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打开豹笼-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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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 第8期 … 人与自然
沈石溪
普通崖羊都是灰褐色的,高黎贡山的崖羊体毛却深褐泛红,到了冬天,毛色更显鲜红亮丽,在铺满白雪的山上奔跑跳跃,宛如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故被称作红崖羊。它们性情温和,毛色奇特,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品种,因此极其珍贵。遗憾的是,红崖羊的数量太少,只有孤零零一小群,生活在狭窄的纳壶河谷。当地山民也知道红崖羊是世界级的珍稀动物,从不加以伤害。母羊一年生两胎,每胎产两、三头小羊羔;繁殖力在牛科动物中算是高的。但不知为什么,红崖羊的种群没能繁衍壮大。据我的向导——藏族猎手强巴告诉我,他爷爷年轻时曾仔细数过,这群红崖羊有六十多头,前几天我在动物观察站用望远镜数了一遍,也还是六十多头。待我连续跟踪了半个多月,才终于找到了红崖羊发展不起来的症结,全在于两只雪豹。
这是一对豹夫妻。雄豹身长约一米五,体色灰褐,脸庞布满黄褐与黑色交杂的条纹,长针似的银白胡须闪闪发亮,显得威风凛凛;雌豹身躯稍短,体色银灰,矫健秀丽,两只铜铃大眼蓝得像纳壶河的水。它们栖身在高黎贡山的雪线附近,与纳壶河谷的直线距离只有三公里。它们平均五天就要下山来狩猎一次,专捉红崖羊。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它们快下到纳壶河谷时,迎面碰见一头鬃毛高耸的野猪,那野猪一只前脚受了伤,一瘸一拐,行动不便,可是这两只雪豹对送上门来的野猪一点兴趣也没有,雄豹只是懒洋洋地朝野猪吼了一声,任凭野猪掉头逃走。可雪豹们对红崖羊就毫不客气了,我好几次在望远镜里目睹了这样的血淋淋的捕捉场面:当领头的那只灰胡子老公羊闻到了雪豹的气味,举起前蹄橐橐橐急促地敲击岩石,向羊群发出危险逼近的警报时,群羊便丧魂落魄地跟着头羊灰胡子奔逃,在山坡上掀起一股烟尘,雪豹则紧迫不舍。虽然头羊灰胡子很有经验,专选能发挥它们跳跃优势的陡峭山道,但跑了一段后,总会有一只体衰的老羊或瘦弱的小羊越跑越慢,渐渐脱离群体。凶残的雪豹就将它扑倒在地,一口咬断脖颈,拖回雪线,饱啖一顿。然后又把剩下的部分拖到雪坡,挖个雪坑掩埋起来,就像人类把食品放进冰箱冷藏柜里保鲜一样。这样的悲剧几天里在山下重演一遍,仿佛这群红崖羊是雪豹专门豢养的。
显然,死亡的阴影笼罩在红崖羊的头顶,它们随时都要防备雪豹的突然袭击,神经经常处于高度紧张状态,这样还能指望它们大量繁殖吗?何况那对雪豹平均五天吃一头羊,一年就要吃掉七十多头羊,这足以把母羊的繁殖能力抵消得干干净净。
我的科研题目之一,就是要让这群珍贵的红崖羊发展壮大。但我却不能简单地把这对雪豹打死,因为这被称作艾叶豹的野兽,也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我想了好几天,终于想出了个既能解除红崖羊横遭死亡的威胁,又能不伤害两只雪豹的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我和强巴用碗口粗的栗树桩,在野生动物观察站旁一块月牙形的悬崖下,扎了一座结实的兽笼。然后,我们埋伏在纳壶河谷红崖羊经常出没的山坡上。翌日黄昏,当那对雪豹同往常那样凶猛地追撵羊群时,我用麻醉枪射中了它们,它们很快便一头栽倒在草丛里。
