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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中国的"百年孤独"--阎连科受活-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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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秘书说:“这么说这耙耧热天落雪还是百年不遇的新闻哩。”
  乡长说:“操,这么大的奇事那不是新闻是啥呢。”
  县长就对乡长说:“我要在这儿救灾了,你去魂山上让那些人把汉白玉从茅厕墙上给我拆下来,拆下来让他们用水洗干净,再用那洗水烧饭吃。”又对秘书说:“你回县上让各局委饿死也要一人给受活庄捐上十块钱,把全县全力救灾的事立马写成材料送到地区和省里。等救完了灾,我再让受活庄搞几天感谢政府的受活庆紒紜矠。”
  罢了早饭,乡长就往魂魄山拔雪走去了。
  秘书也就回了县里了。
  县长就留在受活了。
  絮言:
  ①购列款:特指购买列宁遗体的专用款项。这是双槐县自决定购买列宁遗体后最为常用的一个专用词。
  ③头堂:即头脑。
  ⑤娇娇子:意为撒娇。
  ⑦魂山:即魂魄山,是双槐和耙耧人对魂魄山的简称。
  ⑨一连彻:即一连串。彻在这儿并非彻底之意,是指多。
  紒紜矠受活庆:一种只有受活庄这地方才特有的每年麦后欢庆丰收的盛大仪式。

  第五章 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

  农忙也是过去了。
  忙而不乱地走将过去了。
  终归也还是夏天呢。日头一出来,雪就切急切急地赶着化了去。可是雪化了,脚地上水润着,抓一把土能挤出十几滴的水,在田里正需要烈日曝晒的机关上,却又一连大雾天。白
  日竟不比黑夜亮多少。尽管县长又用铁锨每日里都对着天空瞄,那雾天也还是铺天盖地呢。第一日瞄,第二日瞄,每日都在没人时候拿起铁锨、锄把对着天空瞄。到茅厕蹲在粪池上,县长把右手捏成手枪对着有日头云的处地开了无数枪,那雾天也还是川流不息地涌来着。熬至第五日,县长急得嘴上起了燎泡子,就用庄里真的铁管火枪朝着云雾连开三枪儿,霰弹全都打中了半空的云和雾,没有一粒铁砂不中在云雾上。
  就彻底地云开日出了。
  把能挤出水的田土晒得能落脚收拾了。
  小麦粒是都霉黑在了麦穗里。淀是青的颜色了,人吃了中毒可就要上吐下泻了。麦棵也都随跟着麦粒霉腐了,变暗变黄了,有了腐气了。那牛也是饿死也不会去吃了。来年冬天里,喂牛的没有麦秸了,各家各户都没有小麦细粮了,不能三天、五天就吃一顿雪白的干捞面条了,过年要吃的扁食①,也没有白面了。连秋后落种都没有小麦种子了。
  说到天东地西,也是一个灾年了,庄人们的脸上没有往年收过麦的喜兴了。往年呢,每年收过小麦后,庄里都有茅枝婆组办三日大庆哩。各家灶膛熄了火,都到庄头谁家最大的麦场上,要集体儿大吃大喝整三天。在那三天里,独腿的瘸子,要和两条腿的小伙比着看谁跑得快;聋子要表演他手摸在别人耳垂上,那个人嘟嘟囔囔,他就知道那人说了啥。他能用手摸出别人说了啥话呢,能摸出人家的声音呢。还有瞎盲人,瞎盲人相自比赛看谁的耳朵灵,把绣针落在石头上,木板上、脚地上,谁都看不见,让他们猜那针是落在他身前还是身后边。还有断臂的、瘸腿的,也都各自有着一手的绝活儿。那三天大庆是和过年一样哩,三邻五村,跑几里、十几里也都有姑女、小伙来看受活庆。这看着看着哩,男的就和女的相识了,有外庄的小伙就把庄里残疾的姑女娶走了。庄里的残小伙,就把好端端的外村姑女娶了回来了。有时节,也是要闹出一些悲剧的。比如说哪个庄的独生子,人长得周正端详,本是来受活看看热闹的,这一看,就看上了庄里的一个瘸腿姑女了。她腿虽然瘸,人也长得不甚好,可她一眨眼能纫七十到九十根的绣花针,能当众把那小伙子的像绣在一张白布上,他觉得不娶她他一辈子无法活了呢,爹娘不同意,他就寻死觅活地闹,或者索性就来住到了受活庄的姑女家。这一住,姑女怀孕了,姑女生了个一男半女的,那男方的爹和娘,就没有法儿了,只好认了这门亲戚了。还有外村漂漂亮亮姑女儿,也本是来受活看看热闹儿,这就看上庄里的一个聋子或是瞎子了。那聋子虽然耳朵背,可你嘴一动,只要他看着你的脸,他就能从你的嘴形儿和表情上猜出你说了啥儿呢,而且虽他耳朵失了聪,可嘴却格外灵秀呢。
  姑女说:“谁一辈子嫁给你谁就倒霉了。”
  聋子说:“她是倒霉了,我给她洗脚、给她倒水,给她做饭,农忙农闲都不让她下地,她闲在家里手痒心慌的,她咋能不倒霉?!”
