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那些人那些事-第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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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矛思腕力,将军勒燕然。
此役,汉中曹魏军队遭受重创,很长一段时间里无力入川,巴蜀“邑土乃安”。
建安二十四年(219年)五月,曹操留下一句著名的“鸡肋”,从汉中撤兵。自此,汉中便成了刘备的地盘而不复曹魏所有。七月,刘备自称汉中王,张飞为右将军,假节。“大桑树王国”宣告成立,一个同曹魏并立的独立王国就此诞生了。更加惨烈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四 大江遗恨
现实太僵硬——
汉中,处于战争的漩涡里。蜀郡太守杨洪曾对诸葛亮说:“汉中则益中咽喉,存亡之机会,若无汉中则无蜀矣,此家门之祸也。”刘备要想坐稳汉中王,必须守牢汉中。
巴西郡的治所阆中,张飞到处题词留念,反正他的字写得还不赖。人们都问张飞这是怎么了,张飞说他要离开阆中了,要在阆中留下永恒的纪念,说这话时,张飞难得没有用他的标志性的大嗓门。
听的人都说张飞肯定是要换防到汉中。关羽守荆州,汉中不是张飞镇守,难道是天神来镇守吗?
几天后,消息传来:魏延被任命为镇远将军,领汉中太守。张飞当时正在画美人,画笔掉在纸上,美人的脸成了一个墨团。魏延是刘备在荆州时才投奔过来的,虽有战功,但怎能与张飞相提并论呢?而现在,魏延却取代了张飞。张飞想不通,所有人都想不通,“一军尽惊”。
很快,张飞明白是他自己落伍了。大桑树民兵连时代,他是一员猛将,陷阵杀敌,所向无敌。大嗓门确实能吓住敌人。“大桑树王国”时代,需要安边镇关,有个大嗓门,做个传令兵倒是合适,但是作为守将,是远远不够的。张飞性格暴虐,常有将官士卒向刘备投诉,说张飞太暴虐了,对手下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刘备一直认为张飞的部队是最不和谐的部队,把汉中交给张飞,刘备不放心。在荆州,大桑树民兵连沦为大桑树游击队的时候,刘备需要崛起,三顾茅庐,请出孔明,让他取代了张飞和关羽的位置;在益州,大桑树民兵连升级为“大桑树王国”的时候,刘备需要稳定,让魏延取代了张飞的位置。打天下不是称兄道弟,打天下只有兄弟是不够的。刘备把职场规则和兄弟情分得一清二白。
张飞却不明白这一点,他以为,兄弟就是兄弟,就是披肝沥胆,兄弟永远摆在利之前。他突然怀念起年轻时候与关羽、刘备“寝则同床”的时光了。那时,刘备不是王,他和关羽不是将,他们只是陷阵的战士。他们相互搀扶着一路走过,风餐露宿,九死一生,兄弟相伴是血腥岁月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张飞心烦意乱,写不成字,画不成画。兄弟三人,称王的称王,拜将的拜将,封侯的封侯,一在成都,一在荆州,一在阆中,天各一方,相聚成梦。莫非荣华富贵要以兄弟相隔为代价?听着大家议论官场新秀魏延,张飞知道自己已经跟不上刘大耳朵的步伐。
张飞累了,睡着了。梦里,他回到了涿县的那个桃园。那里,桃花依然灿烂;那里,春风依然浩荡;那里,依然有年轻人把酒盟誓,然后相携而去。三十年来,就是这份仗剑天涯的兄弟大义,让他跟着刘备从遥远的涿县来到偏远的川中。
一阵风过,零落的桃花瓣随风飘零——花开花落终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张飞见关羽一脸悲伤,向自己告别:三十年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如今已是你我兄弟分手之时,吾去矣。
张飞仓促伸手,要抓住关羽,关羽却化为一片凋落的桃花,逝于风中。寒风骤飚,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张飞梦醒,腊月的寒风里,眼角泪痕成冰。巴蜀大地,下起了漫天的雪。张飞已经明白了什么。
这雪,是上苍给大地的丧服。一位英雄,在败走麦城后,被人终结了生命。
成都无眠,巴蜀无泪,张飞恸哭。不是他不够坚强,而是现实太多僵硬。
复仇!
