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棍天子-第1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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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杨寄气哼哼道,“老子在卖命,他们在弄权对付我!他不仁,我不义!到建邺问问昏君去!”
大楚的军队长年倦怠,而杨寄的英武之名、北府军的常胜之势,打都不用打,直接叫各地郡守闻风丧胆。胆子肥的打两场便举了白旗,胆子小的干脆直接就开门投降,且对内自嘲:“杨大将军本就是楚国的英雄,又不是外虏,说的话也有道理。我不为别的,为百姓不受战燹之苦,少不得做这样丢人的事了。”
因此,杨寄一路向南推进,速度奇快,一路城池望风披靡,直到打到了扬州郡的治所——广陵城。
当江北一线众城都以悬挂上绛红色白虎纹的驺虞旗为荣时,广陵已成为仍孤悬着大楚青色旗幡的唯一一座城了。话说这座城自古乃是名城,地大墙高,富庶繁荣,得广陵,则一江之隔的建邺唾手可得。但是,此间刺史不是别人,正是皇甫衮倚为左右臂膀的徐念海。
杨寄早在檄文里,就把进谗的罪过推到了皇帝的宠宦徐念海身上。所以徐念海自知就算投降也是活不成的替罪羊,只能咬着牙死撑,期冀着来自会稽的建德王军队可以及时支援一二。很快,杨寄的军队已经把广陵城围得铁桶一般。
杨寄并不太擅长攻城,加之他曾亲自去过广陵,知道这座要塞之城,布防极其严密。试了几回,感觉死伤较重,他不愿拿自家士兵的血肉去铺垫成功,因而下令停止进攻,而环围封锁了广陵,打算困死徐念海。
广陵守兵在城墙上,便看到红色的驺虞旗,每隔半里左右插一面,一直延伸到远处看不清的地方为止。密密层层的帐营搭建起来,高高的栅栏耸峙起来,几道官驿全数被红袍的杨家军控制着,牛车络绎不绝地拉着粮食——围城的人不缺供给,大概打算在这里安营扎寨,常驻下来了。
城外只要不缺粮,在这样秋风初起的日子里可以过得很滋润。但城里就不同了,存粮再多也是有限的。杨寄封城之前,向扬州要走了大批粮秣;封城之时,又恰恰是秋收之前,徐念海甚至还没有决定坚壁清野,那刚刚开始变黄的稻谷大概很快又要便宜杨寄了。城里的士兵无不是面如死灰,然而上命不可违,只能咬牙等待。
他们望眼欲穿的会稽援军,始终没有来。但是城里的存粮却一点点见少。
士兵们每日训练花的力气大,又要日夜轮值以防杨寄偷袭,对粮食的需求最多,配给的军粮吃完了,饿得不行,只能上百姓家去翻找。开始还客客气气许诺将来偿还,打了欠条扛粮食走。后来就顾不得了,刀剑指着,不给就杀人。杀人抢粮的士兵,开始还处置,后来处置不过来了,徐念海也只好叹口气随便他们去了。
再往后,粮缺得厉害,连刺史府都不得不打起百姓的主意。当兵的挨家挨户搜粮,强盗似的抢夺了就走,谁家冒了炊烟,那是立刻会引来一群穿铠甲的饿狼。广陵城里河道多,到处植着槐柳,不知谁发现,树皮也是能吃的,于是乎几乎一夕之间,槐柳的皮都给饿昏的人们扒光了。再接着,树叶子也要,先吃嫩的,接着老的也吃,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树也全秃的时候,常见路上行人,走着走着就一歪身子倒下了,近前一看,都是肚子滚圆,浑身浮肿,阖着的眼皮子上的睫毛先还在颤抖,慢慢地,就没动静了。
广陵城上的守军,有气无力地握着长矛,看着城下的帐营和其间穿梭往来喜气洋洋的士兵。到了举炊的时候,米饭的香气飘得好远。城上的人翕动着鼻子,眼睛都快红了。城下的人香喷喷吃完了,城墙上的人连饭香味都闻不见了,更加沮丧起来,偷偷道:“奶奶的!同样都是汉人,怎么我们命这么苦,跟着这样的主子?”
这些窃窃私语像暗涌的潮水一样,把泄气、颓废、厌烦的情绪慢慢渗透到广陵城各处。连广陵牧也忍不住向徐念海建言:“刺史!这样下去,何时等得到援军?还不知有没有援军!古话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杨寄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只怕忍心起来,也是不困死我们不算完。还请刺史早作打算,实在不行,就……就……投降吧!……”
徐念海光溜溜的下巴一阵抽搐,突然一巴掌甩上广陵牧的脸颊:“陛下待你的厚恩,你也忘记了?!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第一个拿你作法!”