  姑女就笑了:“你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哩。”
  聋子说:“我说的才没有唱的好听哩,你听听我的唱。”
  他就低着声儿给她唱了一段耙耧调③,那调儿的戏文是:
  冬天日出地上暖
  两口儿在地上晒清闲
  男人给媳妇剪了手指甲
  媳妇给男人掏着耳朵眼
  村东有一户大财主
  有金有银住着楼瓦和雪片
  可财主一天把媳妇打八遍
  我问你谁家的日子苦呀?谁家日子甜?
  听了这戏文,那外村的姑女不笑了,她想了一会儿,轻轻把手放在那聋子的手背上,问这样儿我说话你能听见吗?聋子就拉着她的手,说只要挨着你,我一点都不聋,我用手就能摸出你说了啥话儿。姑女又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说我得回去给俺娘商量商量呢。说是商量商量,可她家里没有一个同意的,末了她还是嫁到受活了,嫁给那个聋子了。
  还有那瞎子,你别看他眼前永远是一片雾茫茫的黑,可他的心深呢,几句话就把一个姑女说动了心。他本是去麦场上听那受活庆的热闹哩,可在路上绊着一个石头了,一个趔趄差点倒在脚地上,幸亏有个外村姑女扶了他一把。
  他说:“你扶我干啥呢,你让我摔死算了嘛。”
  她说:“大哥,你可千万别这样说,人活着终归是比死了好。”
  他说:“你是好呀,啥都看得见,人又漂亮,活着当然是好哩。”
  她就怔住了:“你咋看见我的漂亮哩?”
  他说:“因为我看不见,我才看见满世界的好看呢,才看见你浑身哪都好看呢。”
  她说:“我又矮又胖呀。”
  他说:“我看见你的腰像一段柳条儿。”
  她说:“你看不见,其实我黑哩。”
  他说:“因为我看不见,我才看见你又白又嫩,和我亲的妹妹一样呢。和故事里的仙女一样哩。”
  她说:“你看不见,眼倒干净了,没有气生了。”
  他说:“你能看见,你就看见一世界都是脏污了。我看不见,我倒看见一世界都是洁洁素素了。”他还说:“我看不见,我天天说让我摔死呀,可我心里从来都没想过死;你看得见,嘴里从来不说死,可你心里肯定每天都把那个‘死’字想八遍。”不知道那个姑女是不是真的天天都想过死字儿,可瞎子这一说,她的眼圈就红了,泪要落下了。说:“大哥,我拉着你去麦场上看你们庄那受活庆去吧。”瞎子就把用来探路的拐杖的一端递给了她。怕拐杖脏了她的手,又倒过来自己握了落地那一端,把日常间自己手握这端递过去。她就感到拐杖上有他的手温了,且也被他摸握的又光又滑呢。
  看受活庆时他们是在一块的。
  后来,就一辈子过到一块了,有子有女了,传宗接代了。
  可是哦,这年的受活庆不是茅枝婆出面组办的,不是为了丰收组办的,是县长柳鹰雀为了啥儿亲自组办的。县长去找了茅枝婆。茅枝婆正在院里像喂孩娃样喂着她的几条狗。那狗也都是残疾的,有的瞎,有的瘸,有的背上没了毛,秃秃的一背都是癞疤儿,像墙上不平整的泥皮儿。还有的,不知那狗为啥就没了尾巴了,少了一只耳朵了。这是一个临了土崖的方院子,两侧是厦房,南边是草屋,是茅枝婆的灶房儿,北侧是两间土瓦房,是茅枝婆的住屋儿。正面崖壁下,有了两孔窑,那窑里是这些残狗的窝,窑前摆了一个猪槽儿,一个旧脸盆,一口没有耳朵的锅和一个新瓦盆,这都是喂狗的家什了。狗不像猪们那样争食儿,他们在各自的锅、盆、槽里舔着茅枝婆倒进去玉蜀黍糊儿汤,满院子就一片吧嗒吧嗒的响声了。一院落都是熟玉蜀黍的深黄香味了。还有一条花狗已经很老了,二十几岁了,像人活过九十一样老得没法儿动弹了,茅枝婆就把半碗玉蜀黍汤放在它面前,它就卧在那,慢慢地一下一下伸着舌头去那碗里舔。舔完了,茅枝婆就把自己手里的半碗汤饭又往那狗碗里倒一些,它就又接着缓缓舔起来。这时候,日头已升起一老高了呢,庄子里深深的静,山脸上最后在麦田整着活儿的人,比如犁地,比如想早些趁墒把玉蜀黍种子落下去的人,他们赶牛的吆喝声,点种秋种子的落锄声,便都一汪汪地传过来,有急有缓,起着伏着,像耙耧调中的胡弦拉的《鸟儿飞》的音乐了。茅枝婆喂着她的狗,她就听见她的身后门被推开了,回过身,竟看见是县长立在门里边。
  她斜了他一眼,又扭过头去喂狗了。
  他就立在门口儿,似了早知会是这样子,并不尴尬哩,朝两边房屋看了看,再瞅瞅迎面窑前那一排舔着食的狗,都一冷猛地抬头盯着他。想走近一些去,看见那些狗,像只要茅枝婆说句啥话儿,它们就都会朝他扑过来,于是哩,他就一老远的站在门口上。
  茅枝婆背对着柳县长:
  “啥事儿?”
