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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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青袍子,暗暗嘀咕道:“真是难看死了!”在丹穴山比不上丹朱,在东海比不上鲛人公主,真是一桩令人沮丧的事。
猛听得身后一道如清泉越涧的声音极是悦耳道:“其实这青袍子很好看,比素白单调的鲛绡纱好看多了。”
我与碧瑶回头,身后的珊瑚丛中立着的男子正温柔浅笑,蓝眸若东海之阔,深淼辽远,正是鲛人太子,离光。
正如不见
兔子精见得离光的身影离开,蹑手蹑脚从房里出来,乖巧将地下碎瓷片收拾干净。我心绪不宁,在院内走来走去,终究还是推开了大门,踩了云朵立定在女床山最高处,极目向着山下去看。
离光白色的影子正在向着山下走去,几乎就是在同时,一首悦耳的歌声悠悠然飘了过来,似无止无息的海浪轻柔拍打着礁石,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蚌娘的身体半张半阖,里面的明珠闪着光辉……我的一腔怒气奇迹般的消失了。
记忆沿着过往的轨迹回溯,仿佛是碧瑶涨红着脸儿,扯着我的袖子立在离光的面前。小姑娘刚刚说了鲛人公主的坏话,被她们的兄长当场听到,难堪的几乎要哭出来。
我将碧瑶拉到了自己身后,颇有些气势汹汹的斥道:“说!为什么要偷听我们的谈话?”事实上,我心中也是万般心虚懊悔。虽然不曾背后诋毁别人,但此事却是因我而起。我除了感激碧瑶的维护之情,更对自己万般矛盾恼火的情绪敬畏莫名。
离光那时候也是微微一笑,半分怒火也无,似乎颇有些难为情道:“其实,我的两位妹妹的确不够端庄……不该抢了姑娘的心上人。不过两位不必担心,我这两位妹妹已有婚约。”
我听了这番话,脸上立时红了,结结巴巴分辩道:“哪里……哪里是什么心上人?”最后那三个字简直声如蚊蚋,耳力欠佳者怕是听不到。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无措,诚挚道:“两情相悦乃自然之大道,万物之根本,并无不可告人之处。既然我的两位妹妹得罪了姑娘,不如寻个僻静之处,我为两位献上一首歌,权当替两位不懂事的妹妹赔礼?”
我见他并无嫌弃鄙屑之意,心下大定。丹穴山上的仙娥们到了相熟的年纪总也有仙侍送上可心的礼物,若两情相悦,则可禀明姨母,自行婚配。
碧瑶从我身后探出头来,满目放光,眨巴着眼睛连连道好。又拉着我的袖子道:“姐姐莫非不知道,鲛人的歌声是东海最动听的声音。何况……”她红着脸道:“这东海海底,不知有多少女子都想听到离光殿下的歌声呢。”
鸟族里,除了凤凰,鸾鸟也算得擅歌擅舞者。一时里我大感兴趣,由得碧瑶拉着我与离光去了珊瑚丛林。
离光的歌声似月光照耀在海面上,青荇在海底随风自由轻摆,海柳婀娜纤美,万物沉睡,似我梦中在母亲怀中咏叹出的小调,安宁详和……
这晚龙王摆宴,继续款待鲛族首领。我在席间不曾见到岳珂与金发的那位鲛人公主,心中沉郁,不小心多喝了两杯酒,只觉太阳穴跳得厉害,脑中微有晕眩。
自珊瑚林中听过离光的歌声,碧瑶便红着脸儿傻笑了一个下午。晚宴上再见到离光,那目光便片刻不曾离开过他的身上。我见得她这般模样,分明是前两日的自己,也不好意思叫她提前退席。这厅中皆是水底王族,我不过是偶然寄居,离不离席都不打紧,一时也无人注意,偷偷从席上溜了下来,信步游走。
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在珊瑚丛后面见到了席间失踪的两位,都是银白色的衫子,乌发与金发紧贴着的脑袋……我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竟奇迹般的停止了这折磨人的动作,只是脑子一时有些痛,万物静止,我甚直能瞧得清楚岳珂白色锦衫上的暗纹,有一只袖子正伸了过去,搂着那鲛人公主的纤细柳腰。
我朝后轻退了一步,长呼了一口气,心神乱了。
鸟类里许多都是忠贞不二的性子。偶尔有个把不守夫道的,便是丹穴山天大的新闻。唔,让我想想,这些同族都是怎么解决这类事的?