回乡只是在梦里——
刘备已经记不清收到过张飞的多少道请战奏表。可是,关羽的鲜血,张飞的眼泪,阻挡不了刘备称帝的步伐。魏黄初二年四月丙午(221年5月15日),成都武担山南,张飞跪着,一起与他跪着的,是黑压压的人群,里面有诸葛亮、赵云、马超等一世豪杰,而跪在最前面的,就是曾经与张飞“寝则同床”的刘备。张飞听到,那个曾经不愿与他共语的刘巴,庄重地宣告祭天大礼,接着,刘巴宣读祭天文诰:
备畏天明命,又惧汉阼将湮于地,谨择元日,与百僚登坛,受皇帝玺绶。脩燔瘗,告类于天神,惟神飨祚于汉家,永绥四海!
这个文诰佶屈聱牙,有故意让人听不懂的嫌疑。这个诰命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刘备告诉上天,他担心汉室皇帝被别人做了,就“委屈”自己做了皇帝。
跪完天,刘备就再无可跪,他转身坐在“龙椅”上,威严地坐着,接受张飞等文武大臣的跪拜。
山呼万岁之后,张飞知道,在失去关羽之后,他也要“失去”刘备这个兄弟了,他再也不能与刘备并肩行走了——因为,他已是刘备的臣!
刘备不是忘本的人,而且张飞也确实是员虎将,再就是,按照职场规则,张飞这个“大桑树王国”的骨灰级人物,也该成为“镇国之宝”。做皇帝之后的刘备,把张飞升职为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当时刘备没设大将军,那车骑将军就是军事大佬。司隶校尉呢,相当于最高检长。“司隶校尉纠皇太子、三公以下,及旁州郡国,无不统。”(《汉官仪》)“无所不纠,惟不察三公。”(《通典》)袁绍主盟讨伐董卓时,自为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曹操为了统摄百官,也曾自为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后来,诸葛亮在张飞死后也领司隶校尉。张飞处于“大桑树王国”的权力巅峰。
那段时间,张飞很是苦恼,因为他没有时间练字和画美人了,为接受别人的道喜而忙得脚不沾地。升车骑将军要贺,领司隶校尉也要贺,还有更需要贺的事情在后边呢!
刘备决定要给张飞进爵了。这时,张飞才想起他是新亭侯。那还是在建安十五年(210年),刘备在占领荆州后,封张飞为新亭侯。可是,这个新亭侯,也就是相当于今天的一个网名,仅是名义上的。按理说,侯享用封地上的税赋,应该守在封地上安居乐业,并严防偷漏税行为。“新”是哪里的一个地名,也不可考了,从张飞被封的时间来看,“新”该是荆州的一个小地方。张飞被封前后,荆州始终四分五裂,最后关羽干脆把荆州搞丢了。因此,张飞的新亭侯,也就是一个虚名,说的好听是“遥领”,说得不好听是“意淫”。张飞天天过着刀尖上舐血的日子,不是自己死就是让别人死,残酷的现实里,张飞早就忘记了他还是刘备封的新亭侯。
张飞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说他还有一把“新亭侯”刀呢。刘备说刀可能早就上锈了,张飞命人把刀找出来,一看,寒光如洗,犹如新铸。张飞拍拍刀背,大着嗓门说这是从赤珠山取的铁,专门找名匠打造,怎么说生锈就生锈呢。“张飞初拜新亭侯,自命匠炼赤珠山铁为一刀,铭曰:新亭侯。”(《古今刀剑录》)
刘备拿过刀来,抚摸着“新亭侯”三个字,告诉张飞应该升为乡侯了。也许是刀的寒光划破了记忆的帷幕,张飞想起十岁出头时骑马来到那棵大桑树下时,刘备就似乎拍着胸脯说一定要让他封侯。现在,刘备真的封他为乡侯了,他却痴痴地问:涿县鼓楼上,我画的女娲像,不知褪色了没有。刘备看着张飞鬓角的白发,犹如看着自己年老的皱纹。
从家乡到川中,从青丝到华发,拼拼杀杀,咬着牙,就是为了从血气少年变为迟暮英雄?
早就被鲜血腌制成岩石的心,突然间变得柔软起来。内心的一些东西,是能被生活呼唤出来的。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良久,刘备缓缓说:车骑将军张飞领旨!
时空马上转回到章武元年的蜀中。张飞急忙跪下:臣张飞领旨!
刘备悲怆地说:进汉车骑将军张飞为西乡侯!张飞声音颤抖地说:臣谢主隆恩!
