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兵戈-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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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医官一把抓住我的左手腕脉。
他曾说,我的脉象,他完全是按照“父精母血的活人”把看,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要是别人,我这会儿可就要向元帅要赦令了。”
担心第二支箭拔出来我就归西了么……我哪有那么不济了。
“不过既然是你,我就冒险一发拔下来了,这可是给你小鬼头大大的面子。”
哦……还要多谢你老人家不是。
“陈医官放心,末将生死……都跟陈医官没计较。”
“好,那就忍住了,我尽量麻利些儿。”
就在背上的箭微一颤动的同时——
“杨将军!”是武成王的声音。
是那家伙啊……我刚才好像完全把他忘了。
早不来晚不来,这会儿跑回来看笑话么?
“陈医官……那边还有一个等着拔箭的,您拔了我的好去应对他,不相干的人……就别管了吧。”
“陈医官……请等一下!”你干什么……一定要看这个热闹不可么……
有那么一瞬间,陈医官的手似乎离开了箭镞。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正没作理会处,却听陈医官说:“再拖不得了,你屏一口气忍住吧。”
陈医官……回头我一定得好好谢谢你老人家!
说实话,这次我几乎是拼着性命,才忍住没有出声。
箭杆掷在地上的声音,似乎不那么清晰了……
陈医官解开我上身的衣服包扎。趁这个机会也好攒一攒气力。
一旁的军士已把软榻抬了来,我撑着椅子站起身,打个手势让他们退开。
“不用去后营,大哥扶我去我帐里就好了。”
“别胡闹!”是师叔的声音,“到后营休息,散了帐我去看你。”
“师叔啊,别看了,死不了的。”
“师叔,交给我了。”
什么事啊就“交给你了”?你以为是探敌营?抓刺客?审俘虏?
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我,没有挣扎的余地。
耳边传来低低的声音:“老实点!”
“你干什么……”没天理了,刚刚积攒起来的气力,竟然被他的体温一下子融化掉。
“放开,我说真的……”要是众目睽睽之下让他就这样把我带到后营,还不如刚才叫姓高的打死好些。
干什么,竟然把我抱起来……你当我是行李么?喂……
可是,在我成功地抗议之前,周围的一切已经模糊起来,大家的声音……也越来越远了。
我十分确定自己已经清醒了,可是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像被拆散了一样动转不得。
天化有一天抱怨他早上起来的时候就这样,说这还有个名词叫“鬼压床”,我当时问我怎么没被“压”过,结果被他白了一眼:“神鬼怕恶人呗!”……
我在心里把孔宣高继能轮番骂了十几遍之后,还是没能开口或者动一下。
怎么会这么背运的……天化见了我这样还不笑死……
天化!他……他已经……
一种无名的,难以抑制的感觉,紧紧扼住我的咽喉。
好像是亲眼看到……的时候……才终于相信了那不是高继能的妄言。
那不是个噩梦,不像我期待的那样是个噩梦……
大概是察觉到我气息的异样,站在帐口的一个身影走了过来。
“将军?”
是我的亲兵小五。
“放心,活着呢。”
“我……我去找陈医官。”
可是片刻之后,陈医官没来,头运督粮官杨将军倒让他给领来了。
此人在我身边坐下,先抬头看天。
帐顶又不漏雨,看什么看。
随即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一样叹了口气,伸手扣住我的腕脉,片刻之后才开口:
“其一,我先说明白,你可是软榻抬过来的哦,末将可不敢折辱先行大人的威风。”
“……。”谁问你这个了。
“其二,陈医官有话,将军您天赋异禀,和肉体凡胎不同,所以——
“他得十分慎重着才能知道你是死是活,能不能弄刀弄枪的,现下十天之内不许上阵!”
……谁知道究竟是陈医官说的还是你说的。
“其三,令~长~兄~刚刚接了元帅将令,暂替末将去南路催粮了,临走他托付末将说,若是将军有偏差……”
不用说了……你们俩那八百年都不换的戏码。
见我不答,他终于偏过身子,借着暗淡的灯火看向我。
扭头向里装没看见。
“我说——,”他凑近我的耳边,“你还有理了不成?骗人在先,涉险在后,要是你出不来的话……师叔还不得把我斩了?”
“骗谁呢……师叔舍得斩你?”
“怎么不舍得?师叔刚刚心疼得差点掉眼泪呢。”
“——这我也能信么。”
“——这我敢胡说么?”
