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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赌棍天子-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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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心翼翼,在皇甫道知的坐席前跪坐下来,拿起他的墨锭,在砚台中打起圈来。
  磨了一会儿,果不其然被这个苛刻的主子挑刺了:“怎么回事?不光墨粗,而且不发色——我这是上好的松烟、上好的歙砚!”他毫不客气,真把沈沅当做自家奴才一样,最后翻了个白眼道:“笨成这样!幸好没有要你!”
  沈沅虽然不希望他“要”她,但是给人当面骂成这样,她在家也是被娇生惯养、宠着长大的,此刻自然听不习惯。皇甫道知翻完白眼,看看面前这个小妇人嘟着嘴,圆圆脸蛋绷得紧紧的,圆圆的大眼睛里噙着些不服气的泪花,突然又觉得她有趣——他妻妾成群,各种法子来巴结他,可还少有这样有趣的。
  沈沅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才发觉皇甫道知直视不动的目光。虽然算不上青眼相看,但和刚刚的桀骜比起来和煦了许多。沈沅不知怎么想的,翻了个白眼回去以示报复。皇甫道知正欲发火,突然门口丫鬟报道:“大王,永康公主来了。”
  皇甫道知眉头松了松,挥挥手示意沈沅让开,而吩咐请永康公主进来。
  沈沅刚退到门边,门帘就被打了起来,赤红缯的帘子下,钻进来一个穿着赤红衣裳的人,沈沅眼睛一花,差点以为门帘子钻进来了。
  她急忙退了出去,而这兄妹俩的对话还是一句不差落入耳中:
  “阿兄,忙得很哪!”
  “阿婵,”皇甫道知的声音有些疲惫,但听起来轻松,是对家人的口吻,“还是当公主幸福,无忧无虑到嫁人,驸马还得对你自称一声‘下臣’,捧着珍宝似的捧着。”
  里面那位公主哼了一声,停了一会儿才说:“好什么!阿兄娶妃不满意,可以纳妾来弥补心头的缺憾。我呢?对驸马不满意,也只好忍了。”
  皇甫道知劝道:“王庭川有什么不能让你满意的?太原王氏是大士族,王庭川又是出了名的能书善画,当年他雀屏中选,满朝谁不说和你是良配佳偶?”
  那位公主哼的声音更响:“良配佳偶?是他那个大齇鼻(红酒糟鼻)堪当良配呢,还是那个秃脑袋堪当佳偶呢?”
  “你不要以貌取人……”
  永康公主冷笑道:“阿兄倒是不以貌取人,看看,连内外的丫鬟都平头正脸的,妾室和家伎更是一个赛一个美艳。我呢?自小被教着不能学山阴公主,要好好相夫教子。这样一个男人,天天见着都恶心,哪里想给他生儿育女,真想找几个面首算了!”
  话说得越发大逆不道,皇甫道知大约也在皱眉,最后冷冷说:“你跟我撒娇撒泼也没有用。如今陛下还得依仗着太原王氏,制衡庾氏,你就当是为了我们这个位置,忍也就忍忍吧。”
  沈沅不知道“面首”是什么意思,但听懂了这位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嫁人也嫁得不顺遂。原来佛家所谓“众生平等”,原就是分沾幸福与不幸。未必有了金尊玉贵的身份,香车宝马、绫罗绸缎、山珍海味的享用,就能满足。她不由想起了杨寄,心里涌上甜蜜来:女人家,能嫁给一个自己喜欢、喜欢自己,彼此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乃至生命的人,多好!
  比当公主还好!
  她回到孙侧妃那里,近中午时好容易喂饱了皇甫兖,把小小人儿哄睡了,看着他可爱的小脸蛋,臆想自己的女儿阿盼,人也有点昏昏沉沉地想闭眼。
  正在与瞌睡虫的战斗中,院子里响起刚刚那位永康公主的笑声:“嫂子好福气!快让我看看小侄儿。”
  沈沅一激灵,清醒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准备,红艳艳的永康公主就进来了,随在她身后的,是建德王妃庾氏和孙侧妃。
  沈沅入府时,远远地给建德王妃庾氏磕过一个头,倒是今儿才那么近地看到她。先听了永康公主和建德王的对话,以为王妃庾氏应该不甚美,没想到面见之下,倒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儿。和一身红妆的永康公主比,庾氏穿着素淡,鹅黄衫儿,碧罗裙,肩上还有一幅流水似的湖色披帛,头上只几件玉饰,便不如永康公主满头金灿灿的感觉亮眼。她微微笑道:“公主慢慢看便是。”
  那位永康公主,大约与皇甫道知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白皮肤被赤红的曲裾深衣衬得凝脂一般,媚丝丝的双眼,眼角斜飞,与长眉搭配得宜,眸子亮得如有水光,点朱的红唇,额间、颊边的花钿耀着金光,随着她夸张的微笑忽闪忽闪,下巴尖尖也像皇甫道知,她飞奔过来,一把从榻上抱起皇甫兖。
  “世子才睡……”沈沅轻声提醒道。
  已经晚了,睡得香甜的皇甫兖被猛地一抱,吓得双手双脚一抖,旋即睁开眼,见一张陌生面孔,扁了扁嘴就放声大哭起来。
  “啊呀!”永康公主不知所措,抱着孩子又摇又抖,可惜毫无作用,娃娃哭得更凶了。永康公主赶忙把孩子塞回沈沅怀中,“快,你来哄他。”
  沈沅接过孩子,在自己的胸口贴了一会儿,小小的皇甫兖大约嗅到了熟悉的气息,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在她轻轻的摇晃中抽泣了一会儿,又安然睡着了。
  永康公主笑道:“这小子,怎么这么皮?”
