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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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信,我将它装入信封,贴上朱晔给我的地址,然后下楼来到街上。我把这封信投进了路边绿得发亮的信箱里,这时已经是九六年五月了。
第一部分苗苗还是那么的美丽
早就听说过岳子清家的琴会,就是招集一些人去家里,岳子清当众弹奏他新打的谱,有时候他也弹自己写作的琴曲。所谓的“打谱”就是把古琴曲“翻译”成现代人可以弹奏的简谱或五线谱,因为流传下来的古琴曲乃古人所作,记谱方式与今人不同。这些关于古琴的皮毛知识我还是和苗苗交往以后才知道的,先不去说它。
岳子清家的琴会不定期,两三个月一次,或者半年、一年一次,得看岳子清的心情和工作状况。被邀请的人大多是南京文化圈里的一些人物,另外老外和美女也是少不了的。江北随岳子清学古琴,因此每次琴会必到,东文的那帮朋友也都参加过琴会。关于琴会江北不止一次地提起过,我因为完全不懂,他自然不会和我聊古琴,只是说美女很多,看得他心里痒痒的,但又不便结识,因为“岳老师是一个在这方面很严肃的人”。江北从来没有问过我是不是也想去听琴会。他不问,我当然不好主动要求。
我是三月底送走朱晔的,五月份她从新加坡给我写信,我的回信也是五月。
信寄出后不久,五月尚未结束,一天江北突然问我:“明天岳老师家有琴会,你想不想去听听?”
我愣了半天,觉得这事儿太突然了。
江北又问了一遍:“要不要去岳老师家听琴会?”
我说:“去去,那就去听一下吧。”
于是江北告诉了我岳子清家的地址(东文校园内的某楼某室)和琴会举行的时间。
第二天,我约了老冉,一起去岳子清家听琴会。我们准时到达岳子清家,进门后才发现来早了,客厅里正在布置。一张长沙发横放在客厅中间,沙发前后放置了好几排椅凳,在这些“座位”的对面,客厅前部空出一大块。两个人从里面的房间里抬出一张条状的桌子放下,估计是琴桌。琴桌上面自然放着古琴,古琴上覆盖着一块花纹古意的丝绸。琴桌后面的圆凳显然是岳子清的座位了。
琴会开始时客厅里的座位都坐满了,不少人站在后面和墙壁的两边。弹奏前熄了灯,岳子清划着火柴点燃了琴桌上的一根大蜡烛,嘈杂声顿止,古琴声扬起。直到这时我才放松下来,身体不动,面朝烛光和琴桌,目光开始四顾搜寻。
进门的时候,我没有看见苗苗,她待在房间里或者出去了,反正我没有看见她。当然我也没敢细看,就那么稀里糊涂地看了一下,看见很多的座位,很多的人。此刻大家各就各位,一概屏息凝神地正襟危坐着,光线虽然昏暗,但挨个搜索起来还是挺方便的,不久我就发现了苗苗。她并没有朝向琴桌而坐,而是坐在我右边靠墙的一张椅子上,椅子的方向和我所在的沙发呈直角,中间隔了四五个人。她冲我们这排而坐,脸转向前面的琴桌。苗苗的边上,还坐了一个女孩儿,两个人共用一张椅子,紧紧地挨在一起。
发现苗苗后,我心定了许多,也慌张了许多,我的身体一动不动,眼睛的余光却始终看着苗苗,乜斜着她那亦幻亦真模糊不清的身影。客厅窄小,岳子清的弹奏有如雷鸣,我却听而不闻,古琴的高妙和扣人心弦在我自然也毫无知觉,听了也就听了。
弹奏完毕,岳子清示意开灯,和苗苗坐在一起的女孩儿拉开灯——灯绳就悬挂在她身边的墙上。灯亮的一瞬间,我看见苗苗保持着倚靠在墙上的姿势,双眉间出现了一道竖起深纹。随后,她的表情就开朗了。大家把桌椅搬回原处,苗苗和那个女孩儿也站起来,走进厨房里烧开水泡茶。
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苗苗显然看见了我,她的脸上浮现出亲切的笑容。我注意到她拿着茶壶的手,指甲长长的,手指头有些发红。苗苗并没有停下来,也没有转过头,她侧面的那只眼睛细长上挑,眼角几乎伸进鬓角里去了。那眼睛满含笑意。唉,一年没见,苗苗还是那么的美丽,令我心动。
餐桌被搬回原来的地方,四周摆放了椅凳,一些人坐过去,边喝茶边聊天,聊的内容自然是岳子清今天的弹奏以及古琴。岳子清陪着竞相发表高论的男女,笑眯眯地听着,不怎么说话。另一些人则站在客厅里,三三两两地交谈着。
一个看上去很风骚的女人走到我的面前问:“你就是徐晨?”