“师叔就算掉眼泪,也不会因为我……该是为了那家伙吧。”
片刻沉默。他松开我的手腕,改为握住我的左臂。
“——师叔让大哥替你去催粮,是让你得空跑来闲扯的?天亮你不要上阵么?”
“先行大人都对付不得的敌手,末将我上阵能顶什么事?”
“你……你是专门来挖苦我的?”
“没有没有。”
我于是翻身不理他,这家伙竟然得寸进尺:
“呃……我想知道——在高继能那里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
“这还用问,我们身临绝地,不指望神通广大的杨将军还能指望谁了?”
“这话也拿来骗我么?谁不知道你,要是不能肯定我就在旁边,打死你也喊不出那句话来。”
“真啰嗦……我说我喊得出,你不信也是白搭。”
他停顿了片刻。
“好吧……先行大人保重贵体,末将先告辞了。”
“将军慢走,不送了。”
“你……”
我什么我?你知道我没气力跟你胡扯,还故意想气死人么。
——要是我连一丈之内你的气息都察觉不出来,那准是教人打死了。
“我不说话了,你也老实一会儿罢。”
我闭着眼睛也知道,幽暗的灯光下,他说这话时的表情。
五 交锋
杨戬
正值大家都在睡觉的时辰,我却坐在这里生闷气。
摊上这个家伙,当真是我的劫数么?
骗别人也就罢了,居然敢骗我……
还在孔宣眼皮底下得意地看着我笑……
大概我从回营一进中军帐开始就脸色发青吧,不然师叔怎么一直奇怪地盯着我看,连武成王也一脸担心的神情,好像陈医官是要给我拔箭似的。
之后帮陈医官给他上药的时候,又被他大哥一把揪到旁边:
“我的手还没抖呢,你抖什么抖!”
……我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刚才又到前面去了一趟,才得知武成王坚持说,派旁人去请崇黑虎未免显得不够诚心,竟是向师叔请令,连夜起身亲自去了。
——为人父母的心情啊。
师叔好不容易忙完了事情要去安寝,却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
“土行孙和郑伦还都催粮没回来……”
“师叔放心,一切有弟子在。”
“……武成王不在营里这件事,别让那两个小鬼头知道。”
哼,知道了又怎么样,我看他还能反了天去。
刚想到这里,一旁刚刚老实了不到半个时辰的那人突然“蹭”的一下坐了起来,探手去摸榻边的条案——那是平素放他随身佩剑的地方。
诈尸也没有这样诈法的吧。我下意识地扶住他:
“怎么了?”
“呃……”他似乎打了个冷战,随即把我的手推开,“……现在什么时辰?”
“寅时都快过了。你好好忍着吧,又出什么故典?”
“他本该……今天晚上巡营的……”他的声音有点滞涩。
默然。我握住他的手,凉得很。
“刚才好像看见……”
“什么?”
“……算了,没事。”
我莫名地恼怒起来:就算是做了什么噩梦,告诉我就至于那么没面子么?
见我不答,这人又冒出一句:
“……回去吧,明天就算不上阵,总有一千件事等着你做。”
“……。”
“……再不走,一会儿我要是真的不自知就动起兵器来,岂不祸事了?”
我嗤笑了一声。就凭你现在这样儿,要是再让你戳到,还有天理么。
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对我的反应表示不满,而终于也没有再坚持撵我走。
天明,我放轻了脚步走出他的营帐,在门外嘱咐了小五几句,随后到中军去见师叔。
左哨先行南宫将军和右哨先行武吉都主张把免战牌摘去,师叔沉吟不语。
现下最大的威胁并不是高继能,而是所有人都摸不清来历深浅的孔宣。
洪锦早就盔甲整齐地站在一旁,却一直目光低垂,没有说话。与邓氏父女,苏家父子,郑伦他们同为降将,唯独他对西岐众将和昆仑门人的态度尤其疏离。昨天回营之后,他当着师叔的面谢我的搭救之恩,那神情态度恭谨得很,却让我浑身难过。也正因为如此,我实在没法开口让他请龙吉公主用外旗门再去试试孔宣的深浅。
那么,是不是应该用到那件宝物了呢……
“元帅在上,末将交令!”略微粗嘎的声音在帐门口响起,却令人精神一振。是土行孙。
他迈着罗圈腿精神百倍地走上来,把押送粮草的文书呈给师叔,却猛然发现气氛不对,东张西望地在原地转了两个圈,随即转向我:
“三姑娘和小黄呢?”
