圣君宸断。谁当立为储君以承大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