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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

中国的"百年孤独"--阎连科受活-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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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猛的,柳县长老了呢。
  一老彻地老了呢。
  柳县长像老人一样朝着他的双槐县城走,脚下软软的,像不小心就会倒在脚地样。
  算一算,柳县长从离开茅枝婆领的出演团在魂魄山上出演起,足对足①,也就几天间,可在这几天间的瞬当里,他像离开了双槐几年哩,几十年,半辈子,似乎连双槐的百姓都不再认识他了呢。先前哦,无数次地从这老城的街上走过去,穿过城门到乡下,或者沿着马路到地区去开会,那时候,他都是坐在车上的,景景物物从车窗掠过去,就像风从他眼前刮过样。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啥儿也没有留下呢。偶尔呢,因了啥儿从车上走下来,街上的百姓也就一眼把他认将出来了,立马一阵儿乱,慌乱里亲昵昵地叫着柳县长、柳县长,会把他围将起来哩,不是拉着他回家去吃饭,就是搬个凳子放在他的屁股下,想请他在自家门口坐一坐,或者呢,把一个刚出生的娃儿塞到他手里,请他抱一抱,乞求他给孩娃带来一些福运禄,然后再请他给孩娃起上一个名。还有人请他用写得并不好的字给门面铺子题句儿词;有学生娃儿举着作业或书本请他签名儿。从城里走过去,他就像皇上从街上过去样,让人慌喜哩,让他顾不上一街两崖的色景呢。可是今儿天,黄昏哩,又干冷,街上人都寥少了,铺儿、店儿的门都关上了,大街儿小巷子,也很少有人走动了。长长的一条街,像人走屋空一样安静着,只有那回家晚了的鸡们还在街脸上晃。
  正是为了怕见啥儿他才从城关下车的,才要从老城穿街而过的,然而哦,街上人空着,没人见着呢,没有人像往日样一眼把他认出来,柳县长的心里反倒有了几分、十几分的渴念了。这个县城就是他的县城呢。这个县就是他的双槐县。这个县,没有人不知道他是柳县长。他从街上走过去,该是有许多惊动的。可是哟,今儿街上却是十二分的清冷着,偶尔看见一个人,那人也是忙匆匆地躲闪着冷,疾脚快步地往家赶,打根儿就不扭头朝柳县长看上一眼呢。有两个媳妇,开门出来唤她的孩娃回家吃夜饭,目光明明是在柳县长身上搁了许久的,末了竟和不太相识样,唤了几嗓孩娃儿,就又关门回去了。老城比不得新城哟,街脸上都是破砖烂瓦的老房子,偶尔间杂有一两幢新瓦楼,那楼房也方方正正着裸了红砖墙,在这冬天里,楼房像刚做成未及上漆的红松棺材样。就这样,柳县长独自慢慢地走在街脸上,觉得自个儿像走在一片坟地里,像自个是死了又活转过来的一个人,所以哟,人们见了他,就都不敢望他了。这当儿,从迎面又走过了两个挑着水果担子的人,不消说,他们是去新城繁闹的处地做水果生意了。不消说,他们都是本县人,也多半都是老城人。柳县长想,只要他们认出他是柳县长,只要他们能停脚唤他一声柳县长,他明儿天就任命他们一个是商业局的副局长,一个是外贸局的副局长。现在,他还是双槐县的县长兼书记,他想任命谁就能认命谁。不要说是个副局长,就是局长也行哩,只要他们能够认出他,在他面前放下水果担,弯下腰,鞠个躬,如往日有人在街上见了他样叫一声柳县长。
  柳县长站在那儿不动了,等着他们认他、叫他了。
  可是哦,那两个人从他迎面瞟他一眼就擦肩过去了。水果担子的吱呀声,由近及远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减,最后便悄无声息了。
  柳县长痴痴怔怔地立在那,一直望着那两个人走融入暮黑里。他们没有认出他是柳县长。这让柳县长的心里如蛇咬蜂蜇哩。可是哦,柳县长的脸上却是挂着了笑,他想这两个人,其实是白枉枉③ 地错过他们来当县上的副局长和局长的机口了。
