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桂令-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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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金折桂被聒噪醒,睁开眼就见一列官兵粗鲁地拿着棍棒将缩在渡口边的人搅醒。
“金蟾宫少爷?金折桂小姐?”一声声呼喊响起,金折桂担忧地看向百米外跟着瞽目老人的金蟾宫,就怕他答应了,再一看那敲锣打鼓呼唤的人,心里一凉,竟是偷了他们姐弟东西私自逃走的钟姨娘、宋奶娘,此时,这两个人拿着锣鼓,神色慌张又心虚地沿路呼唤,要是金蟾宫答应一声……顾不得去想金蟾宫,这会子钟姨娘、宋奶娘已经走到了她跟前。
金折桂屏住呼吸,跟原本抢点心的人挤在一起,耳朵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大。
钟姨娘、宋奶娘被宁王官兵押着,拖着脚步慢慢走,眼睛在人群里梭巡,官兵们将路边七八岁、三四岁的小儿一一推出来叫钟姨娘、宋奶娘辨认。
“不是这个。”钟姨娘说,宋奶娘赶紧跟着摇头。
金折桂原本在躲,此时也被一个官兵提着小鸡一样揪出来,怯怯地低着头,唯恐出声后露陷。
“不是这个。”钟姨娘麻木机械地说,宋奶娘依旧跟着摇头。
官兵手上一松,金折桂被推倒在地上,万分庆幸自己下了狠手。才庆幸完,就又担心起金蟾宫来。
只见钟姨娘、宋奶娘被人推搡着向前走,金折桂见眼看就轮到金蟾宫了,心跳到嗓子眼,却来了一顶轿子,有人恭敬地对瞽目老人说:“请花爷爷上轿,袁将军请花爷爷去摸骨、扶乩。”
瞽目老人拉着金蟾宫的手就上了轿子。
金折桂松了口气,心却没放下,金蟾宫如今脱离她的视野了!挤着人尽力地跟上轿子,进县城大门时不敢抬头,唯恐对上黄县令死不瞑目的眼睛,只见城里处处都呼唤儿女的声音,几处民宅还冒着黑烟。
金折桂亦步亦趋地跟着过去,等看见瞽目老人被抬进县衙,不敢再凑近。
她没凑近,却有人凑近她。
冷不丁地一双手伸来捂住金折桂的嘴巴,金折桂呜呜了两声,只当被宁王的人抓住,不曾转头,就被人套了麻袋抗走。
这世道,哪里还会有人去想拐卖人家孩子?哪里还会有人去管这闲事?金折桂嘴里被塞了帕子,腿上蹬了两下就安静了。
眼前漆黑一片,只能分辨出耳边呼儿唤女、哭天喊地的声音越来越小了,等眼前又亮起来,人便在一处大院子里,面前蹲着两个穿着官兵衣裳的人,这几个人胸口贴着宁字。
“小丫头,我问你,你跟那瞎眼的老头是什么关系?”一个五大三粗、络腮胡子的汉子问。
金折桂呜呜摇头,另一个个头矮一些,虽也有了胡子,但看身量依旧单薄,俨然年纪不大。
矮个子的瓮声瓮气问:“小姑娘,据实说吧,盯着那瞽目老者的人不独你一个。那老者是江湖人称花鬼头的活神仙。人虽耿直,却不好接近。多少人想拜他为师都不行,你今儿个是怎么跟他说上话的?”
络腮胡子的大汉不耐烦道:“小丫头快说,你跟那老头散开,后头要怎么联络?那老头自称不能享富贵,不然算不准卦,他一准会从县衙大门里出来!”
金折桂又不住地摇头。
“那老头可跟你说了《推背图》没有?”络腮胡子的又急切地问。
冷不丁院子门被人拍得山响,门后有人喊“蒙武、牛六,快开院子!”
听人喊,围着金折桂的络腮胡子、矮个子赶紧一个去开院子后一间屋子门,嘴里骂道:“这锁几年不开,都生锈了。”一个提着金折桂丢进去,然后赶紧又锁门。
金折桂跌坐在屋子里,只听哗啦一声,这屋子里竟然堆满了未曾脱壳的稻谷,她一进来,漂浮在粮仓里的尘埃就铺天盖地向她袭来,捂着嘴巴强忍着咳嗽两声,双手插在稻谷里,瓜州粮仓四字跳出脑海。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瓜州的黄县令两袖清风,瓜州粮仓里的粮食只怕比扬州的还要充裕,脚踩在稻谷上,贴紧门侧耳去听,就听方才拍门的人正在跟络腮胡子、矮个子说话。
“快去算一算要多少麻袋,明儿个就叫人将粮食装进麻袋。后儿个,袁将军就带着粮食向京师打去。”
“这么快?”