犹记得后山上有一只苍鹭喜欢上了山脚下的一只雌的小鹌鹑,抛妻弃女,琵琶别抱,与这小鹌鹑住到了一处。
苍鹭的妻子大怒之下,带了族人跑到山脚下,将这小鹌鹑的家砸了个稀巴烂,并将这小鹌鹑打得现了原身,一身鸟毛给揪了个精光。
这苍鹭不满妻子所为,一状告到了姨母处,道他妻子借着法力比自己高出三百年,跋扈异常,在家中说一不二,小鹌鹑温柔体贴,却落得个如今的下场。
当时堂下跪着那苍鹭与其妻,那雌的苍鹭冷笑一声,将面上发丝拂了过去,指着这苍鹭道:“你若执意要与这小鹌鹑精住在一处,我也不拦着你。”
那苍鹭见她肯松口,朝堂上瞧一眼,见得姨母面沉似水,不发一语,遂腆着脸道:“娘子肯与我和离?”
雌苍鹭冷冷一笑,朝堂上姨母道:“首领,此子负心忘义,弃家舍女,此事原是家务事,本不该劳首领烦心,但这厮既铁了心,今日便烦劳首领做个见证,属下便取了他两千年法力,放他一条生路,与那秃毛鹌鹑去了。”
我素来敬佩姨母决断分明,只觉这小鹌鹑虽有些不自量力,敢跟凤栖宫的女管事争夫,但能修成了仙的鸟族们,灵力自然跟命一般珍贵,怎能随意被强夺。姨母定然是不肯的了。
岂料姨母堂上端坐如故,由得那雌苍鹭取了夫君两千年法力,只留了三百年,一脚将他踢出了凤栖宫的大堂。门口守着看热闹的好些仙僮仙侍们嘻嘻哈哈,全然不当作一回事。
事后我将“家务事”这三个字斟酌了半晌,似有所悟。
姨母往常总是斥责我凡事不知收敛,四处打架惹祸,大违仙家养生修炼之道,法力这才全无长进。今日我这般信奉拳脚至上的散仙,这种时刻居然不是冲将出去将那鲛人公主的一头金发拔光,而是坐在这里苦思良策,本仙还是又凄凉又自嘲的得意了一回。
若让姨母看到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夸赞我一回?
我这里坐了良久,无论从正方反方论证,都发现今日这桩事体,无论如何都不能算得上家务事。这龙三太子与我,委实半点关系也无。
他不曾亲口对我说过,欢喜我。
更不曾亲口对我说过,要向我求亲。
等到我坐在那珊瑚林里苦思良久,竟无妙策,再抬头时,眼前哪里还有那两位的影子?
这珊瑚林美则美矣,只是闻不到香气,万不及陆地上的花草来得有意趣的多。我一个飞禽整日泡在这东海里与一帮龙鱼混在一起,实是非我族类,安能长久?
忽然之间,我觉得这水晶宫沉闷的难以忍受。就算有避水珠,这整个东海也不过是个黯沉沉的大水池子。我是出来游历的,原不应该在此地耽搁太久。我不由自嘲:就算——那人的身上浇铸了整个金乌之光,望之眩目,也是东海龙宫里的风景,干卿底事?
想通了此节,我偷偷避开龙宫守卫,也不曾向碧瑶兄妹辞别,便涉水而出,离开了东海。
万把年来,我不过结识了三两位可把臂同游随心所欲姿意调笑的仙友,眨眼之间便反目成仇,岳珂被我暴打了一顿,离光也被我一怒之下赶跑了,心中委实有些惆怅。
我在山顶黯然立了很久,见得暮色四合,百鸟归巢,夕岚堆锦,便信步拾径而下。堪堪走了十来步,妖气扑面,一股紫色的烟雾之后,一道莺啼般的婉啭女声道:“小妖参见土地……”面前便立定了一位穿着紫色罗裙的女子,一双吊梢春水眸,正幽怨的粘在我身上。
她这般瞧着我,竟教我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譬如我是位俏郎君,背信负义,将她抛弃。当然,这想法着实有些荒唐。我向来喜欢惹事生非,这女床山日子宁静,果真将性子也磨炼了几分下去,甚是和蔼道:“狐姑娘可是有事找本仙?”