广陵牧的人头,高高悬挂在市口的旗杆上,滴滴答答的鲜血并不像往日那样具有震慑力,广陵军民茫然地看上去,只觉得死生异途同归,不是刀斧下死,也是饥饿中死,何惧之有?
广陵城头,向下面的重重围军投书,文绉绉的不知哪个酸书生写的,劝道杨寄忠君、爱民,不要再围了。杨寄看了两眼,发觉好些词意看不懂,也不想多看,对自己手下的人说:“去,找几个会唱歌、嗓门亮的,天天在城墙下头给我喊话唱歌谣,词儿让他们自己编,大意是:出城投降有肉吃。”
☆、第202章 破城
眼睛都饿绿的人,听见“肉”字就流口水。徐念海也怕城里饥民太多会闹乱子,终于咬牙同意了把一部分百姓先驱赶出城,减轻城里的负担。
那几百个百姓都已经是最羸弱的,脸呈菜色,饿得摇摇晃晃,出了城门被杨寄的人简单搜了一下,只要没有武器,就发给豆粥和肉糜汤,还体贴地说:“不是不让你们敞开吃,实在见你们这个样子,猛吃要伤身。”
豆粥的香,肉糜汤的香,简直把城上的人馋死,喉咙里恨不得要伸出一只长长的胳膊,伸到城下这些眉开眼笑的人手里,抢过好吃的粥和汤来自己饱腹。可是背后还有上司明晃晃的刀枪和命令,只能在心中骂娘了。
越来越多的广陵百姓被放出城门,杨寄那里也有几个将官担心放出奸细来,杨寄漫漶一笑:“现在重的是破心之术,他有没有奸细,我没啥好怕的。”
杨寄骑着马巡营,远远地看他们,那些百姓一个个过去,只觉得个个身形消瘦,面黄肌瘦,吃东西时狼吞虎咽。饶是这样,还是有不少婴儿被弃,路上时不时传来婴孩的哭声,杨寄下马,果然不远处的草丛里,就是一个破破烂烂的襁褓,抱起来一看,里面是一个婴儿,瘦得看不出月龄,只是竭尽全力地哭,嗓子已经哑了,哭声也细细得如小猫一样。
杨寄心里突然一酸,小心摇了摇襁褓,四下扭头问:“出来的人中,可有哺乳的母亲?”
新产妇或有婴儿的母亲是有,但饿到那个份儿上,都没奶。一个百姓奓着胆子用广陵的口音说:“养不活的!城里这么大的婴儿,大多扔掉了,大的都养不活,何况小的!”
“扔掉?扔掉以后呢?”
那百姓嚅嗫着,目光躲闪,最后抱头蹲下来,连声叹着“作孽”。
四围一片寂静,他不必说,人们也可以猜,猜得对不对不知道,但这样弥漫着的痛楚已经散开了,所有人鸦雀无声。那些啃着干饼的百姓,茫然的目光投向杨寄——这位有着诸多传说的“白虎煞星”,看起来那么仁义慈和。
杨寄喉头“啯啯”地动,什么也不说,铁青着脸上了马,远远地望着广陵城,几回抖动着嘴角像要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谁都不知道,夜间的他在防护周密的帅帐中泪如雨下。他饿过肚子,他有妻子,他有孩子,他上战场面对过死亡,他感受过命运不公给自己带来的沉浮、恐惧、无望……这些艰难,他都懂。此刻,他是可以把持这些人命运的人,但是这样的权力下,他也发现自己做不了。如果停战,广陵城必不下,如果不能夺取广陵,将来往建邺去的时候,背后总梗着一个对手。他再一次想起沈岭告诫他的“心狠手黑”,咬着牙告诉自己,这是成大事者必经的路径。他必须对广陵城内的那个地狱视而不见——哪怕,他是可以拯救他们于水火的那个人。
晨起,他的脸上又恢复了漠然。三军操练的时候,他故意说:“出城的百姓,便算是投诚,愿意去历阳或京口暂住也行,愿意跟在军队里吃点军粮也行。”他抱着昨日的那个婴儿,已经奄奄一息,却又顽强地一息尚存,杨寄满脸怜爱,吩咐手下再熬些米汤来喂,抬头说:“谁无父母子女?徐念海不降,是私心太重的缘故,百姓和士兵都饿毙了,只怕他尚有鱼肉!”