  就那么孤单单地从老城走到新城里,柳县长见人便立下,等人把他认出来。认出来他就打算把他们提拔个局长啥儿的,可终是没有一人把他认将出来呢,没有一人如往日样老远见了他,都忙慌慌站到路边上,满脸挂了笑,朝他点着头,或微微弯下腰,轻声亲语地叫他一声“柳县长”。天是一老彻地黑将下来了。城街像落入乡下黑夜的胡同样,直到了县里的家属院,他身后的街灯才亮将起来了。柳县长从来都没有像今儿这样想让人老远把他认出来,老远唤他一声柳县长,他是怕见人才趁着暮黑回到城里的,可真的没人碰见他,或见了又因着天黑没能认出他,他反倒心里空落得如被人偷光抢净的仓房了,一粮一物都没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大房了。不消说,家属院那守门的老汉是可以一眼认他出来的,会慌忙忙从门房里出来叫他的,可到那门口时,守门的老汉却没有如往日样从门房出来叫他柳县长。柳县长老远就看见门房里亮汪汪的灯光了,可到了那里时,门口却静得和墓口一样哩。
  守门老汉不知哪去了,门开着,屋里空无一人呢。
  在门口掸掸脚,柳县长走进了家属院。
  他该回家了。
  他想不起来他有多久没有回家了。好像多久多久前,媳妇说有能耐你就三个月别回家,他说你就看看我的能耐吧,我准定半年不回家。
  他好像果真半年没有回家哩。那时候是初春,现在都已是隆冬了。
  要么是下乡,要么去开会,要么是住在列宁纪念堂的工地上,他好像有半年没有回家了,好像有几年没有回家了。有时候,人是在县城,可他宁肯住办公室也没有回家呢。这一会,走进家属院落时,忽然间他觉得记不清媳妇是啥儿模样了。记不清她的黑白胖瘦了,爱穿啥儿衣裳了。天是暮洞洞的黑,不见着星,不见着月,云像黑雾样罩在半空里。立在那雾浓浓的黑间里,柳县长用力想了一会儿,才慢缓缓想起媳妇今年是三十三岁或三十五岁的人,小个儿,白净脸,乌头发,头发总爱落散在肩膀上。他记得媳妇的脸上还有一颗豆儿痣,是日常间人们说的美人痣,半黑半褐色,可却是死活都不记得那痣是长在她的左脸还是右脸了。
  一进门,要先看看那粒痣是在她的左脸还是右脸上,柳县长想,说啥儿我也该记住那痣是长在她哪边脸上的。过了家属院的大门口,柳县长抬头朝自家房的窗口望一下,看见媳妇的影子像雀儿样从那改成灶房的阳台上,一闪过去了,他心里像被啥儿轻轻抚弄了一下子,立马快了步子往前走去了。
  他要回家了。
  可是哦,走了几步他又往左边拐去了,他想他还是该先到敬仰堂里去一趟。也许半年没回家,也许几年没回家,敬仰堂都不知变成啥儿模样了。
  也便先一步到了敬仰堂。开门,关门,再开灯。灯光哗的一下亮了时,望着迎面墙上的像,他心里的滋味已经大不是了从前那样受活哩。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霍查、铁托、胡志明、金日成、卡洛斯的像都还依着原样贴挂在正墙上,中国十大元帅的像也还依着原样贴挂在身后墙面上,而惟一不同的,是柳县长的像不在第二排其原先林彪的像的那个位置了,而挂在了第一排马、恩、列、斯、毛的后边了。
  柳县长就那么天长地久地立在敬仰堂的屋当央,让时间在屋子里模糊糊地流过去,到末了,他动手把自个儿的像从毛主席的像后取下来,挂在了马克思的像前边,挂到了那上一排像的最前哩,然后哟,又把他像下塔式表格里的空白处,一格一格地全都写满了字,画满了红线儿,到末了,最后写到顶格时,他停笔想一会,写了两行字:
  全世界最伟大的农民领袖
  第三世界最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
  接下呢,他在那两行字下各画了九条红线儿,那九条红线像他描成的一条又粗又重的一条红龙样,又醒目,又刺眼,他就那么盯着那字和红龙看一会,跪下朝那一排挂像磕了一个头,朝自己的挂像磕了三个头,回身望了望身后养父的像,为他点了三炷香,也就从敬仰堂里出来了。
  门外的静夜里,有汽车响动的声音传过来,那低哑的声音他有些熟悉哩,像他的那辆汽车的声响呢。也许是秘书知道他已经回到县城了,来家里看他了。不消说,秘书见了他是必要唤一声县长的。
  柳县长就从敬仰堂里关灯出来了。果真是他的那辆黑色的轿车子停在他家楼下边,也果真是秘书到了他家里。他从做了县长就让秘书做了他的秘书了,自然哦,就是满天下人不叫他县长了,秘书也还是要脱口就叫他县长的。
  果真、果真呢,秘书就不歇口地叫他县长了。
  絮言:
  ①足对足:方言。即指把时间算得长一些,是满打满算之意,与脚对脚无关。
  ③白枉枉:方言。即白白错过机会,有冤枉之意。

  第三章 柳县长,柳县长,我给你跪下行不行

  “对不起呀柳县长,我对不起你呀柳县长!”