  柳县长试着朝前走了走:
  “你喂了这么多的狗。”
  她问:“你是来看狗的?”
  他说:“我是来救灾的。”
  她说:“你救呀。”
  他说:“今儿的救灾款和救灾粮就要到了呢。前年楝树乡遭了冰雹我都没有去,也没有给他们一分钱和一粒粮;去年枣树乡大旱,颗粒不收,我也没有去,也就照顾给他们每亩田地一百斤的粮种子,可今年受活有了六月雪,许多家都从雪地捞出了不少麦,就这样我还是专门来了受活了,算一算,照顾给你们的钱、粮,怕比你们往年从坡上收回来的还要多。”
  茅枝婆把碗里那最后一口饭倒进狗碗里,“这么说我得代表着受活庄人谢你哩。”
  柳县长把目光落到对面窑洞脑顶长出的几棵野枣树冠上。那树已经在雪天落尽了叶子了,可这几天间,日头一照晒,它就又有几蓬绿绿的新芽了,黄爽爽如春天刚来样。
  “不用谢我,”柳县长说,“得谢谢政府哩,你该如往年样组办庄里的受活庆。”
  茅枝婆说:
  “我老了,组办不动了。”
  柳县长说:
  “那我就亲自组办了。”
  茅枝婆说:
  “只要你能组办起来呢。”
  柳县长就在茅枝婆的身后笑了笑:“你忘了我是县长了。”
  茅枝婆也笑了,没有回头说:“哪能忘了呢,我还记着上边⑤让我当县长时我不去,那时你还没出生,更不是柏树子公社的社教员。柳县长就没言声儿了,在茅枝婆身后立一会,从鼻子深处哼一下,也便从茅枝婆家出来了。
  起原先,受活庄是没有庄干的,从解放以后就没有庄干的,像一个大的家户样,散散落落着。十几、二十几年前,公社想把它们算入哪个大队的圈落里去,可哪个大队都不愿要这二百多口的残人们,让他们自己作为一个大队呢,实则那人口过少哩,也就是人家一个生产队的人口哟。到末了,也就不说它是一个大队、一个生产小队了,横竖它就是柏树子的一个自然庄子了,千头万绪的事情都由茅枝婆来一笼统的管着了。是茅枝婆在解放后把天不管的受活领进了这世界上的乡里、县里的,当然该有茅枝婆来调理着这个庄的事务哩。比如要开会,比如交公粮、售棉花,比如上边有了政要大事必须立马让满天下人尽皆知的,比如两家邻户的吵架斗嘴儿,婆媳反目成仇的,那都是要经过茅枝婆来一解一决的。茅枝婆如果不是甘愿沦落在受活庄,也许她在多少年前就当了乡长、县长了。可她就是要守在受活过日子。她当然就是受活庄的主事⑦ 了。
  庄子里要在麦场上行办受活庆,那当然该是由茅枝婆来出面组办呢。除了灾荒年,几十年间里,年年的受活庆都是由茅枝婆在安置组办哩。几十年间哦,庄里的大小事务都是要茅枝婆在经管着。说不上茅枝婆是日间人们所说的村干、庄干啥儿的,像村长、支书或生产队长、村民组长啥儿的,受活人没有和别的庄人一样遴选过村干部,先前的区、公社和今日的乡政府,也没有来庄里宣布过谁是庄干部,可有一定要做的事情时,上边就来找了茅枝婆,茅枝婆想一想,有的事情就办了,有的事情就替人们顶着、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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