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百年孤独"--阎连科受活-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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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稀薄薄地铺在收过庄稼的田旁头紒紜矠,到处都是半热半香的庄稼味和土腥味。柳县长就那么木然地坐到一老深的夜里去,末了像要对列宁表示井深的歉意样,他朝自己的大腿上狠劲儿拧几下,还狠劲地在自己的脸上掴了一耳光,然后莫名地跪下来,朝着大约是列宁故里的俄罗斯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在心里对列宁连说几声对不住你了哦,对不起你了哦,来日就把《双槐县关于大力集资、引资购置列宁遗体的有关规定》的文件下发到各委、局和各个乡镇了。
眼下里,一个整年悠晃过去了,县里的游乐业已经很有了一些声色了。从县城通往魂魄山森林公园的大道也已经开通了,虽是沙石路,可曾经给柳树乡修了公路、通了水电的南洋人是答应过了最终要把这路面黑油紒紞矠 硬化的全额资金拿将出来的。魂魄山那儿呢,已经把山顶沟岔的水都集中到了一条松柏沟,两岸的山石、河石也都起了名字了。有一块石头像是马,那石头就叫“马啸石”,有一块石头像是黄鹿回头望,那石头就叫了“鹿回头”,有一棵枯柏的树洞里又长出了一棵山楝树,那树就叫了“夫妻抱”。还有“断头崖”、“黑龙潭”、“青蛇洞”和“白蛇洞”。每一个名字也都请人编排了传说和故事。比如哟,那马啸石的故事是,李自成率兵起义,在伏牛山脚吃了败仗后,率十余亲信路经这里时,前边山下埋伏了上万的大清兵,朝廷本是要把他一网打尽的,斩草除根的,可他率十余人路经这魂魄山上的这块奇石时,他的马突然站在那块石上长啸不止呢,扬蹄不前哩,于是李自成就勒马止步了,掉头向西了。于是哦,清兵空伏一场,李自成逃过一劫,那石头就叫了马啸石。再比如,那鹿回头的故事是:古时有一猎人射鹿,三天三夜,穷追着不舍,当鹿至一断壁崖头无处逃落时,猛地回头一看身后的猎人,它就变成了一个美的女娃儿,嫁给了身后的猎人了。猎人从此停射,耕种一生,二人白头偕老了。如此等等、等等呢,那魂魄山就生满了传说和故事。“夫妻抱”的故事感天动地哩,“断头崖”的故事悲悲壮壮呢。“黑龙潭”里曾经是一个妖精的家。“青蛇洞”和“白蛇洞”,那就是了戏文《白蛇传》中青蛇小青和白蛇素珍的生地了。还有,那流水下游的瀑布正在修建着,想把那瀑布修成九条龙,瀑布就叫九龙瀑布了。还有,让县里各局、委,饿死也要贷款在山上各修出一座的宾馆、招待所,房子要修得古香古色哩,一律呈明、清的建筑风格哟,以备将来接迎宾朋和游乐的客。各局、委也都开始去银行贷款了,几个局如邮电、交通也都资金到了位置了。安放列宁遗体的纪念堂,已经在山上破土动工了,外式形是和毛主席纪念堂一模一样儿,方方正正着,内里正堂停放列宁遗体的水晶棺,前厅是列宁的遗物室、图片展和著作箱,后厅是播放有关列宁伟大事迹的小型的电影厅,左右是保护列宁遗体的恒温机和除湿机。还有工作人员的歇息室。大人物们的茶水室、会议说聊室。当然,列宁纪念堂的门前,是要有一片花地草坪的,花地草坪下是要有一片阔场的,阔场两侧是停车场、售票亭和售货厅。还当然,就近之处少不了饭店和茅厕。饭店的饭不能昂昂着贵;茅厕收费不收费,县常委的意见不齐致,思想纷纷乱,但一定要洁素,却是异口同声儿。还有,山上的石径小路要拐多少弯,林里把百年大树的年龄标签写成三百岁或者五百岁,把有五百岁的白果树用铁栏围起来,把树上的标签写成一千一百岁、一千九百岁,或者有零有整二千零一岁,这些微细的工作都已经轰轰烈烈了,有条不紊了。