我说:“是啊。”
她说:“我在德国的时候,看见书店里有你的《华灯初上》卖,你知不知啊?”
我说:“是吗?我不知道。”
我和那个女人说话的时候,身后房间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男女笑闹的声音。我听出了江北和苗苗的嗓音,很想过去看个究竟,正好老冉站在我旁边,风骚女人说话的时候他不断地点头。趁女人把目光转向老冉,我转身进了里面的房间,苗苗、和她一起的那个女孩儿,还有江北,三个人正蹲在地板上摆弄什么东西。
第一部分从初识苗苗到今天的遭遇
我居高临下,看得很真切,原来是一块化石。真是巧了,前两天我去地质研究所看一个展览,展厅旁边的小卖部就有这种化石卖,当时我还特意看了一眼,记得是狼鳍鱼化石,该化石分布于侏罗纪晚期的地质层中。
我说:“这是狼鳍鱼,生活于距今一亿三千万年前的地质年代。”
苗苗抬起头来,说:“咦,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我说:“我本来就知道嘛。”
苗苗说:“江北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的呀?”
说的也是,江北以博学多闻著称,他不知道的事情我竟然也知道!幸亏那天我闲极无聊,又恰好路过地质研究所,那儿正在举办中华史前古生物化石展览,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这样的事,按我的性格通常是不可能发生的。
当然我没有对苗苗说这些,我只是说:“不就是一块狼鳍鱼化石嘛。”
我觉得,从这时起苗苗看我的目光就有些不一样了。
后来她站起身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文摘月刊》,对我说:“上面有你的一篇文章,你知不知道呀?”
我说:“我不知道。”实际上我是知道的。
这是一篇关于小说写作的访谈,最初刊登在一本文学杂志上,《文摘月刊》转载时经过了删节。苗苗将《文摘月刊》翻至刊载访谈的那一页,递给我。
这时江北说:“我们去外面坐吧。”
餐桌边上的客人已经走了一半,我、江北还有老冉在空出的椅子上坐下来,我的手里拿着那本《文摘月刊》。苗苗跟过来,站在我的身后,我翻看《文摘月刊》的时候她也凑过来和我一起看。一缕披散下来的头发蹭在了我的脸上,我在想,要是能永远这样那该有多好啊!
过了一会儿苗苗走开了,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合上《文摘月刊》,但没有还给苗苗,也没有把它放在桌子上,我把它卷成一卷,握在手上,抬起头来听大家谈论古琴。我的动作似乎是下意识的,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故意的、刻意如此的。后来我和老冉起身告辞,出门时我带走了那本《文摘月刊》。
我们没有坐车,沿着一条笔直的大路向前走去,经过了大约有十个路口。我很兴奋,一点都不觉得累,不停地对老冉唠叨着(我已决定向他和盘托出),从初识苗苗到今天的遭遇,一桩桩一件件慢慢地道来,并加上自己的主观分析。老冉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着。
我对他说:“我很感激你啊,冉兄,感谢你陪我去岳子清家听琴会,感谢你陪我走了这么长的路……”
我说:“事情怎么就这么巧呢?前两天我刚好去了地质研究所看化石展览,你说奇不奇怪?”
我说:“这本《文摘月报》里恰好有我的访谈,而苗苗的手上又正好有这本杂志。”
“真是太奇怪了,”我说,“今天晚上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太奇怪了。江北早不问晚不问,正好朱晔去了新加坡,他问我要不要去岳老师家听琴会。那个女的早不出现晚不出现,正好今天出现了,说我的小说在德国的书店里有卖,弄得我像个国际知名作家似的……”
后来就到了鼓楼广场,我们便分道扬镳了。
临别前我对老冉说:“以后要是有什么事,你还得帮我的忙啊!”