汉元帝初元五年六月(公元前44年),刘建之子刘容被封为西乡侯。西乡,就在涿县西北二十里,那里,是刘备和张飞的故乡。西乡,是那个桃花盛开的地方,那个梦里回了一千次一万次但是今生不知能否回的地方,让两位英雄潸然泪下的地方。
晋封西乡侯,泄露了刘备和张飞的心理密码:老了,想回家了。张飞和刘备内心无比酸楚,因为涿郡在“曹贼”的占领之下。回家,就是一朵永不结果的桃花。
以兄弟的方式去死——
生活还在继续。章武元年(221年)五月辛巳日(公历6月19日),张飞打发女儿出嫁了,新郎是皇太子刘禅。张飞笑呵呵地向妻子邀功,说要不是他当年霸王硬上弓,她的女儿就不可能成为太子妃。当年的夏侯萝莉,今天的诰命夫人,也早已忘记了二十二年前那个黄昏树林的恐惧和耻辱。时光,真是生活的雕塑师。
安排好一切,刘备问张飞准备好了没有,张飞说他一直在准备着,刘备说:那就出发吧!就在女儿大婚后没几天,张飞接到刘备的命令:进攻东吴,为关羽报仇!这时,距离关羽遇害已经一年半了。
巴蜀震撼,东吴惊悚,长阪断喝的英雄要再现疆场了!“先主伐吴,飞当率兵万人,自阆中会江州。”
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夜幕还未拉开,星辰就陨落了。
刘备得报:张飞的都督有表要奏!刘备全身一震,不能自已,良久,他说:“噫!飞死矣。”
很多事情,不会因为你担心就不会发生,反倒是你越担心的,越会发生。刘备经常批评张飞说:“你一贯用刑太严,甚至有时杀错人(‘卿刑杀既过差’),又每日鞭打犯错误的军官……”这时,张飞就很不爽:这么一点芝麻小事儿,还值得拿出来说吗?可他一贯是尊重刘备的,于是就表态以后不用鞭子打军官了。刘备却更加生气了,连连责备张飞糊涂,说不是不可以打,不是不可以用鞭子,而是不应该打完之后又让这些人留在身边。刘备的意思,要么不打,要打就打死,不打死的话,以后他们会报仇。“此取祸之道也。”刘备这个告诫,让笔者想起以前见识过的一个学生母亲,她的宝贝儿子在学校多次偷窃,老师把她请到学校说明情况,她当着老师的面,生气地训斥儿子:“你怎么这么笨,偷几十元钱还让人抓住了!”后来,这个学生被劝退后走上社会发展为一个抢劫集团的小头目,与其母的“谆谆教导”是分不开的。刘备对张飞这样的“告诫”,更像是纵容,“(张)飞犹不悛”也是必然的了。
因为都督是不够级别直接向刘备汇报工作的,但是张飞要是不能上表,那都督就能上表了。张飞的都督有表要奏,刘备就知道张飞“出事了”。张飞对将官兵卒确实是太暴虐了。让别人没有安全感的人,才是最不安全的。
在张飞就要出发的时候,其帐下将官张达、范强(在《三国演义》里写为“范疆”)杀了张飞,拿着他的首级,顺着嘉陵江,投奔东吴领赏去了。
为什么一些人的功勋之花,非要用另外一些人的鲜血浇灌?
一个“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一个“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张飞和关羽,两个生死与共的兄弟,都是死在了自己的性格短板上,关羽死于自负,张飞死于暴戾。
一个白马千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一个长阪断桥上喝止虎豹骑。两个叱咤风云的“万人敌”,都死在了庸人之手,关羽死于马忠之手,张飞死于张达、范强之手,马、张、范三人,能够在史书中留下名字,只是因为他们杀了关羽和张飞。
一个诵读《春秋》,一个工书善画,两个有爱有恨的兄弟都落了个尸首分离的下场,孙权把关羽的首级献给曹操,曹操将其头颅葬在洛阳城南(今洛阳关林,一说关羽首级葬地在今偃师市关庄村),而他的尸骸,则被孙权礼葬在当阳西北许,而张飞,据说死时托梦给云阳一渔翁,言张、范要将他的头颅抛弃长江中,果然渔翁捕鱼时打捞起张飞头颅,葬于云阳县城长江南岸的飞凤山麓,并立庙纪念,故有“张飞头在云阳,身在阆中”之说。
兄弟,毕竟是兄弟,就连死的方式,也是如此一致。
张飞庙下,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一切的传奇故事,一切的泪水血水,皆随孤帆远影,消逝于天际,唯有巴东三峡,猿啼三声,泪湿青衫。
身是张益德也,可来共决死!
长阪断桥上的这一声断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