历来做土地的,只因是仙界最低等的地仙,那气性都有些低,随上仙搓来捏去,便如个泥人儿一般,似我这般脾气火爆的大概甚少。小小土地但凡碰到个把成妖入魔的,法术不敌,鬼缩在土地庙里或是归附了魔头,也是有的。
我由是自省,对面前这无礼的狐狸精也多了三分笑脸。那狐狸精眼眶儿一红,嘤嘤哭了起来,低低跪伏在我脚下,揪着我的青袍下摆道:“小妖与山中虎王成亲一百五十载,昨儿大王回府,却道要将小妖给休了,另抬了新人进府……小妖只得前来求上仙替小妖作主……”
我活了万把年,头一次碰上被人告状的,初次得了个替别人作主的机会,心里不免又得意了一回:来女床山做地仙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这些小妖们对我这上仙甚是尊敬。
我低咳了一声,拿腔拿调正要摆出上仙的款儿来,远处一声虎啸,惊得林中飞鸟从巢中高高掠起,久久盘旋。一道闪电般的银色猛然撞进了我的怀中,两天都玩得不着家的九狸甚是惊恐的俯在我怀中,不住哆嗦。
这孩子生性贪玩,也不知道被什么给吓着了。我一边安慰它一边让那紫狐起身。那紫狐低泣道:“上仙今日若是不答应替小妖作主,小妖再不起来。”
我甚是无奈。
往常总觉姨母决断分明,碰上苍鹭妻子跟小鹌鹑打架,也还坐在堂上装一回活佛,不言不动。今日轮到我自己,方知其中为难之处,也不得不和一回稀泥。
我后退了两步,从这紫狐的手下将自己袍子下摆抽开,淡淡道:“此乃虎王与狐夫人的家务事,小仙如何插手?”既知道了她乃虎王妻子,便断然不能再叫她姑娘。
我以为,家务事三个字,诚然是个不错的挡箭牌,亲疏有别,权责立分。
那紫狐膝行两步,又抓着我的袍脚不放,绝望哭泣:“虎王从前被休的妻子皆被他取了内丹精元。小妖若被虎王休了,怕是贱命不保啊!求上仙怜悯……”
我想起那日伐树建屋之时遇上的虎妖,那通身的残戾之气,隐有入魔之像。颇有些兴致道:“你说的虎王可是身着黄色暗纹长衫,长得甚是魁梧的那位?”
那紫狐抬起泪汪汪的眼睛,一双眸子含雾带露,端得令人怜惜,低低切切道:“这女床山只得一位虎王,正是上仙提起的这位。”
我正与那紫狐攀谈,展眼间眼前刮起了一阵大风,一股腥味扑面而来,九狸在我怀中呜咽两声,愈发抖得厉害。那紫狐身边不知何时立着那位虎妖,目光森森,将那紫狐瞧了一眼。瞧见是我,面上竟然堆满了笑意,拱手道:“不知能在此处得遇仙子,真是在下之福。只是这贱人竟然敢前来惊扰仙子,是在下管教不严之故。”
那紫狐自他显身,虽不再嘤嘤哭泣,但扯着我长袍下摆的手更用了几分力,与九狸此刻紧紧缩在我怀里竟然一般无二。
我见这紫狐哭得可怜,有心要救她一命。因着怀中抱了九狸,不好回礼,口气便略为谦逊:“虎王客气了。我见尊夫人模样生得颇好,这才拦住她说了几句话。”
那虎妖面色稍霁,不防再瞧我一眼,只因暮色黯沉,靠得近了些,他似惊非常,指着我怀中九狸道:“在下追了这畜生整整两日,就想捉了来剥皮送给仙子做件围脖,抵御山间早晚寒气,不成想仙子出手更快,竟已将这畜生独个儿捉住了。在下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九狸在我怀中抖得越发厉害,我额头青筋不觉跳了一回,心中气恼,若搁在往日,早一拳挥了过去,与这虎妖打在了一处。但现下初来乍道,却不好挑起事端,只得僵着张老脸,道:“虎王有所不知,这小家伙叫九狸,却是小仙拉扯了六百多年的孩子。它素来是个淘气的,却不知哪里惹得虎王不快,竟要取它性命?”
那虎妖喉咙似生了些疾病,一时里咳个不住,半日才停了下来,有些歉意道:“是在下鲁莽,在下鲁莽。……仙子拉扯的这孩子,倒很是机灵,颇得了仙子几份灵气。”
我冷冷一哼,劝道:“虎王约摸是喉咙有了痰症,这些日子最好忌动荤腥。至于这位狐夫人,我瞧着她长得模样还算周正,虎王若觉得腻了她,不如遣到小仙府上来做个洒扫仆从。小仙这里才建府,有些冷清。”说罢头也不回下山。
那虎王在我身后连连附合:“就依仙子所言。在下一切定依仙子所言。”
云胡不喜
九狸此次被虎妖吓得魂不附体,终是在家安生了两日。我陪着它指点兔精多炖些山鸡,炙些鹿肉与它补补。这日刚将一锅野山菌鸡汤端上桌,门外大哗。兔子精隔着门缝往外瞧了瞧,几乎吓得面如土色,哆哆嗦嗦道:“大王……”
九狸本来趴在汤瓮上吃得香,吃兔妖这一吓,一头扎进了汤翁里。我连忙将它拎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