眼下,当当重要的就是凑集去俄罗斯购买列宁遗体的巨额资金了。地区说,无论你柳县长购买列宁遗体要花多少钱,我们都千方百计给你凑上一半扶贫款。可那另一半,也还是要你自己设法儿解决的。一年来,柳县长已经钻天入地凑上了天大的一笔款项了,可那款项要去购买列宁遗体还只是一笔不算大的钱。他愁肠百结哩,愁肠百结想再去哪弄上一大笔的钱,即可在近时动身带人去俄罗斯和人家商说列宁遗体的价格了,去定购买遗体合同协议了。
絮言:
①满全脸:当地方言。满全,即整个儿、全部。满全脸,即满脸。
③当间:当地方言。即中间、中心、中央。受活人和耙耧人都将中央、中间、中心叫当间。
⑤脚地:方言。即地下、地面和靠近眼前的地方。
⑦顶儿:方言。即最高之意。顶,即高。
⑨地步:方言。即步行之意。
紒紜矠田旁头:即田头或田边。
紒紞矠黑油:即柏油或沥青,因呈黑色,当地人就称沥青为黑油。
第三章 枪响了,云散了,日头出来了
县长柳鹰雀和秘书、乡长一行,原是要去魂魄山上的,列宁纪念堂已经破土了三个月,堂前的台地都已砌将起来了,建盖纪念堂的砖石都已可以从那台地上扛抬上去了,可包工队竟把台在两边用来立柱的汉白玉砖垒到了临时茅厕的墙壁上,屎和尿在汉白玉上溅得满了的。魂魄山是在柏子树乡的地界里,总监工县长就让乡长兼了的。
乡长说:“都把汉白玉从茅厕墙上给我扒下来。”
包工队的头人说:“临时嘛,怕了啥儿呀?末了一洗一擦,也就净了嘛。”
乡长说:“我操你妈,那是给列宁用的汉白玉石呀。”
包工队的头人说:“你不用操我妈,我们给九都盖银行的房子时,还差一点用金砖盖了厕所哩。”
乡长说:“我操你妈,真的不扒吗?”
包工队的头人说:“你真的不用操我妈,县长有交代,这儿有一点儿更改,都得经过他的同意哩。”
乡长就从魂魄山坐车,用一大天时间到了县里边,向县长鸭舌鸡嘴了。那当儿,县长正在赤膊上阵地骂一个新加坡人的娘。新加坡人的娘死了。他娘是县城西郊石榴村的人,儿娃多少年前当兵到了台湾的哪儿不明生死了,可岁月日子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儿娃生死明晓了,竟就成了新加坡的商人了,传说他钱多得可以用钱当砖做坯盖楼房。然而呢,然而他有钱,可就是不能把娘从村落庄子接渡到洋海那面去。姐去了,弟去了,挨沾了亲故的也去了许多哩,可她娘是死也要死在庄子里。也就在两个月前死在了庄子里。县里就告了她的儿娃了。儿娃已经六十一岁了,是男人却穿了女人们也鲜有人穿的花衣裳,像大北方的一棵枣树结满了南方的香蕉、芒果样。他一回来,县长是亲自去九都的车站接了他的荣驾哩,一路上,县长向他说了县里近年高远的规划后,末了试着道:“我们准备把列宁的遗体从俄罗斯那边买回来。”
新加坡人惊得怔住了,说:“这行吗?”
县长笑了笑:“有钱就行哩。”
新加坡人想了一会儿,哀哀伤伤说,他娘谢世了,生前没有跟着他享到一日半晌的福,如今不在了,他想把他娘隆厚隆厚盛葬哩。说隆厚盛葬挖墓用不了多少钱,无非是把砖、石往坟上多运些,墓室垒砌得宽敞一些儿,可重要的是自家在村里又单门儿又独姓,葬娘时棺材前后,没有孝子就显得凄清呢。新加坡人说:“柳县长,你给我找一个孝子我给县里一万块的钱,找十一个我给十一万块的钱,这样就把你购买列宁遗体的款的缺口儿补上一些了。”
县长问:“那我给你找一百零一个孝子哩?”