  “奶奶的,一刀砍了你,我一枪崩了你!崩你砍你都不解我的恨。”
  “柳县长,柳县长,我真的对不起你呀柳县长。”
  “跪下来,你们都给我跪下来!”
  “不怪他,不怪石秘书,啥都怪我呢!”
  “滚!你个骚娘们,你这头母猪、母狗、黄鼠狼!”
  “柳县长,别打她你打我好不好?你看她满脸是血了,再打就要打出人命啦。千刀万剐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这石秘书的错。”
  “不打她,叫我打你是不是……你以为老子我会放了你……”
  “啊……啊……啊呀……”
  “我撤了你的职……我让你住完监狱再回家里去种地。”
  “你打吧,柳县长,你把我踢死、跺死、踩成肉酱都行哩。”
  “我日你祖宗八辈哩,我现在就让公安局把你送进监狱里。我一句话就能让你家破人亡,就能让你们名誉扫地,成过街老鼠,在双槐让你们寸步难行;在双槐让你们逃荒要饭都没地处儿去。”
  “求求你,别打他了,你看他都昏了过去啦;老柳呀,柳县长,求你还来打我行不行。”
  ……
  “日你祖奶奶,你给我说句实话吧……现在你出门,人人都说你是县长的夫人哩,都称你是夫人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哩,可我不想当夫人。我就想当个一般人的媳妇哩,下班了烧烧饭,拖拖地;男人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在灶房里忙个不停儿。待饭菜端到桌上了,他放下报纸和我一块去吃饭。吃过了,我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去灶房洗锅洗碗了。洗完了,两个人一道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说说话,末了就都上床去睡了。”
  “柳县长,你就成全了我们吧。你不成全我们,我俩就跪到天亮不起来。”
  “水哩?水哩?祖奶奶,这家里连一口水喝都没有。”
  “没水了……我这就给你烧,这就给你倒。”
  “我日你祖奶奶,没想到提携你当我的秘书,你反倒伤透了我的心,买不回列宁遗体都没有你给我的打击大。”
  “对不起你了柳县长,真的是对不起你呀柳县长。”
  “行啦、行啦,你把额门磕出血我柳县长都不会原谅你。”
  “我不求你原谅呢,我罪有应得哩。”
  “喝水吧……有些热……你先凉一凉。”
  “茶叶呢?”
  “泡绿茶还是红茶呀?”
  “随你妈的便。”
  “那就绿茶吧,绿茶消火呢。”
  “站起来,你说咋办吧。”
  “柳县长,你不说句原谅的话,我死也不会站起来。”
  “那就跪着吧,说你想咋办吧。”
  “求柳县长成全了我们俩……”
  “成全了我们吧,不成全我和他一块跪死在你面前。”
  “说说咋个成全法。”
  “让我俩结婚吧,要在双槐丢了你的脸,你把我俩的工作调到天南地北都行哩。”
  “柳县长,我们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哩。我跟着你当了这么多年的秘书啦,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你心里想要啥儿哩。你成全了我们俩,我会让全县城的人都给你跪下磕头呢。我知道列宁遗体买不回来啦,买不回来我也会让全县城的人给你跪下磕头哩,让全县人民见了你就给你跪下磕头哩。不信了你试试,我明儿天就让大街上无论谁见你都跪下给你磕个头。让新城、老城的人都在正堂屋里挂着你的画像行不行。”
  “哼……你以为你是神仙是不是?对你说,老天爷都没这个能耐啦。”
  “柳县长,我说到做到哩。”
  “滚!你们两个都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哩。”
  ……
  “你半年没有回家了,我想……再陪你一夜说说话。”
  “不用说,这家里的东西想要啥了你全都拿去吧。”
  “我啥都不要哩,我只把我爹的像带走就行啦。”
  “带走吧,想要啥你就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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