  王妃庾氏细声细气:“公主看着喜欢,自己倒也可以抓紧了哟。”
  永康公主一撇嘴,摇摇头不说话。沈沅偷眼打量着这个艳丽的尊贵人儿,恰巧公主怕冷场尴尬,也在打量她。永康公主笑道:“还是奶妈子厉害,一抱就哄得不哭了。你叫什么?看着年纪还小?”
  沈沅回话道:“我叫沈沅,十六岁。”
  “果然,比我还小一岁。”永康公主回头对嫂子笑了笑,捻着自己那条朱砂色的披帛道,“咦,这是阿兄家下的奴婢么?怎么都不会按规矩答话?”她似乎也不需要回答,自说自话一阵又扭头问沈沅:“你自己孩子多大?家里是王府的佃户还是部曲呢?”
  沈沅低声道:“我孩子和小世子一般大。家里不是佃户,也不是部曲,不知怎么……就被大王招到府里做乳母。”
  永康公主掩口笑道:“难道是阿兄瞧你长得可人意儿,叫进来服侍?”她见周围一圈人都是色变,又自我转圜:“不过,我有这么漂亮的嫂嫂、如嫂嫂,你大约除了喂奶,也派不上用场。你家里原是做什么的?”
  她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沈沅都有透不过气的感觉,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回答道:“我阿父是秣陵的屠户。”
  永康公主笑得更欢畅:“屠户?难道阿兄倒不怕猪腥味染到侄儿的身上?”她自说自话地笑,好一会儿发现并没有旁人应和她陪她笑,才收住脸上的笑意,带着些撒娇问王妃庾氏:“嫂嫂,今日我来蹭饭呢。阿兄说,他一会儿也过来。听说北边上的胡炮肉好吃,今日这么冷,咱们也吃个新鲜热和可好?”
  

  ☆、第20章 胡炮肉

胡炮肉,听其名就知道是从北方胡地传来的吃法,在大楚的富贵人家也颇有好奇而尝试的。
  公主开口点餐,王妃庾氏自然不能不奉承着,急忙吩咐自己的厨下去整治。孙侧妃平时一派骄奢,今日在正主儿面前,一点都不敢托大,好容易寻着个话缝儿,讨好地说:“妾这里的小厨房也有几道拿手菜,既然大王一会儿要过来,妾叫他们也备些拿手的菜来。”
  庾氏显得漫不经心,边拨指甲边点了点头。
  沈沅悄悄后退,反倒被庾氏看见了,她轻声道:“咦,你去哪里?”
  “小世子睡着了,我把他带回房去。”
  王妃庾氏笑道:“不用了,我看他在你怀里睡得安稳,你若累了,就在一旁席地坐下。一会儿大王过来,肯定希望看到世子的。”
  王妃说话轻声曼语,但是毕竟人家是王妃,沈沅不好反驳,只能找一个舒适的角落抱着皇甫兖坐下,小家伙睡得不熟,时不时睁开眼检查一下抱他的人是否如旧,只有看到沈沅的脸,才能继续安然入睡。
  沈沅只觉得抱得手酸腰痛,才终于听见外面传话:“大王到了。”
  永康公主的声音又是第一个响起来的:“哎哟,阿兄就是忙!咱们盼星星盼月亮,盼到菜都熟了,阿兄才过来。”
  看来皇甫道知对这个妹子不错,笑吟吟踏进门说:“如此不是刚好?正赶着饭点。”四下看看,又问要不要舞乐,永康公主笑道:“又不是设的大宴,那么麻烦做什么?听说阿兄新近得了个北地的厨子,今日我主要来吃阿兄家的胡炮肉,看看是不是人说的那么鲜香美味。”
  皇甫道知一来,孙侧妃这里的人如临大敌,丫鬟们一点杂声不闻,进退有度有序,真个宛若军营里一般。各人分席坐好,不可一世的孙侧妃连席面都没有,跪在一旁伺候巾栉——果然是世家皇族的规矩。
  席间,唯有公主笑语盈盈,一会儿评点麦饭“润滑如珠”,一会儿评点莼羹“清爽适口”,一会儿评点鱼鲊“鲜美异常”……有几道菜是孙侧妃厨下做的,山珍海味不一而足,炮制细腻更是叹为观止,加上公主喋喋不休的点评,孙侧妃觉得脸上飞金,不顾正妻在场须得收敛,用手巾包了银匙递上,含情脉脉地对皇甫道知说:“公主谬赞了!不过这菇菌鱼羹,用的是人称‘天下最美’的伊洛鲂鲤,从洛阳运过来,还活蹦乱跳的呢!还有这蜜渍逐夷(用蜜浸制的鱼酱),大王不妨也尝尝看……”
  这厢还没有推销完,那厢王妃庾氏已经冷冷道:“听说现在洛阳刚刚击退河间王的叛军,此刻百姓身处战火之中,正是不得聊生的时候,侧妃竟然还有心思着人运洛阳的鲤鱼?”