他连声地答应着,然后转身直奔通宵汽车站而去。
第一部分我通向苗苗惟一可能的道路
《文摘月刊》就放在我的枕边,它是惟一的线索,是我通向苗苗惟一可能的道路。如何使用这本《文摘月刊》呢?我想了几天仍没有一个答案。登门送还?未免过于鲁莽。等苗苗来向我索要?她甚至都不知道我带走了这本杂志,我并没有明确地借阅,是“无意识”地带走的。《文摘月刊》在我的枕边放了一个星期,我的勇气也随着一天天地丧失。这不禁使我想起一年前我和苗苗的相识,之后一年再无她的音讯,难道这次也这样吗?然后我想到了向丽。
我呼了她,向丽很快回了电话。
我说:“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问问你最近的情况。”
向丽说她正在忙毕业论文,很快她就要毕业了。
我问她:“单位找好了吗?是不是打算留在南京?”
向丽说:“还没定。”
我说:“毕业之前我们总得见个面吧?我请你吃饭。”
向丽说:“好啊好啊,等我忙过这一阵子给你打电话。”
我很想马上就见到她,但没有说出口,我说的是:“那就说定了,我等你的电话。”
一周后我们见了面,向丽打车来了新华二村,聊了一会儿我领她下楼吃晚饭。饭后回到楼上,我们接着聊天。
显然向丽拿不准我的目的何在,她最可能想到的就是我想和她上床。如果我真有这样的想法,她会同意吗?我无法知道,但我的确没有那样的想法。正因为如此,我体会到无欲则刚带来的坦然。当然啦,“欲”我还是有的,但针对的不是向丽,神情之间我不免有些心虚,聪明的向丽肯定察觉到了。
卧室电脑桌的抽屉里放着三本书,是我早就准备好的,两本《华灯初上》,一本《文摘月刊》。两本《华灯初上》我准备分别送给苗苗和向丽,已经题好了字。给向丽的那本上写着“向丽惠存、留念!”,给苗苗的那本上写着“给美好的苗苗!”,那本《文摘月刊》则是打算让向丽捎给苗苗的。
去卧室取书时我不禁又看了一遍题字,觉得非常的不妥,“给美好的苗苗”会把我的目的暴露无遗的。经过一番犹豫,我只带了两本书出来。
回到北屋,我故作随意地把两本书递给向丽,对她说:“送你一本我的小说,做个纪念。”
向丽接过,连声说道:“谢谢谢谢!”显然很高兴。
我又说:“那本《文摘月刊》是上次去岳老师家听琴会的时候向苗苗借的,你帮我还给她吧。”
我说得很轻描淡写,只说了一遍就没再说了。
向丽说:“好好,我知道了。”
她的手上拿着两本书,下意识地抚摩着,我们一时无语。
过了一会儿,向丽神情恍惚若有所思地念叨着:“苗苗,苗苗……”
我没敢接她的话茬,赶紧把话题转移到她的毕业论文上去了。
送走向丽,回到新华二村的房子里,我觉得非常的沮丧。我的成功之处在于没有暴露真正的目标,可付出的代价却十分的惨重。按原计划我不仅要让向丽带一本我的小说给苗苗(作为对借书的感谢),而且还要让她带话,让苗苗有空来玩。可惜向丽只带走了那本《文摘月刊》,苗苗收到也就收到了。在她,这本杂志可有可无,在我,却是惟一的道路和线索,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呵,我竟然就这么把它毫无意义地交出去了,除了证明我是一个有借必还的有教养的人还能证明什么呢?不能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的情绪很低落,躺在新华二村的那张大床上整天似睡非睡,我一直在想《文摘月刊》这件事。向丽走后的第三天,时近黄昏,我迷糊过去了一会儿,但很快就醒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漾起,我翻身下地,心想事不宜迟,若是等我完全清醒了,那股力量就会消失。我不假思索或者尽量不假思索地拨通了苗苗家的电话。
接电话的正是苗苗,她问:“你哪位?”
我说:“我是徐晨。”
苗苗“哦”了一声,显得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