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百年孤独"--阎连科受活-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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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给你说,嫁给我你是掉到福窝了,你家三辈子烧了高香了。”
她说:“我不想享福哩,不想做你老婆、夫人哩。”
他说:“有一天,我成了和列宁一样的人物了,就是你死了也会有人给你弄个纪念碑和纪念馆,这你知道不知道?”
她就对他大声唤:“我只管我活着的事,不管我死后的事。”
他便停顿一会儿,从牙缝挤出了一句话:“你爹、你娘咋会生你这个姑女呀!”
乡长说:“柳县长,别吵了,别和嫂子吵了呢,再说她也是一个女人家。你该去魂魄山上看看了,那些施工队竟敢把纪念堂的汉白玉垒到茅厕的墙上去。”
县长说:“日他祖奶奶,让他们扒下来。”
乡长说:“日他们八辈子,他们说除了县长,谁的话他们都不听。”
县长说:“走——石秘书,让司机把车给我开过来!”
她说:“走!走!姓柳的,有能耐你就十天半月别回家。”
县长冷冷笑了笑:“我一个月不回这个家。”
她吼着:“你两个月别回家。”
县长说:“我三个月不回家。”
她说:“你要回来你就不是人。”
县长说:“三个月我要踏这儿半步门槛我是乌龟王八蛋,你让我那纪念堂刚盖成一天塌下来;让列宁遗体买回来,半张门票都卖将不出去。让我走在大街上,冬天曝日头一照晒死我,夏天落雪冻死我。”
司机说:“他妈的,这鬼天越变越冷了,车玻璃上像是飘了雪花儿。”
乡长说:“耙耧这儿就是这天气,每年三月都下桃花雪,过几年都会下场大热雪。”
秘书说:“鬼话哩,我才不信呢。”
她说:“石秘书,我说的我对你好全真话哩,要有半句假话,你让夏天落雪冻死我,冬天曝日头一照晒死我。”
秘书说:“真的呀?”
乡长说:“真的哩,桃树上结了红枣你见过没?一条腿的人比两条腿的人跑得快,瞎子能用耳朵听出东西南北在哪你信不信?还有聋子的手指头,他摸着你的耳朵垂,就能听见你叽叽喳喳说了啥。还有一个人死了七天在墓里埋了四天,他又活了的事情你见过没?乌鸦能在家里养熟得和鸽子一模样,这些你都不信吧,车到受活庄时我让你看一看,让你长些见识行不行?”乡长说:“石秘书,这些都是耙耧山脉里的常识哩,亏你还是大学生,我真想在你们大学的课本里拉上一泡屎,想用尿把你们的黑板洗一洗。读了十几年的书,每月钱比我拿的多,女人也比我搞得多,可你竟连耙耧这里夏天气温会降到零下四五度、冬天气温会升到三十四五度都还不知道。你说我该不该在你们的课本上拉泡屎,用尿把你们大学的黑板洗一洗?”
秘书说:“乡长呀,你的嘴和茅厕一模样。”
乡长说:“你让县长说我说的不对吗?”
两个人就一同把头扭到车前的县长身上去,看见县长的脸色有些紫,浑身冻得哆哆嗦嗦哩。县长在县上是单穿了一个汗衬来的哩,这会儿他的身上、胳膊上,都有一层鸡皮疙瘩了,两条胳膊在胸前交着抱了肩,人冷得牙都打了架儿了。再往车前一看呢,车前竟大雪纷飞了,玻璃刮子在车上叽叽喳喳刮着叫个不停了。
山坡上也一片皑皑白雪了。
乡长说:“柳县长,你冷吗?”
县长哆嗦一下没说话。
往魂魄山上去,是要路经耙耧山脉的,要路经受活庄的顶道的。过了受活庄,再约行七十一里路,也才能到魂魄山的脚下边。可是呢,在这大夏里,他们坐着一辆年岁老大的小车子,前窗后门都开着,各自的汗都泉涌水流地往外冒。一路上的麦浪,火热腾腾地扑进车子里,在麦田猫着割麦的庄稼人,在车外像物什样倒隐在麦田里,消没在车外边。车从县城到耙耧山下上百里,上百里跑了大半天,司机生怕跑快了车轮要胎爆,然到耙耧山下时,开过一片槐树林,竟有清风了。天气变得凉爽了,熟麦的香味转淡了。渐渐地,大夏天就成了秋天的味。接下来,车在山上疾走着,凉爽越来越浓呢,竟也有些寒冷了,不把五窗七门闭合着,人会冷得如大冬天走在寒野里。
司机说:“天越变越冷了,咋回事儿哩?”
