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之回首已是百年身-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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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沉默了,那人终于垂了手,缓缓将枪放下。
一个垂死士兵最后的心愿,仅仅是听他心上的女子再唱一次家乡小调……云漪眼中发酸,喉头紧涩,终于听懂了他的话,却无力替他完成心愿。
或许,只能给他些微的慰藉——
云漪含泪望过去,喉头略哽,启唇唱道,“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只唱得前人半阕《蝶恋花》,曲未尽,泪已落。
那士兵怔怔转过头来,望住这唱歌的修女,手中玻璃坠地。
曲调凄怆,歌喉哀婉,听在众人耳中,似雪水浸透心扉,无不悲凉沉默。
云漪再唱不下去,那垂死的士兵却艰难地咧了咧唇,终于放开了阿梅,朝云漪奄奄抬手。
阿梅踉跄奔过来,被两名修女扶住,立时昏厥过去。
云漪走到那士兵跟前,屈膝跪下来,握住他的手,替他拭去脸上血污,也看清他面容——原来还如此年轻,或许不比念乔年长……此刻安静地闭上眼,宛若江南乡间的文秀少年。他闭上的眼忽又睁开,瞳光渐渐涣散,却还极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云漪的脸。
云漪迟疑了一刻,拉下头巾,任长发披散下来,面容再无遮掩——可惜少年已经看不到了,那双深凹的眼里已蒙上一层死灰。
几名修女走到跟前,念诵主的名字,默默在胸前划下十字,求主宽恕罪人。
云漪握着他满是血污的手,心神恍惚,久久不忍松开。
她是皇帝的夜莺,在满堂金玉下歌唱,用歌声美貌邀宠于权贵;他们追逐她,视她的歌声如天籁,笑容如珍宝,她却从未因此而快乐……直至今天,为一个垂死的士兵歌唱,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歌声真的可以给人愉悦安慰。
只若初见(5)
“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护工上前抬走了士兵的尸体,尽管他已听不到,她仍要将这支曲子唱完给他。
一方雪白亚麻手帕递到眼前。
云漪猛然抬头,眼前模糊一片,这才惊觉自己泪流满面。
见她怔怔没有反应,那人捉住她的手,亲自用手帕擦去上面血污。云漪忙抽回手,泪眼迷蒙间看也未看那人,只低头道了声谢。
那人沉声开口,“应是我向你道谢,修女。”
云漪呆了呆,陡然记起自己眼下的身份,忙侧首拭泪,避开他目光。
“我曾以为宗教只会给人麻痹的安慰,你的善行却是真正的仁爱。”他的语声如磁石,威严里流露出诚挚,对她缓缓说道,“我为我的士兵感激你。”
他站起身来,向她微微欠身,转身大步而去。
云漪终于自震惊里回过神来,脱口惊问,“你是谁?”
那人回过头来,面容已不年轻,浓密鬓角潜了不易察觉的银丝,年少英俊历经了风霜,炼就内敛光华,古铜肤色更添沧桑。他微笑,浓眉上一道细浅的伤痕越发醒目,将这张面容深深刻进她脑海——
“我是霍仲亨。”
各藏机心(1)
一切都乱了套。
他是霍仲亨,他竟是霍仲亨。
原先的计划处处周密,算准了时间和地点,算准了如何邂逅,甚至何种姿态、何种眼神、何种对白,她都已设计好……一席食材佐料都齐备的盛宴,火候恰当,翻炒恰时,偏偏就在起锅的一刹那,却发现全盘弄错,而油盐酱醋统统都已下锅,再也收不回来了。
车子飞快驶回城中,云漪裹紧修女袍,将自己缩进后座角落阴影中,心中搅成一团乱麻。这一盘棋,一开局就脱离她的掌握,果真是出师不利么。
后背冷汗未干,心中却是莫名烦躁,云漪狠狠摇下车窗,初冬寒风猎猎直灌进来,吹散燥热。头脑清醒了许多,可那人的笑容眼神仍在心头挥之不去。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云小姐,请不要摇下车窗,当心着凉。”
云漪心烦,冷冷转头不睬——扮出一副关切面孔,不过是怕人瞧见她的行踪,引来无谓的麻烦。她是午夜囚笼里见不得光的夜莺。从司机到管家,都是秦爷的眼线,身边随时有人在监视着她一举一动。
车子直接驶入名山路春深巷,在七号门前停下。司机下车看了看左右,这才拉开车门。云漪匆匆低头步入门廊,里面有人开了门……斜对街洋房二楼的窗帘后,程以哲脸色苍白,抿紧纤薄嘴唇,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重金购下这处房子,一连守候数日,终于等到了他猜测中的结果——给念卿开门的女人,圆脸微胖,正是那晚在隔壁六号见过的女主人!