  孙侧妃的脸色瞬间青白一片,不敢驳斥王妃的话,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皇甫道知,皇甫道知冷冷地瞥一眼自己的正妃,却也没有说不合时宜的话,冷冷道:“鱼羹撤掉吧。”
  啊哈,沈沅算是看明白了,原来庾氏王妃是专门给皇甫道知找不痛快的啊,而且说得那么有水平!永康公主大约看出了哥哥嫂子之间的不愉快,赶紧打圆场:“哎,还有我指名要的胡炮肉呢?”
  肉是早准备好了,厨下大气都不敢出地小心端了上来。这胡炮肉是北地鲜卑人的吃法,将猪前腿肉切细片,与浑豉、盐、葱白、姜、椒、荜茇和胡椒等调料拌匀,装入洗净的猪肚内,缝好后用大火炙烤,再放入滚烫的火灰之中捂熟。侍女用小刀切开猪肚,一股香料味混合着猪肉的气味滚滚而出。白雾散开,粉莹莹的嫩猪肉,带着少许浆汁,跃然眼前。
  侍女们给坐席上几位分好肉。皇甫道知吃了一口,眉头皱了起来,冷冷笑道:“今日的厨子是哪里的?”
  庾氏预感到他要找茬儿,但也只能顿首道:“是妾厨下的。从北地来,据说胡炮肉做得地道。”
  皇甫道知冷哼一声:“地道?那大约就是北地的厨子粗糙惯了,这样腥的猪肚,连带着肉都臭了,怎么吃啊?我看,你不如把那厨子打一顿杖子,赶出去算了。”孙侧妃扬眉吐气般略挺了挺脖子,虽然低眉顺眼的模样不变,但那唇角淡淡的一勾笑还是没有掩饰得住。
  庾氏却也是寡淡的一个人,点点头说:“是。那宴毕妾就去办。”
  沈沅一听,这帮子贵人真是不把人当人啊!觉得菜不好吃可以不吃啊,犯得着为不合口味这种小事打人么?她正在心里骂这几个当主子的,冷不防听见皇甫道知的声音直接朝她飘过来:“这道胡炮肉,赐给乳母沈氏吧。”
  沈沅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四下看看:皇甫道知的下巴抬着,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而且,这里的乳母就她一位,姓沈的也就她一位。
  “还不谢恩?”
  沈沅吃了苍蝇一样,抱着世子低了低头:“多些大王赏赐之恩。”
  孙侧妃要说话,咋咋呼呼道:“啊,她还在给世子哺乳,不是吃不得加盐的荤腥么?”
  皇甫道知一皱眉,瞥着孙侧妃道:“那又有什么关系?你今日话多爱显摆,倒也该当反思反思了。”
  好好一顿饭,这样不欢而散,正侧两位妃子都没捞着便宜。一心要吃胡炮肉的永康公主呢,也没能好好吃一顿,眼看着哥哥一声吩咐,香喷喷的肉尽数送到了那个眼睛圆圆、脸蛋圆圆的小乳母身边。
  永康公主似乎是不想回去见她那位酒糟鼻子加秃顶的驸马爷,虽然明显没有啥事儿,就是赖着不肯走,盘桓了一个下午,似乎又有要留下了吃晚饭的意思。
  权势熏天、富贵无极的建德王府,留人吃顿饭实在是小意思。公主百无聊赖地呆在孙侧妃院子里,与正侧两位嫂嫂以逗弄小婴儿为乐。眼看夕阳西下,秋风一吹拂,落叶带着阳光的金色,销熔一般化作橙红色落下地面,而一丝丝/诱人的香味仿佛在落叶间穿梭,从后院飘到前院。
  “咦,这是什么味道?”
  王妃庾氏正要命人去看一看,永康公主已经活泼泼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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