乡长说:“日他八辈哩,这儿就是这天气,三月会下桃花雪,深冬常有曝日头晒。”
司机说:“操,还真是下雪了,得用雨刮刮雪了。”
秘书说:“柳县长,你冷吗?”
她说:“你管他冷不冷,让天热热死他,天冷冷死他!”
县长说:“在双槐,天冷了我到哪还弄不到一件衣裳穿?”
她说:“穿了衣裳焐死你,脱了衣裳凉死你。”
乡长说:“这雪天,走,得给县长弄件棉袄穿。”
秘书说:“把车拐到那边的村里去。”
县长说:“操,我就不信这天还能冻死我柳县长。”
说着哩,车就拐到了山腰上的一个村落里,停在一家麦场上,借了袄,借了军大衣,让司机留守着,他们一行就爬到耙耧高处了。
也就住在受活庄的客房了。
雪是终于住了的。
气象可还是一个劲道儿的冷。一早起床,天还阴沉着,寒冷的雪气还在四处弥漫着。县长一夜没睡着,他住在那供男敬女的老庙客房的上房里,关公、菩萨和那老哑婆都已不在了,那三间瓦屋里砌了两道隔子墙,房子也就一分为三了,他住在北一间,独自一张床,铺了两床褥,盖了两床被,暖也还是上暖哩,可一整夜他却没睡哩,他在想着十八年前他当社教员时在这受活的一些事情哩,想着一个女人如何竟会孕出大孪胎。想着如果最后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安置搁放到魂山⑦ 上,一个县的游乐轰隆一声起来了,一个县轰隆一下大富起来了,他就不是一个县长了,也不是地区的副的专员或者副的书记了,那时候,他成了一个人物了,成了世界上的风云人物了,怕地委的书记也非他莫属哩。他已经想好了,这个地区的十几个县,有四分之三都是贫极的县,等他当了地区专员或地委书记了,他要让那些贫极的县,每个县都盖上一个纪念堂,把列宁的遗体一个县一个县地轮流去安放,把各个县的游乐业全都带起来,让各个县都轰的一下富起来。他要在地区所在的九都市,搞一个世界性的列宁节。在列宁节的日子里,把列宁的遗体安放在市里广场当间的处地儿,让全世界所有崇敬列宁,了解列宁,读过列宁和马克斯、恩格斯,当然还有毛主席的书和文章的人都到这儿来集会。那些崇敬斯大林和读过斯大林著作的能来不能来,他还有些拿不明清主意哩。他听说,中国和外国,对斯大林都有些不相同的看法哩。柳县长在这一夜想了很多的事,他听着乡长和秘书在另一个屋里热暖烘烘的鼻鼾声,像听着乡间的老二胡的弦子声,嗡嗡啦啦的,他恨不得过去把他二人的鼻子用棉花、破鞋塞起来,在各自的嘴里堵上一双臭袜子。
可他是一县之长哩,也就忍了呢。
也就在蒙蒙里早早起了床。
庙客房的院子有半亩那么大,院里有几棵古柏树,有一棵新榆树和两棵中年桐。桐树的枝叶被雪压下了一满地。柏树上的老鸦窝被雪压落在了院落里,一片枯枝散在院墙下,还有刚从盛夏中生出来的几只小鸦儿,摔死了,也冻成了一团一团的冰蛋儿,只有尖嘴还露在雪球外,像鸡雏儿把头伸在壳外边。老庙客房的院墙是一圈土坯墙,墙上苫了玉蜀黍秆,那秆也都枯干了,纷纷从墙上断落在脚地边。是风吹雨淋了那一围院墙了,院墙也就无可奈何地在日月中塌了几处豁口儿。
县长披着军大衣,立站在院落当间扫望着这院落的各个处地儿。
街上有起床挑水的瘸子从井上挑着水桶、拄着拐杖走过去,他走在雪地上,不是匀称的吱喳吱喳响,而是扑——喳!扑——喳!先是一声瘸腿轻轻落下去,再是好腿用力地抬起来,有力地落下去。声音轻重不一,细听倒也是有着律韵呢。县长听出了那韵律,像远处的哪哪儿,有一个大木槌、一个小木槌在雪地里轮换着一下一下地砸敲啥儿呢。脚步走远了,无声无息了,他又抬起头,看见东山外的天边上,云后边有汤汤水水的白,似要流出来,却又被云彩堰住了,只有在云缝的稀处才流出银白白的几丝汁水来。
县长盯着那些汁白水。
汁白水流将出来了,像水银摊了一地儿,可又都被云彩覆了去。
盯着那越来越少的汁白水,县长又瞄一眼庙客房的大院落,看见南墙角靠着一张锈铁锨。他过去从雪中抽出铁锨来,在地上磕磕雪,将锨把架在院墙的豁口上,锈锨面贴着紧挨脖子的大衣领,就对着东边挡了银白的浓云瞄起来。且瞄着,右手的食指还不间断地如钩着扳机样,猛地一下一下朝着怀里抠。每钩抠一下儿,他的嘴里就“嘣!”地叫出一声枪响的音。
瞄着,抠着:“嘣!”