这就是念卿的秘密,那个虚构的家教工作,只是为了掩盖她真实的身份,六号与七号本就是相通的一处楼房。从六号进去的是沈念卿,从七号出来的已是云漪。
区区一个歌妓,再是红极一时也未必值得花这番工夫替她遮掩。
云漪,究竟是她真实身份,还是另一重面具?
“薛公子还有半个钟点就到,您得赶紧准备下。”圆脸的胖妇人跟在云漪身后上了二楼,态度谦恭和善。云漪走到卧室门口扫了一眼,里头已精心布置好一切。
“不错,陈太办事越来越利索了。”她讥诮地一笑,扯了衣扣,将修女袍脱下掷给那陈太,转身进了化妆间。陈太太弯身捡了衣服,满面堆笑,“云小姐抽空打点下要紧的物件,这两天恐怕得搬家。”云漪散开长发,拿了梳子正要梳头,闻言一怔,“又搬,这儿才搬来多久?”
陈太太笑道,“毕竟这里已经被人找来,秦爷说,往后难免不方便……还叫提醒云小姐,行事要仔细些。”
云漪停了手,不由想起程以哲,镜子里却映出身后妇人臃肿堆笑的脸,令她顿觉恶心。
“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出去吧。”云漪面无表情,拿起法国香粉细细拍上脸颊,将本已苍白的脸色染得越发没有血色。
陈太太欠身退了出去,手中修女衣袍里落下一件东西,却是一方染了血的手帕。陈太太嫌恶地拎起帕子,正要扔出去,却听云漪叫住她,“等等,那是我的。”
“这都弄脏了。”陈太太撇了撇嘴, 却见云漪急步过来,二话不说夺了手帕,一转身走进了盥洗间。
云漪开足水,急急冲洗那手帕。血迹染上不久,反复冲洗数遍已渐渐淡了,但始终留了痕迹。云漪不耐,发狠地搓洗了两下,不留神竟折断了一枚长指甲,痛得直抽凉气。这一痛,脑子却也清醒过来,望着那方手帕,竟不知自己发了什么疯。
不过是条脏手帕,还当是宝贝么?
云漪怔了片刻,自嘲地一笑,抓起湿答答的手帕,重重丢进洗衣篮子里。
换上睡袍,将长发凌乱打散,又将折断的指甲修好,云漪端详了下镜中容颜,将几滴香水洒在腕上。走到化妆间门口,回头看向洗衣篮子,到底忍不住,又鬼使神差地捡出了那条手帕。
那人握着她的手,用手帕擦去上面血污……想起当时一举一动,竟格外清晰。
楼下忽有汽车刹车声传来,云漪一惊,不及细想,匆匆将湿手帕塞进随身小手袋里。
各藏机心(2)
管家陈太太谦恭欠身,将薛晋铭迎进小客厅。
虽不是第一次踏进她香闺,却仍被四下布置吸引。薛晋铭驻足环顾,小书房里铺了长绒印度地毯,藏书丰富,四壁挂着精细的伊朗密画,土耳其吊灯里不知掺入了什么香料,将房间里熏出撩人沉香。檀木陈列架上不是寻常珍玩,却是各色的刀。
一个喜欢刀的女人——薛晋铭负手微笑,各种女人他见得多了,也只有这个女人每次都能给他惊喜。旁人谁会相信,薛四公子夜夜豪掷万金,一手捧红这倾城名伶……半月过去,换作别的女人早该令他厌恶了,偏偏这个女人,却连卧房也未让他踏入一步。
第一次到她寓所,只到大客厅止步,第二次进到那维多利亚情调的小会客厅,第三次到二楼的古雅茶室,这是第四次……终于到了与卧室一墙之隔的小书房。
仿佛傲慢神秘的克丽奥芭特拉女王,横卧在宫殿最深处,每次只允许宠臣近前一步,诱人的一切就在你眼前,却隔着一道又一道的门,总也抵达不了女王的寝殿。
说不心急是假的,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不能抵挡这样的诱惑,他亦无数次遐想过她玉体横陈的风流,但比起男欢女爱的短暂愉悦,薛晋铭更享受这捕猎游戏的精神快意——做惯了猎人,偶尔享受一下被捕猎的滋味,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乐趣。
门外传来懒懒的脚步声,薛晋铭整了下领带,走到陈列架前,将一柄俄罗斯弯刀拿在手里闲闲把玩,只作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虽是心甘情愿宠着她,到底抹不下男人的颜面……自从那晚在梅杜莎翻脸,她竟一连三天给他冷遇。到头来还是他耐不住性子,从秦爷那里探了口风,主动上门来求和。
能让薛四公子放下身段,这般迁就的女人,也就这么一个。
薛晋铭抽出弯刀细细欣赏,听得推门声音,却故意不回头。
半晌不见身后动静,正诧异不耐,却听身后幽幽一声叹息。薛晋铭心神一荡,再按捺不住,回头只见云漪慵然倚了门,水色丝缎睡袍只用丝带松松束在腰间,乌黑长发披散下来,几丝凌乱发缕贴着脸颊,似刚睡醒的模样,脸色透着冷冷的瓷白,唇上不见血色,一双眸子潋滟幽黑。
“这是怎么了?”薛晋铭急忙迎上去,一时忘了颜面,只顾心疼,“怎么憔悴成这样?”