“哼!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你也不懂?”
“懂、懂。就是不知道粮食走了,我们兄弟能不能跟着袁将军去。眼瞅着兄弟们都发了财……”
……
金折桂慢慢地从门边离开,小心地三步一滑地向稻谷顶上爬去,用力地推开稻谷顶上通风的窗子,骑在窗户上向下一看,见竟是离地足足有两丈多,心里发虚,又怕落在络腮胡子、矮个子手上,思来想去,觉得这两个鬼鬼祟祟,却又未必是宁王的人,虽不是宁王的人,但来者不善,他们矛头对着瞽目老者,瞽目老者身边又有金蟾宫,于是一咬牙,脑筋飞快地转着,这粮仓放了许久,里面干燥得很,又飘满了浮尘,遇到明火八成会炸开……听见门锁的声音,顾不得再想,团着身子从窗户跳出去,出去后,跑了十几步子,躲到这后院角落里,拿出弹弓、火折子,将火折子掰开点燃,然后将火折子夹在弹弓上的牛皮里,对准那长长的雨搭下的窗户口用力射去,然后捂着耳朵趴在地上。
只听得轰隆一声,那间粮仓里一阵火光,巨大的冲击力袭来,金折桂身后的墙壁竟然被炸开一个洞。
金折桂心有余悸赶紧从地上起来,才钻出洞,就见一排几十间的粮仓遇到火一间挨一间炸了起来,稻米被烧熟的香气四处流溢。
金折桂吞了吞口水,又捂着耳朵张着嘴狼狈地向外跑,只见这粮仓院子外的官兵听到如雷的轰鸣声也纷纷抱头鼠窜,一时间,竟然没人留意到跟着一起逃窜的还有个小乞丐一样的女孩。
金折桂跟着人跑出这粮仓大院,到了街上,就见街上没有不逃窜的,有人喊“天打雷劈了!”有人叫“宁王无道,老天来罚他了!”
乱哄哄中,街上站出来一个十五六岁英气少年,那少年身穿月白衣袍,腰胯宝剑,身量颀长,立在墙头喊:“百姓们!宁王无道!老天降下天雷劈死了他手下走狗袁珏龙!他们手下官兵都夹着尾巴逃跑了!咱们拿了家伙,赶他们一赶!”
“你要死,我们可不想死!”有人泼冷水。
那少年听着不远处的轰隆声,又喊:“你们听,老天还在打雷劈他们呢!老天爷帮着我们的,咱们不怕他们!咱们是有老天保佑,心里坦荡荡,怕个什么?难道老天会不劈死那群作恶的,单劈死咱们?”
有老天助威,那些原本被驱赶的百姓忽地得了神力一般,个个有了底气,有闻到米香嚷着“老天爷给咱们送粮食来了!”也有喊“老天帮咱们呢,咱们现在是刀枪不入。”不知哪个喊了一句“《推背图》上写了宁王爷今日也要被雷劈死呢!”
酒壮怂人胆,此时没有酒,但这群人一个个喊着那些神鬼之事,彼此鼓舞着士气,当真一股脑地向城门外驻扎的袁家军冲去。
金折桂怕被践踏死,贴着墙角不敢动弹,等了两个时辰,看人稀少了,才敢跟着向外跑,先经过县衙,只县衙已经被人摘了匾额、捣烂琉璃瓦、推倒石狮子,向内跑了两步,看见瞽目老人早先坐过的轿子破破烂烂烂在那里,又有几个人捡便宜地往县衙里窜去。
金折桂赶紧退了出来,在县衙外踌躇一番,忽地看见翻倒的石狮子嘴里衔着她给金蟾宫绑头发的布条,布条上歪歪扭扭,用血写着“白骨精”三字,心里一喜,白骨精出自《西游记》,瞽目老人定是领着金蟾宫从西门出去了,赶紧拿了布条向西门跑去。
瓜州城里乱成一片,早先被官兵驱赶的百姓,此时拿着棍棒任意殴打落单了的官兵;众人都向东门涌去,西门边只有无精打采、奄奄一息的几个人。
城内爆炸声频频,西门边守门的官差早已经吓破了胆子逃命去了,金折桂出城门的时候已经天黑了,两条腿又胀又痛,再也迈不开步子,近乎绝望一般瘫倒在城门边,只听两个人在城门楼上说话:“蒙武、牛六两个说有法子从花鬼头手上弄来《推背图》,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得手了没有。”
“蠢货!粮仓那边爆炸了,他们两个肯定死在里头了!都是你们磨磨唧唧,说什么怕惹急了那老东西,怕他将《推背图》毁了!据我说,没有不怕死的人,抓住了狠狠地打!看那老不死的不交出来。”
金折桂心漏跳了一下,瞽目老人竟是自身难保?
