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圣张良-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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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迹江湖、号令天下?
想到这里,自己也不禁豁然开朗、哑然失笑。
呵,原来如此!
七天前在博浪沙与义兄行刺秦始皇之后,各自分手,仓惶逃遁,在一山道上曾被一位亭长追赶过。幸好他健步如飞,把那位亭长甩掉了。肯定是那位亭长在他身后追赶时,看见他的身形容貌,误以为他是一个女子,女扮男装行刺始皇帝。所以才下令“大索天下十日”,追捕一位女扮男装的刺客!
好一位精明过人的秦始皇,也有糊涂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天下三十六郡,各郡县出动大军,层层设卡,家家搜查,弄得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却是在搜捕一位子虚乌有之人。大索天下十日,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没想到他这般令母亲忧伤、让自己烦恼的长相,反而成了逢凶化吉的护身符。天意乎,命运乎?
欣慰只在一瞬间掠过,他立即又陷入了深深的忧思。
他无时无刻不牵挂着那位和他结为刎颈之交的义兄田仲,那位将百多斤铁锥挥舞得水泼不进的大力士。他能逃出天罗地网吗?如果他有幸死里逃生,如今又在何处藏身?如果被捉住了,这位铮铮铁汉,决不会卖友求荣、苟且偷生,可是他不就为自己舍身取义了么?万一真是如此,不,很大的可能就是如此,那我将无地自容,终生难安!
他背靠着石窟冰凉的岩壁,望着山下远处那如带的驰道上,不时滚过一阵黄土灰尘,今天搜索得更密更紧了。
他想起自己早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还身陷绝境,只身流亡,十二年前那场国破家亡的变故,始终烙印在他的心中,永远也难以模糊和淡忘……
第03章 流亡贵族的血泪
一个出身相府世家的贵胄子弟,刚刚踏上人生旅程,就遭遇了国破家亡的厄运。是复仇还是苟活?这是他面对无情人生的首次抉择。
在华夏古代的历史上,从公元前770年开始的分崩离析的战乱,已经延续了五百四十年。
现在已是公元前230年。强秦崛起,六国衰落,风急云乱,山而欲来,眼看春秋战国的威武壮剧已经到了即将落下帷幕的前夜.到处都充满着大变将至、山河易色的惶惑与不安。
一座亭台高高耸立在危崖边上,东边是浩瀚无边波澜壮阔的大海。海山苍苍,天风浪浪,仓海君正与众位客人豪饮,酒酣耳热,不禁击筑吹竿,面海放歌,唱得热泪纵横,响遏行云。这里远离中原,也远离市井,既听不见金戈铁马的杀伐声,也不闻闹市的喧嚣。
正在这时,家院前来禀报,一位荆楚游侠前来求见。
庄主仓海君一向喜好结交天下义士,扶危济困,肝胆照人,因此不时有慕名者登门讨教,藏亡命者栖身避难,聚侠义者谈古论今,仓海君都从不拒绝,乐此不疲,绝无倦色。所以他的山庄里总是宾客盈门,谈笑不衰,有当代信陵君之称。
少顷,家院领进一位中等身材、三绺长须、颇有城府的一位义士,仓海君和众位客人连忙起身相迎。
相互拱手行礼之后,来客首先说道:“鄙人姓项名伯,楚国人氏。眼看天下大乱,故周游六国,广结有识之士,挽狂澜于既倒。来到齐国,听人说东海之滨有义士仓海君,特不远千里专程拜谒。”
仓海君道:“久闻先生大名,项氏乃楚国名门,不知楚国大将军项梁为先生何人?”
项伯道:“项梁乃是我堂兄。”
大家坐了下来,传者敬酒,酒过三巡,仓海君道:“先贤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先生周游六国,阅历甚广,何以教我?”
“不敢!”项伯接着侃侃而谈:“我刚从韩、赵、魏游罢归业,三国局势危如累卵,实在担忧。现在看来,它们不过是摆在秦王这只饿虎嘴边的三块肥肉,什么时候高兴吃它们,只是时间早迟罢了,我来此之前……”
“真有如此严重?”仓海君急不可待地问道。
“并非我危言耸听,故作惊人之谈。恕我直言,当初韩、赵、魏囿于私利,三家分晋,致使强大的晋国从此一蹶不振,为强秦东进敞开了大门。三家之中首当其冲的韩国,又恰恰是最弱小的,以弱国为前锋与强泰对抗,怎不一败涂地?加之韩国在申不害死后,国无才杰之士……”
忽听“砰”的一声,宾客中豁然站起一位清瘦文弱的年轻人,怒目圆睁,激动得满脸通红,用颤抖的手指着项伯说:
“大胆狂徒,不得无礼!怎敢口出狂言,诬我韩国无人!”