云漪也不答话,懒懒倚门看他,神色里又似怨恨又似欢喜。
薛晋铭叹了口气,举起双手,“我已来投降了,对俘虏不能友善一些么?”
“也不知被谁俘虏了去,却来我这里讨人情。”云漪冷着脸,微略沙哑的语声越发撩人,眼里流露一丝妩媚笑意。薛晋铭笑而不答,探手勾了她腰肢,将门一关,低头便吻下去。
耀眼的鸽血红宝石坠子,配了细长链子从颈项垂下,似一滴鲜血凝在脂玉上。
薛晋铭亲手扣上链子,俯身在她颈后一吻,修长手指抚过云漪颈项,沿着纤细锁骨滑下,指尖触着那枚宝石,从镜子里凝视她双眼,“从此不许取下来,我要每天都看你戴着。”
云漪懒懒一笑,“不过是颗石头,你若喜欢,我戴着便是。”
薛晋铭陡然圈紧她身子,贴在她耳畔低声说,“这种石头,代表火热的爱。”
“哦?”云漪勾了勾唇角,“那不是送错了人?”
他挑眉看她,却见她淡淡笑道,“你那火热的爱,还是留给方小姐好了,我可无福消受。”薛晋铭立时明白过来,暗自心花怒放,脸上却装作委屈,“一个云漪已令我茶饭不思,哪里还有心思招惹旁人?”云漪二话不说,扯下链子掷回给他,“少来诓人,你当我是聋的瞎的?”
这几日来,薛晋铭天天同姐夫李孟元在一处,少不得有方省长作陪,有方省长便少不得有他那娇蛮千金……外头早就传言薛四公子与方家千金婚约将近,薛晋铭心中有数,知道是方继侥故意散布出去,一心促成这门亲事。以方家的门第势力,薛家未必看得上眼,不过眼下还是用得着方继侥的时候,薛晋铭也就不置可否,权当多添一桩风流韵事。
各藏机心(3)
“你同旁人吃醋也就罢了,似方洛丽那野丫头,我可从未拿她当女人。”薛晋铭贴在云漪耳畔笑语,“你知道,我对男人向来没有兴趣。”
云漪笑啐,“在我跟前这般贬低人家,却不知到了方小姐跟前又如何贬低我!”
薛晋铭又是发誓又是讨饶,左右却哄不转她,云漪越发不讲理,一口认定他移情省长千金,以至数日不来见她。薛晋铭只得承认,是他小心眼同她负气,云漪却仍是不依。
“怎么就碰上你这魔星!”薛晋铭无奈,一把拽住她的手,将她掌心贴在自己胸口,“好了,现在听着,我同你说实话……这几日是我姐夫到了,方家父女也是陪他,不关我事。”
见云漪一脸不信,薛晋铭正色低声道,“这是真话,可不许传扬出去!我姐夫秘密来此,外间是不知道的。”云漪愕然,眸子一转,开口却叫他啼笑皆非,“可不是,连姐夫也来了,还说不是联姻!” 薛晋铭又好气又好笑,啐道,“尽会跟我胡搅蛮缠,他来办他的公务,同我有什么干系?”
“公务?”云漪笑道,“办什么公务要躲躲闪闪,四少骗人的本事可变差了。”薛晋铭无可奈何,料定她也搞不懂什么国事,索性不耐道,“也罢,再同你说一次实话,信不信由得你——他来见几个日本商人,无需给外间知道,便以处置家事的名义过来,这样你可信了?”
云漪飞快抬眸,见薛晋铭面有不豫之色,显然不欲再说下去……李孟元秘见日本商人,倒是个有趣的消息。见她总算不再抢白,薛晋铭方要趁机哄劝,却见云漪抬眸,悠悠抛过来一句,“谁问你姐夫,我管他做什么,他又不是你那方小姐。”
薛晋铭至此真是哑口无言了。
云漪倚了妆台,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