瞄着,抠着:“嘣!”
瞄着,抠着:“嘣!”
瞄着,抠着:“嘣!”
那白烈烈的银汁前的乌云竟就在他的“嘣!”声中,疏散开来了,让银汁流出了一大片。
县长听见了那白汁从云中流出的响动声,脸上溢满了鲜灿灿的红,于是他就抠得更加快捷了,嘴里的嘣声也一连彻⑨ 的响声不断了。日头也就相随着出来了,银白变成金黄了。金黄黄的一片世界了。
“柳县长,天晴了。”秘书在他身后揉着睡眼说:“你朝东边一瞄天就晴了哩,日头就立马出来了。”
“它敢不出吗?”县长回过身,像将军样挂了一满脸因了胜利的笑,他说,“过来,石秘书,你试试。”
秘书便像县长一样端着铁锨,架在院墙的豁口朝着东天瞄,和县长一样钩着右手指,嘴里“嘣!嘣!嘣!”地叫,可他愈抠愈叫,那流散的云彩倒愈往中间聚合着,把露出的席一片大的金黄银白的汁水又遮拦回去大半儿。
秘书说:“我不行。”
县长说:“让乡长来试试。”
乡长就从风道后的茅厕走出来,忙急急把裤子系完全,还那样把铁锨当枪瞄着日出的东山顶,嘣嘣嘣地连开十几枪,那分开的云彩便彻底合上了,银白汁水又彻底没了呢。
又是一片云雾朦朦了。
连庙客房的院落里,也都又潮湿雾雾了。
县长就拍了拍乡长的肩,说:“这能耐,你还想等列宁遗体买回来当游乐局长啊。”又接过那铁锨,换个姿势瞄准着,噼里啪啦连开二、三十枪,云雾竟真的又裂开一条缝。
枪响了,云散了,日头出来了。
又开了十几枪,东山顶便又是席样一片银白了。
再开十几枪,便有几领席样的金黄了。
还开了十几枪,金黄、银白便如麦场一样大小了。
天便晴了呢。云开日出了。东山上转眼一片黄爽朗朗的晴天气,原来那未及散去的乌云白金、白银的凝在原处了。日光下的雪,也都亮白出了耀眼的光。树上的枝丫都如银条样横七竖八地举在半空里。山脉上的田地间,雪白中还有偶或的几棵小麦擎在白中央,像荆草荆刺扎破雪白露在大地的铺盖外边了。空气是少有的新鲜哩,吸几口,嚼一嚼,一回味就觉到人的嗓眼原来以为好好哩,却其实腌臜腌臜着,就想借那清新呕嗬呕嗬咳几声,把脏污一笼统彻彻底底咳出来。
一个庄子就满是咳声了。
咳完了,那些起了床的人,就都把手棚在了额门上。
男人们说:“呀!天晴了,弄不好还可以弄出几分收成哩。灾年还能救回几分呢。”
女人们说:“呀!天晴了,发霉的被子可以晒晒了。人有灾了,不能让被子倒霉呀。”
孩娃们说:“呀,天晴了,再下几天多好啊,天天下雪我就可以天天钻在被窝不去上学了。饿死也比那上学好。”
也有的人,就在庄子里望着老庙的客房子,说:“呀,县长来了,天就晴了哩,这县长就和咱们百姓不是一样哩,连天都能管着呢。”
县长是隔墙听到了这些话儿的,他把铁锨从庙院落墙上取下来,抓一把雪塞到因了“嘣嘣叭叭”干渴了的口里边,想一会,扭头望着乡长问:“热天下雪这耙耧经常吗?”
乡长说:“从庚子鼠年到癸卯兔年那三年天灾之前是有过一回的;丙午马年到丙辰龙年那十年大灾也是有过一回的,可那两回都没这回下的大,是五月落的毛毛雪,来日里日头一出雪就化了呢。”
秘书说:“这么说这耙耧热天落雪还是百年不遇的新闻哩。”
乡长说:“操,这么大的奇事那不是新闻是啥呢。”
县长就对乡长说:“我要在这儿救灾了,你去魂山上让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