项伯斜视了他一眼,见他少年气盛,故意轻描淡写地问道:“请问,这位拍案而起者是谁?”
仓海君忙介绍说:“这位是姬公子,他祖父和父亲在韩国五世国君为相。”
可心高气浮的项伯并不买这个帐,反而咄咄逼人地跨进两步,来到姬公子面前,死死揪住他不放:
“项伯倒要求教于姬公子,自周安王二十五年三家分晋一百四十六年来,想当年秦取韩宜阳,斩首六万,又渡河筑武遂城,因韩君先世之墓在平阳,而平阳离武遂仅七十里,韩君被胁迫不敢稍有反抗。”
姬公子双目凝视前方,伫立不动。
项伯全然不顾对方是否能够接受这种咄咄逼人的揭短,又滔滔不绝地谈下去:“六十三年前,秦将白起大破韩魏联军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从此两国献地求和,一蹶不振,对强秦不敢侧目而视。”
姬公子面色苍白,怒发冲冠,双手抑止不住地抖动,一个韩国贵族的后代,怎么能忍受这种令人难堪的羞辱?
仓海君插话道:“项伯先生,请换个话题……”
项伯仍执拗地高谈阔论:“不,仓海君,容我把话讲完。近在三十二年前,白起又取韩野王,隔断上党,这不正是乃父为相执掌朝政的时候吗?……”
这个项伯哪壶不开提哪壶,也真是欺人太甚了!
“够了!”姬公子怒火万丈,猛地拔出腰间短剑,愤然厉声说道:“生父为人所辱,为人子者不拔剑而起,当为天下豪杰所不齿!”
“公子息怒,再容项伯动问一句:若国破家亡,为臣者不能拔剑而起,又当如何?”
“此话怎讲?”公子万分惊竦地逼视着他。
项伯沉默片刻,然后语调平缓地问道:“敢问公子,来仓海君这里有多久了?”
“两月有余。”
“报告公子一个不幸的消息,我来此之前,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秦王已命内史胜率兵攻韩,韩国都城阳翟已破,韩王安已被俘,韩都正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真是晴空霹雳,五雷轰顶。
公子仰望苍天,欲哭无泪,眦目欲裂,岿然不动。突然间,他发出了一声撕裂人心地怒吼,裂地惊天,令人不寒而栗,如虎啸深谷,狮吼峰巅,在山海间久久地久久地回荡。
危崖之下,礁石之间,怒涛撞击成白色的粉末。
突然,一口殷红的鲜血从公子口中喷出,血溅五尺。他僵直的身躯,有如一棵参天大树轰然倒地……
谁能忍受国破家亡的剧痛?
当他被救醒之后,翻身起来,任何人也劝他不住。他从仓海君那里借了一匹千里马,项伯从腰间取下一柄削铁如泥的楚剑,默默无言地双手送到公子面前,他庄重接过,也没有一句谢语,一切的话都是多余的,瞬间他们成了相知。公子与众位挥泪而别,踏着星光向西急驰而去。沿途一座座沉睡的村庄,被这一串急促的马蹄声惊醒。
自从母亲病逝后,他曾在母亲陵墓旁边,结庐守孝三年。守孝期满,他拜别父母的陵墓,将家中诸事托付弟弟照管,就只身周游列国,寻访天下豪杰去了。没想到故国惊变,如今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渐近故都阳翟时天已黄昏,城内仍见火光冲天,到处是残破景象,一队队秦军在四处巡逻,城门有重兵把守。幸好他早有准备,已经换上百姓衣装,马当然不敢再骑了。快走近城门时,只见一群出城砍樵的百姓归来,他从一位老人肩上接过一担柴薪,担在自己肩上,混在人群里进了阳翟城门。等到不见了秦军,再将柴薪送还老人,向昔日辉煌显赫的相府走去。
走近相府,远远望去,只见大门口有秦军把守。他赶紧避开,找到一个无人处,从围墙边的一棵树上,攀缘而下。他在暗处看清了没有秦军,才向院内走去。
来到大厅,见有烛光映照,他走进去一瞧,不禁大惊,原来这是一个灵堂!正当惊魂未定,又忽然听见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
“你是什么人?来到这里干什么?”