机灵的红崖羊们在对面的小山坡上停止了溃逃,好奇地看着我们把昏睡不醒的两只雪豹先后抬进兽笼。由于当地的山民从不捕猎红崖羊,它们对人一点也不惧怕。我为了能近距离地和它们交流,经常在观察站用牦牛皮缝制的帐篷前泼洒盐水,吸引它们来舔。几个月下来,它们和我已像老朋友似的十分熟悉,敢走到我面前来让我抚摸它们的角。此刻,灰胡子头羊带着几只胆大的公羊小心翼翼地靠近兽笼,挑衅似的朝锁在笼里的两只雪豹长长地咩了一声。刚刚开始苏醒的雪豹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吐着白沫,呼噜呼噜喘息。经过一番试探,灰胡子证实了两只雪豹已无法冲出牢笼来施展淫威,扭头朝散在帐篷四周的羊群叫了数声。群羊便走拢来,围在兽笼前,一只接一只咩咩叫着。叫声凄凉哀惋,尤其是犄角短小的母羊们,身体颤抖,泪光盈盈,叫得如泣如诉,宛若一场控诉会。
不久,雪豹苏醒了过来,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吼叫扑咬。我怕它们受的刺激太大,会在木桩上撞得头破血流,赶紧把羊群赶出观察站。我是个动物学家,我是在进行一项科学实验,我有责任确保雪豹的安全。
羊群兴奋地咩咩叫着,回纳壶河谷去了。
纳壶河谷历来是雪豹的势力范围,没有其它的食肉兽敢来染指。雪豹被我囚禁后,红崖羊唯一的天敌不存在了,明媚的阳光属于它们,碧绿的草地属于它们,清清的河水属于它们。它们的繁殖力大大提高,到了夏天,母羊们这一茬一共产下四十来只小羊羔,存活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仅仅过了半年,这群红崖羊就由六十多头发展到一百多头。实验如此顺利,我心里很高兴。
可我又渐渐发现,红崖羊的行为发生了令人担忧的变化,首先是头羊灰胡子的领导权威在迅速下降。灰胡子牙口大概十岁左右,已进入了中老年行列,而它的身体又不特别健壮,犄角也不比其它大公羊更宽厚坚硬。它之所以被众羊拥戴为头羊,依赖于它视觉、嗅觉和听觉特别灵敏,几乎每一次雪豹偷袭,都是它最早发现,第一个用羊蹄敲击岩石向羊群报警。它还具有很丰富的逃亡经验,熟悉地形道路,从来不会把羊群带到无路可逃的悬崖或选错逃跑路线被雪豹兜头拦截。就因为这两大优势,灰胡子在羊群中享有很高的威信,从来没有谁会不听它的指挥。可自从雪豹被我关起来后,灰胡子的指挥逐渐失灵,有时它跑到河边去喝水,有的羊仍留在山坡上玩耍;它喝完水回山岗去了,有的羊还在河滩玩到天黑才归群。表现得最出格的要算那只五岁龄的公羊大白角了,这家伙身材高大,长得特别结实,腿上的腱子肉像树瘤似的一块块凸现出来,头上的犄角与众不同地呈乳白色。它好像特别爱与灰胡子闹别扭,灰胡子到河滩吃草,它偏要钻进树林啃树皮;灰胡子带着羊群在一个溶洞里过夜,它偏要攀登到悬崖那块马鞍形的巨石上去睡觉。有一次,羊群行进到一个三岔路口,灰胡子站在路口像交警似的履行头羊的职责,让羊群有秩序地往左拐,到我的帐篷前来舔盐水。突然,大白角从队伍里蹿出来,挤到灰胡子站立的位置上,用它漂亮的犄角,威逼两只母羊和几只小羊朝右拐,往对面山顶那片紫苜蓿地走去。这是一种对权威的公开挑战,灰胡子气得浑身哆嗦,摇晃着犄角,朝大白角大声吼叫。大白角毫不示弱,也亮出头顶那两支又宽又厚的白角,拧着脖子要和灰胡子一比高低。灰胡子望望比自己高大结实的大白角,大概自知不是对手,凄厉地咩了一声,便缩回羊群去了。
夏天出生的那茬羊羔长大后,情况变得更糟糕,它们从没体会到雪豹的凶残和厉害,从没经历过被雪豹偷袭,被雪豹追得走投无路的危险境况,自然也从没领略过灰胡子出类拔萃的反应能力和高超的逃亡艺术。因此,它们也不把灰胡子放在眼里,我行我素,经常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离开群体。
到后来,只有七、八只上了年纪的老羊还忠心耿耿地跟着头羊灰胡子。红崖羊群名副其实地成了一盘散沙。
第二个最显著的变化,就是红崖羊的性格越来越粗暴了。过去它们温柔得就像天使,我从未发现它们之间认真地打过架。尤其让我感动的是,每当它们逃脱雪豹的捕杀后,群体所有的成员便会聚拢在一起,你嗅闻我的脸颊,我摩挲你的脖颈,咩咩柔声安慰着对方,那情景,亲密得就像兄弟姐妹。而且,即使在发情求偶期间,公羊之间为争夺同一只母羊,彼此间也只是互相炫耀头顶的角,炫耀发达的肌肉,进行一场文明的较量,稍弱的一方便会知趣地退却。在其它种类的崖羊里,你经常可以看到独眼羊、独角羊,那是频繁地打架斗殴所产生的后果。而在红崖羊群里,我从没发现伤痕累累的残疾羊。