众人目中便闪烁起仇恨来。
却说皇甫道知,亲自站在石头城最高的雉堞上,在光线最好的一个清秋正午,能够望见长江对岸的景色。风景不殊,而山河迥异。隐隐看得见明媚的红色旗幡连绵地挂在江对岸的城墙头。大地山河一片赤红,那是杨寄的颜色。而皇甫道知面如死灰,下城墙的台阶上,居然凭空给绊了一跤,脚腕崴了,只能叫侍从背了下去。
他手上还有十万会稽兵,基本是他私人的部曲,要是交出来和建邺本身的十万护军一起抗击杨寄,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可是堂堂的建德王,此刻只能狼狈地坐在石头城墙下的一只小马扎上,边由着侍从小心地为他揉脚腕正筋骨,边茫茫然举头四望,碧云天上,大雁北去,叫声自然地带着几分凄厉,他怔怔地独自发了半天呆,直到听见那个为他正筋骨的小侍卫说“好了”时,才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我若破釜沉舟,与杨寄决一死战,是否还能有三五分把握?”
小侍卫哪里懂什么兵法战略,支支吾吾半日,却道:“难道造反的人不是破釜沉舟么?”
皇甫道知脸色一暗,好久才点点头:“你说的是……我手上还有一件筹码,若是破釜沉舟,筹码就没有了。”
他回到建邺城中,直接去了部中大牢,里头阴湿晦暗,气味难闻,但他想见的那个人却云淡风轻地安坐在里,借着一方小窗洒进来的阳光,安然自得地捧着一卷书在读。
皇甫道知掩着鼻子,吩咐道:“这里的气味我受不得,把人带到外头讯问的屋子里。刑具都备着。”
他茫茫然盯着火盆里的炭火,从漆黑渐渐烧成暗红,又渐渐变作橘色,上头插着的几把烙铁,“吱吱”地发出微声,上头的油脂冒着青烟,青烟散尽后,便也慢慢红了起来。门口传来轻轻的拂衣声,皇甫道知的目光越过面前刑讯的铁架,以及上面垂挂着的一条条漆黑的皮鞭、青黄的荆条、檀色的木板,铁链、钩子、各式的刀具……看见一个素衣的瘦怯身影挺立在门口,衣袂在风中飘飞,可是胸膛挺得板直,毫无他希望看见的怯色。
皇甫道知看都不去看那人,用火钳慢慢翻动着炭火,压沉声音问:“沈岭,你还不知罪么?”
门口站着的沈岭淡然笑道:“成王败寇,大约是卑职的罪过了?”
皇甫道知冷笑道:“你阿附叛贼杨寄,死到临头了,假装镇定并不能救你。”
沈岭笑得真实不虚,他慢慢踱步过来,伸手毫不畏惧地拂过挂着的一条条皮鞭、荆条、铁链、钩子……金属撞击的叮当声悦耳动听,他琅琅的声音也一样悦耳动听:“大王恨乌及屋,想以我威胁杨将军,自然是一句话的事。不过大王可曾想过,若是杨寄阵前学一学汉高祖,同意分食我的肉糜,大王还能如何?城破之后,杨将军是感激大王,还是……”
皇甫道知冷脸道:“我不指望赢他,能重创他,我就心满意足了。”
沈岭呵呵笑道:“既如此,今日这里五刑具备,大王打算取我的人头,还是打算肢解我的身体,都随意就是。”坦然地站在那里,挑着眉,满眼都是无忧无惧的挑衅。
皇甫道知从火盆里拔出一把烙铁,潮湿的空气在烙铁面上腾起一阵白雾,烙铁上的红光闪了闪,渐渐逼近沈岭的胸膛。可是,他始终没有把那烙铁烫下去,而是又丢进火盆里,自嘲地说:“你和他一样,都是亡命之徒!先前你为何不走?”
沈岭笑道:“他不是亡命之徒,我也不是。我们都是赌棍而已。所不同的,他赌樗蒲,我赌命运。大王今日要杀我,我根本无力反抗。但我知道,大王是个聪明人,杀我无利,何必给自己减少赌注?”
“你能劝杨寄收手?”
“不能。”沈岭笑道,“但我在,杨寄不会报复到大王头上。”
皇甫道知冷哼一声,却也无以驳斥,沈岭已经看准他心思活动,笑道:“大王回忆回忆,当年你进建邺时,庾太傅为何要命秣陵太守投降?又为何要命开建邺城门迎接你?”
皇甫道知眨眨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倒是沈岭又自己回答了:“不过是敢舍罢了。当年大王进建邺,他就挥泪舍掉了一个嫡亲妹妹。”
皇甫道知顿时色变,但嚼一嚼沈岭的话,却又觉得有况味:他恨庾含章,因为那老狐狸太聪明,他的恨更多源自于害怕和妒忌。但此刻,皇甫道知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