他猛然转过身来惊呼了一声:“程康!”
程康凝视着他,泪如泉涌,痛切地说:“大公子,终于把你盼回来了!如今已是国破家亡了……”
他一下子跪倒在大公子面前,唏嘘痛哭,泣不成声了。
“程康,现在是什么时候?赶快起来回话!告诉我,躺在这大厅上的死者是谁?你快说!”
“是,是二公子呀!……”
他走到未曾入殓的死者面前,一下子揭开白色的尸布,露出了二弟大睁着眼睛的苍白的脸。他悲痛万分地低声说道:
“二弟,为兄回来迟了……”
他单膝跪在二弟的遗体旁,伸出手在死者冰凉的眼帘上一抹,使他合上了双眼。
“程康,二公子是怎么死的?怎么还不入殓安葬?”
问到这里,这位忠实的家人,又只有泪眼相望了……
当内史胜率虎狼之师直逼韩国京都阳翟时,羸弱的韩国连招架之功也没有了。城门攻破之后,秦军杀入城内,火光冲天,尸横街市。秦军一个个左挟人头,右挟生虏。韩王安被生擒,押往咸阳,韩国昔日的公族权臣,限一月之内迁往咸阳近郊,不从者诛九族。
秦军来到昔日的相府,只有二公子在家。二公子平日性格温顺,生性怯懦,兄长又不在家,秦军命令他一月之内迁徙咸阳,眼看日子一天天逼近,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只有悬梁自尽了。二公子死后,秦军不许下葬,向家人程康逼问大公子的下落,要他交出人来。今天在白天已经来催逼过三次了,明日一早,韩国公卿被解押到咸阳近郊的最后期限已到,不容不走。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大公子总算归来了,他将如何定夺?
大公子在二弟的遗体边伫立片刻,便叫程康将家中的三百家僮全部叫来。程康告诉他,这三百家僮,逃的逃,亡的亡,只剩下一批老弱和无去路者还滞留在相府。他们全部被叫到厅堂上来,大公子又命程康将家中金银珠宝抬了出来,叫剩下的家僮们自取,然后趁天明前,从后门火速离开相府。家僮们刚刚散尽,就听见大门外响起了沉重地撞门声,只见火光映天,吼声动地,肯定是秦军搜索来了。一座空空的相府,像洪水中的孤城,倾覆在即。
顷刻间,府门已被撞开,秦军举着火把呐喊着冲了进来。
这时,大公子悲愤地说:“二弟,为兄不能安葬你了!国破家亡,你只有死不瞑目了,让为兄为你火葬吧!”
说完,举起烛台,点燃厅堂的幔帐,眼看秦军逼进,他对程康厉声喝道:“快跟我走!”拔出腰间短剑,大步流星地向后院奔去,很快便隐没在夜色之中。
他只身从城墙残破处逃出城外,迅速隐入一片玉米林中。他回头一望,只见相府的方向火光映红了天空,程康已不知去向。
阳翟城东十里处的松岗之上,是祖父和父母的陵园。他决定到那里拜别之后,就开始国破家亡的飘泊流亡的生涯。
逶迤来到松岗之下,这里是一座韩国的皇家园林。祖父葬于斯,二十年前父亲葬于斯,三年前,母亲也葬于斯,可怜二弟尸骨难收,不可能再在这里伴亲人安眠了。如今宗庙倾毁,江山易色,这座陵园也很快要被捣毁了,说不定守国人也早已跑光。
初夏夜晚的星光下,黑黢黢的松林虬枝,状如魑魅魍魉,令人不寒而栗。如今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可怕的?今后的岁月颠沛流离,他就得去穿刀丛、趟血海,提着脑袋去闯天下,说不定到头来,也依然是死无葬身之地。像一片落叶,被狂风吹向天涯海角,永远也难归故土难归根……
他大踏步向松岗走去,来到父母陵前,庄严地行叩拜大礼。一头拜了下去,鼻子里感到阵阵酸楚,他终于忍不住,扑了上去抚着墓碑痛哭起来。他知道岗下就是大道,不时有秦军巡逻,稍有不慎,就会身陷绝境。因此他得压抑住哽咽抽泣,愈是不能痛痛快快地放声号哭,胸中愈加痛楚郁结。他用头撞击着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