城楼上忽地有第三个人说了一句“老头手上有《推背图》的消息已经散了出去,他跑不了!公子叫人都去渡口看着。”
金折桂不敢动弹,登时明白那绑架她的两个“官兵”不是宁王的人,不然怎又冒出一个公子。瘫坐了许久,夏风吹来,身上黏腻得难受,眼睛四处看了看,还是看不见瞽目老人,再一摸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她身上早有了许多细小的伤口,不由地着了慌。
“小姑娘,这边来。”一个穿着干净葛布衣裳的五十岁上下男人走来。
金折桂向后缩了缩,今时今日,身上还能干干净净的人实在信不得。
“是花爷爷叫我来接你的。”那男人手里拿出一另一段布条。
金折桂接过布条,看上面又写着“三打”三子字,心里信了,就一拐一瘸地跟那男人走,路边瞅见一个女人哀哀地嚎叫腿断了,看她一张脸被乱发、灰尘盖住,身上血迹斑斑,十分凄惨模样,辨认出是钟姨娘,狠心转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推背图
月光惨淡地照耀九州,空气里满是烤糊的稻米香气还有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姐姐。”金蟾宫远远地看见金折桂,忘了金折桂的嘱咐,迈着短腿跑来搂住她的腰。
金折桂上下将金蟾宫摸了一摸,看他平安无恙,吁出一口气,一口气泄出来,只觉得右腿上疼痛难忍。
“老天爷慈悲降下几十道天雷下来,震得袁珏龙屁滚尿流!瓜州渡口叫个姓曾的少年领着人抢下来了。花爷爷要不要赶紧从那渡口坐船回京?”葛布衣裳的男子说,看金折桂依旧提防地看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干的饼递给金折桂,“我姓范,单名一个康字。”
金折桂接过饼,忙拱手道:“失敬失敬,竟然是无着观里的范神仙,一时眼拙没认出来。”她五岁那年跟着金家人去无着观打醮,见过范康,范康原本穿着道袍也没什么仙风道骨的气质,此时换上葛布衣裳,越发看不出是个出家人。肚子里饿得受不了,赶紧将饼胡乱塞在嘴里。
瞽目老人腰上依旧挂着羯鼓,苍老的脸颊鼓动两下,“不妥不妥,那曾姓少年未必当真姓曾。宁王造反,英王、秦王按兵不动……,这实在不合情理。范康,你原是镖师出身,武艺了得,快些去告诉金将军、金阁老,就说金府少爷、小姐在我花鬼头身边,我花鬼头定会保得他们平安无事。”
金折桂搂住金蟾宫,眼皮肿胀得将视野硬生生占去了一半,眼珠子滴溜溜地看向范康。
瞽目老人赶紧低声对金折桂说:“小姑娘放心,范大侠是侠中大义之人,绝对信得过。你祖父金阁老,当初就曾得他搭救过。先前我跟你弟弟身陷县衙,袁将军他们都跑了,老朽眼瞎看不清路,幸亏有范大侠相救才逃脱。”
金折桂强撑着笑了笑,搂着金破禅拖着脚步走了两步。
范康若不曾听瞽目老人说破金家姐弟的身份,决计不会去想着两个狼狈之人会是金家的金枝玉叶。这一路上见多了危难之中依旧不忘摆上千金贵胄谱子的人,看腻了那些蒙着尘埃依旧不改秀丽面容连累身边父母兄弟的小姐,此时看见这两个这样识时务,竟是这样能放下身段、乔装打扮的,不由地心生好奇,看金折桂步履艰难,便说:“我出家前常年走镖,这些个跌打骨伤的病症我都会治。小姑娘去树下坐坐,叫我替你捋一捋腿。”
金折桂感激道:“多谢范神仙。”扶着金蟾宫在树下坐了,伸直了腿,等纤细的腿落在范康手上,不敢多看,忙扭过脸去。
只听啪得一声,没来及喊疼,脚踝处错位的骨头终于回了正处。
“……小姑娘只怕日后腿脚会不好,今日伤了腿脚,还走了那么多的路。”范康低声道,又递了一包干粮一瓶子伤药给金折桂抱着,“三位保重,范某去也。”
范康拱了拱手,便脚下生风地向远处去。
“爷爷,我们……”金折桂摸了摸腿脚,如今只求活命,至于日后会不会成了瘸子,那就听天由命吧。
瞽目老人说:“我们向金陵去,金陵是六朝古都,本朝鼎成帝迁都不过一二十年,料想你们那些富贵人家还留了老宅下人在金陵城。”
金折桂点了点头,听见树上夜枭阴测测地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