遗憾的是,自从雪豹成了囚犯,红崖羊群和睦的家庭气氛每况愈下。它们变得越来越像其它种类的崖羊,不,脾气粗暴得简直比其它种类的崖羊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争夺一小块鲜嫩的野荠菜,两只母羊会怒目吼叫;为了挤到上游的方向喝到更干净的河水,两只公羊会用犄角大斗一场;就连刚刚长出嫩角的半大小羊,也整天价地你撞我我搡你,扭成一团。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早晨,我在纳壶河边与红崖羊群擦肩而过,我惊讶地发现,羊群里有两只公羊变成了断角羊,有三只公羊变成了独眼羊。
或许,红崖羊同其它种类的崖羊一样,本性中既有温柔的一面,也有粗暴的一面。过去因为时时在外敌的威胁中,为了生存,粗暴的性格被有效地抑制住了,现在,死亡的警铃不再拉响,隐性的粗暴便成为显性。
红崖羊群大规模的分裂发生在初冬季节。雪花飘舞,雪线下移,纳壶河谷封冻了,草坡盖了厚厚一层积雪,食物匮乏,群羊只能啃食树皮维系生计。过去,红崖羊群都是以集体缩食办法度过高黎贡山严酷的冬天的,它们在头羊灰胡子率领下,从一片树林转到另一片树林,每只羊都自觉地吃个半饱,有限的资源平均分配。一个冬天下来,每只羊都掉膘,瘦了整整一圈,但极少发生冻死饿死的现象。这一次,当第一场雪下过后,公羊大白角就伙同一只黑蹄子公羊和另一只双下巴公羊,像发动军事政变似的,突然占领了河谷南端最大的一片榆树林。大白角和两个帮凶撅着犄角,在树林边缘奔跑着,吼叫着,阻止其它羊进入。有一只秃尾巴老公羊看不惯大白角的霸道,瞅了个空子,钻进榆树林,大白角立刻冲过去,凌空跃起,咚的一声,坚硬的羊角撞在秃尾巴老公羊的脸上。只一个回合,老公羊被撞出一丈多远,满脸是血,丧魂落魄地逃出了榆树林。其它羊都被镇住了,再也没有谁敢贸然跨进榆树林来。头羊灰胡子无可奈何地长咩一声,带着羊群离开了榆树林。接着大白角和它的同伙在榆树林边缘拉屎撒尿,在第一棵树上啃出一道齿印。我知道,这是一种占领的标志,有点像人类用界桩划定边境线。
大白角的行为无疑具有一种示范作用,很快,年轻力壮的公羊就三三两两结成同盟,瓜分了纳壶河谷所有的树林。连头羊灰胡子也未能保持大公无私的品质,与四只和它年龄相仿的公羊占据了一块白桦树林。剩下约一半数量的红崖羊,只能在白雪覆盖的河滩和山坡上流浪,它们大部分是雌羊、刚刚长大的小羊和上了年纪的老羊。
我想,红崖羊群之所以会分裂成若干个小集团,除了哺乳类动物天生就有领地意识这一条外,关键是冬天的纳壶河谷食物资源有限,何况现在群体的数量猛增。羊群出于一种对饥饿的恐慌,这才恃强凌弱,霸占树林的。我想用分流的办法,帮助没有固定食物源的半数弱羊度过饥荒,让它们迁移到邻近的黑森林去。从纳壶河谷到黑森林,只要翻过西边那座双驼峰形的雪山垭口就到了。我用谷粒在雪地上撒出一条线来,一直延续到黑森林。饥饿的羊群捡食着谷粒,一直走到雪山垭口。突然,它们停了下来,再也不肯走了。这时,黑森林里隐隐约约传来数声狼嗥,群羊惊慌失措地扭头就跑,逃回了纳壶河谷。啊,红崖羊天生铸就的胆怯秉性越发重了。
天气越来越寒冷,雪也越下越大。半数的弱羊日子越来越难过,它们或者偷偷摸摸溜过树林啃两口树皮,或者靠我施舍的有限的谷粒,或者用羊蹄和嘴吻扒开雪层啃吃衰草。到了隆冬,它们很难溜进树林偷吃树皮,我储存的谷粒也仅够维持我和强巴的生活,无法再接济它们,地上的雪层越积越厚,难以扒开,于是我几乎每天都可以发现变成饿殍的红崖羊。
当第一声春雷炸响之前,我在雪地里一共捡到三十三只因饥寒交迫而死亡的红崖羊,其中一些成了笼里雪豹的食物。
明媚的春光就像祥和的佛光照耀着红崖羊群。身强力壮的公羊主动放弃了被它们霸占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树林,来到青草萋萋的山坡。割据式的局面被打破了,起码从表面看,七十多只红崖羊又合成了一个群体。被饥饿折磨得身心憔悴的群羊,无暇顾及其它,整天埋头吃草,吃饱后就懒洋洋地躺在石头上晒太阳。
然而,红崖羊群的和平与安宁仅仅维持了一个多月,新的动乱又开始了,而且比冬天的食物之争规模更大,后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