你说还有这样的人么,放着一身缟素的天禄兄弟三个他看不见。
听了我没好气的解释,土行孙一声怪叫跳了起来:
“元帅!给末将一支人马,我去会那孔宣和姓高的!”
“你且宁耐一时,大家商议了万全之策再说。”
土行孙虽然闷闷不乐,也只好默然侍立一边。
午饭过后,人还没全数到齐,把守营门的小校面带惊喜之色跑了进来:
“启禀元帅,燃灯道长求见!”
还没等师叔带我们迎出去,燃灯师伯已经飘然来到大帐门口。
“子牙,我先说一句,这个忙可不一定帮得利落,是成是败,休要怪我。”
哼,还没干事,先来撇清。
“岂敢,仙师尊驾降临,正是姜尚和三军之福。”
师伯在客位上坐了,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我身上。
“呵呵……果然你与旁人不同,竟是安然无恙在此。”
这也是尊长说的话……还嫌我们折挫得不够么。
我也只能淡淡地笑。
“昨日路过终南山,遇见云中子道友,他言说……”
“启禀师伯,云中子道长的照妖镜弟子保管得甚是稳妥,只待这次用来试探了孔宣的底细,立刻原物奉还。”
“如此甚好。子牙,可摘去免战,我们一同出去见一阵罢。”
——云中子师伯早对我说过照妖镜只要保存妥善,是不限时日交还的;何况雷震子前几日说过,他师父刚刚出去云游了。
有些话,也只能在心里念念罢了。
孔宣这次倒没有遣旁人出阵,自己到军前来见燃灯师伯。言未数句,土行孙果然一马当先冲了出来。
每次看他抡着只及旁人身量一半的铁棒,上蹿下跳地和马上将官交锋,我都不禁哑然失笑。可也不得不承认,要招架这种怪异的打法,就算是我也得耗费很大气力才行。
孔宣果然越战越是焦躁,却并不急于用神光来扫对手,只是借力使力,抵死拆招。趁他全副精神都在土行孙身上,我掏出终南山的至宝——照妖镜,在阵脚下来照孔宣。
这是什么?镜中好像是一块红色的玛瑙,翻滚往复,看不出是什么物类。
那边土行孙得空,在敌手的马后胯上扫了一棍。孔宣差点被颠下马来,怒骂“匹夫”,使红光扫了过去——幸得土行孙又一次施展出拿手好戏,在光芒及身之前的一瞬间潜入了地下。
孔宣踅马一侧身,看向了我,一阵大笑:
“杨戬,你将照妖镜拿近些来,那么远岂能照得明白!孔某不躲不藏,让你细细的照就是!”
好猖狂!我收了宝镜,纵马迎了上去。
这家伙的武艺倒不是白给的,单凭那口大刀,五六十回合内大约也拿不下他。
二马一错镫的当口,只见一片夺目光芒从我军阵上掠起,直扑孔宣——是燃灯师伯当初从赵公明手里收来的定海珠!
这件当初把师父他们纷纷打倒在地的宝物,居然像尘泥入海一般,也落在了五色神光之中。
我倒抽口冷气,又听见燃灯叱道:“门人何在!”
半空中金光闪现,风雷涌动,那是日前被他收归门下的大鹏。
孔宣见了,神色似乎倒变了变,先撒神光来摄我。
这光芒果然疾如闪电,但我毕竟早有了防备——一道长虹闪过,我已经回到了自己人的阵脚下。
此时,孔宣和大鹏竟然在云端对上了阵。我们耳闻天塌地陷之声,却看不真切。直到忽然间一声响亮,大鹏狼狈地落了下来。
燃灯师伯神色大变,催动梅花鹿就要临阵,师叔急忙命人鸣金,一行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回了营。
我的心情不可能很好,因此一路上一直低垂着目光,直到将近辕门还是如此。
却突然听见土行孙叫了声:
“三姑娘?!”
——那人素衣软铠,倚枪立在门口,漆黑的头发被黄昏的风吹得略略有些散乱,眸子不及平日那般精光四射,却依然明澈如水。
“你……就没一次教人省些心!这不早不晚的,在这风地里站着做什么?”师叔蹙额叹气。
“师叔容禀,弟子听闻燃灯师伯来相助了,本来是十二分高兴的……”
燃灯师伯的表情变了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