人家说:“那就是一百零一万块钱嘛。”
县长问:“那要找一千零一个孝子哩。”
人家说:“那就是一千零一万块钱嘛。”不过人家又说了,你找再多的孝子也至多能给乡里捐上五千万,再捐多也就伤了人家生意的筋骨了。好在呢,有这五千万,县长他就差不多凑了一个亿的钱数了。有了一个亿,上边就会再给一个亿;有了两个亿,也就差不多可以动身去商洽购买列宁遗体的合约了。县长是把一切念想都寄望在了这个新加坡人的身上了,葬埋他娘那一日,县长不光让石榴村男女老少七百多口人都去给老人戴了孝帽子,穿了孝衫子,还动员邻村邻庄那些会哭会掉泪的姑女媳妇去了一千多。这样儿,就组办了有两千多人的大孝队。孝衣、孝帽是由县上统一购买裁缝的,把县、乡各处商店的白布全都买了呢,让县缝纫厂做了整七天,那孝队里还有人没抢到孝衣穿。那孝衣裳是说好谁穿了戴了就归了各自的,回家一洗一晒呢,也还都是上上好的生白布。想起来那孝队已经不是了孝队了,一两千人都戴着白孝帽,穿着白孝衣,没有边际的白色如了一满天的云彩白哗哗地落在了山脉上。孝队把一路两岸将熟的小麦全都踩倒了。把坟地那儿的一面山坡踏平了。哭唤声把山脉上所有的乌鸦、鸟雀都吓得没有踪影了。可是葬了人,新加坡人回到了他新加坡那片处地儿,他说要捎的钱就了无踪影了,像云烟化在了辽远的大天里,一丝烟雾也都不见了,连他人的一丝消息也没了,闹得全县卖白布的商店和缝纫厂总去县上讨账儿。
县长是上了那新加坡人的当儿了,急得嘴上的满生燎泡儿,不吃苦瓜就落将不下去。大小商店的生白布钱是可以不还的,权当他们集资了那庞大一笔的购列款①。缝纫厂的工钱也是可以不还的,再讨要账时就把那厂长更换掉了去,这也就吓得厂长不再要账了。那些当孝子的人也都有了收成了,不光每人落了一身生白布,还都有好多天寂寞时的谈资了。可是,购列款却说到底还是没有凑起那个数目来。
事情如果单单是新加坡人那一件事情就好了,还有一件事情是更让县长肚里生火哩,让县长说不出口儿呢。昨夜儿,县长媳妇一冷猛地和他闹翻了,像耙耧深处里的受活在酷夏里一冷猛地落了滔天大雪一模样。天象原是好好哩,可说变就变啦,变得冷酷呢。上半夜,是她在家里看电视,他在县里开了一个关于购买列宁遗体的集资会。到了下半夜,他们就睡了。因着是周末,他们要做那场夫妻间的受活事。这也都是说好的,和文件一样写在纸上的,彼此签了名字按了手印的,约死了必须每周做一次夫妻间的受活事,以防县长他官做大了呢,忘却了自个的媳妇儿。媳妇比他小了近七岁,是他当了县长那一夜,夫妻间受活之后媳妇趁着情致让他给她书写下的保证哩,所以每周末,他都记住要和媳妇有一场受活的事。可是在这一年间,自打开始决计要购买列宁遗体后,决计要弄出天大一笔钱,把列宁遗体买回来安置在魂魄山上后,柳县长把和媳妇受活的事情差不多一股脑儿全都忘了呢。修建列宁纪念堂的事把他的头堂③ 占满了。可现在,纪念堂正经动工了,新加坡人却无影无踪了,那笔比山高、比天大的购列款还八字未抓住一撇呢。柳县长累了哟,让新加坡人把他的头给气昏了,到这又一个的周末时,开完夜会到家他倒头便睡了,鼾声儿悠悠隆隆的。然睡到下半夜,媳妇把他叫醒了。
叫醒了,她对他说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她说:“柳鹰雀,咱俩离婚吧。”
他揉揉眼,怔怔看着她:“你说啥?”
她说:“我想了一整夜,还是离婚了好。”
这回柳县长听清她说啥儿了。他从床上折身坐起来,觉得肩上有些凉,下夜风像井冷水样从他的肩头流过去,便顺手拉起大红的枕巾披在肩膀上,像他坐在那儿举起了一杆飘扬扬的旗。她就坐在屋子当间的椅子上,穿了先前睡时的月亮色的短裤衩,上身是件双槐县县城里的女人盛行着的纱绸短褂儿,粉淡色,在这一素一粉的衣色外,是她玉样的素洁白皮肤,又润柔,又亮堂,头发黑得如抹涂了漆色一样呢。她比柳县长小了近七岁,可人样如还未过三十岁,漂亮哩,一身秀色着,坐在县长面前的椅子上,像一个小了多少岁的小妹儿在哥的面前撒耍娇娇子⑤。
他说:“妈的,就因为我这些日子没让你受活?”
她说:“不是因为那。受活也不是我一人受活哩。”
他说:“满天下找不到一个幼儿园的阿姨想要跟县长离婚的女人呢。”
她说:“我想离。真的是想离。”
乡长走来了,乡长说:“嫂子,你忘了,县长是一县之长,你是县长的夫人哩。等县长当了市长或地委书记了,你就是市长或地委书记的夫人哩,等县长当了省长、省委书记了,你就是省长、省委书记的夫人哩。”
他说:“给你说,嫁给我你是掉到福窝了,你家三辈子烧了高香了。”
她说:“我不想享福哩,不想做你老婆、夫人哩。”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