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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中国的"百年孤独"--阎连科受活-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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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革命便又惊又喜地盯她老半天,又问了她许多许多话,把她手里那一把小黑本儿收起来,回办公室换成了一把小红本。小红本也还是那么大,也还是只有两页纸,封皮上填了受活各家户主的名,内里一页写了毛主席的话,另一页写了有关国家的路线、方针和政策。革命把那一打红本递给她,说你走吧,没有亏待你们受活村,按解放前打土豪、分田地的土改政策和比例,你们受活最少该有一户地主和一户富农,现在有你这一户地主就算了。说你连夜赶回去,明天一定要背着被子赶回来,后天公社要开一个万人大会,开会时必须斗斗你。
  茅枝就连夜赶回村里给每家发了红本子,说红本子都是革命成分,都是贫下中农,村里只有一户地主就是她。说以后村里有什么需要地主富农做的事,她一个人就全都担下了。发完红本子,收拾了行李和铺盖,又给她那已经十一岁的女儿菊梅烧了一锅饭,蒸了一笼馍,让她吃了哄睡后,她就拿着村里惟一的小黑本,扛着铺盖往公社去受黑罪了。
  那时候,玉蜀黍都已经大熟,满山脉都是玉蜀黍的甜。月光水一样摊在村头上,她要往公社走去时,受活人又都出来送着她,说你去吧,我们会照看菊梅的。说去吧你,革命也都是善良的好人,人家要你说啥你说啥,也就不会狠命地踢你打你了。
  她就说,都回吧,该掰蜀黍了,我不在村里,大家该干啥儿还干啥。掰完蜀黍了就犁地,犁了地赶快把小麦播上去。
  就走了。
  来日的万人大会,是在柏树子街东边的河滩召开的。昔日里,流不断的河水,为了开会,几天前就被改了道,于是那满地沙石的河道就成了会场。会是公审一位现行反革命,他是一个刚教了三天书的先生。刚教了三天书,他竟敢在黑板上写毛主席万岁时,写成了石井山万岁。石井山是他的大名。他的小名叫石黑豆。原来他没大名只有小名,因为当了先生觉得叫黑豆不合适,就给自己起个大名叫石井山。井山两个字是来自革命圣地井冈山。他要告诉他的学生他叫石井山,然在往黑板上写石井山三个字儿时,竟写成石井山万岁了。
  不消说,他犯的是死罪,是死有余辜。革命把他抓了起来时,他对他的罪恶供认不讳。
  革命说,你知道你犯了啥罪吗?
  他说,我知道。
  革命说,啥罪儿?
  他说,我在黑板上写了石井山万岁。
  革命一拍桌子道,不准你把你写的那五个字说出口,每说一次你就罪加一等。
  他问,那我怎么说?
  革命说,老实交待,有啥说啥嘛。
  他就低头想着了。
  革命又问他,你知道你犯了啥罪吗?
  他说,知道。
  革命问,啥罪?
  他说,我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字。
  革命问,啥字?
  他抬头看了一下革命的脸,说是石井山万岁!
  革命就被气得浑身发抖,把桌上的审讯记录本和墨水瓶摔在了他脸上——
  你再敢说这五个字就立刻把你枪毙掉。
  那我怎么说?
  你自己想一想。
  他又低头想了想。
  革命问,你知道你犯了啥罪?
  他说,我知道。
  革命问,啥罪?
  他说,我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字。
  革命问,啥字?
  他又瞟了一眼革命的脸,不说了,用手在那地上把那石井山万岁五个字写出来。革命就气得脸色铁青,挥身发抖,说他妈的,你写出来比说出来更该罪加一等、再加一等。
  这加一等、加一等、再加一等,就决计把他枪毙掉。枪毙就要开万人大会公审他,公审就须有一个陪审的人。时间正是在秋收前的一个集日,说是万人大会,那一天河滩上最少去了五万人。一里宽、二里长的河道上,人头像了摊在麦场上的黑豆粒。而且每个人的胸前,都挂着那证明他们身份的小红本。秋天的日头在天空黄爽朗朗,温暖像文火一样烧着、飘动着。沙滩上的人们,是从左右十里、二十里、几十里的乡下赶来的村落庄子的人,为了开会又赶集,就把那河滩挤得水泄不通。那胸前的红本儿,便红成了一片火海,其热闹的景光,直到三十年后,受活人在魂魄山上出演绝术才又出现过,余其的光阴里,是谁都未曾见过的。人挤着人,肩靠着肩,吵嚷挤着吵嚷,如万马齐鸣样。可就在这空前绝后的景光里,茅枝婆首先被革命捆着绑着带到万人大会的台前。因为她是女的,因为是拐子又没有让她拄拐杖,尽管有两个人架扯着她,她还是走路一歪一仄,像三只腿的蚂蚱在台上跳着样。这一跳,她脖子挂的纸牌就摇来摆去,系纸牌的绳子就把她的脖子磨出了一条红血印。那时候,她才过四十岁,头发乌黑,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对襟衫,没有绾着的乱发,在布衫上飘着就如水面上漂着一蓬草。那挂着的白纸牌上,写了反革命、女地主六个大字,像为了明证那六个字,她新近领到的那个小黑本,也被贴在那六个字的正上方。
  她一到那台上,数万人的会场便如被挨了一闷棍样静下来。
  谁能想到,带上来的竟是一个女的、一个瘸子。
  审问也就开始了。
  她被按着跪在台前,一脸死灰苍白,嘴唇又青又紫,像一张白纸上画了两道菜色的线。然后那流水样的一问一答便从大喇叭里播到河滩的旷野上。
  问,你是啥成分?
  答,大地主。
  问,犯了什么罪呀?
  答,现行反革命。
  说,把事实经过说一遍。
  她就说,我不是红军战士,可我硬说我到过革命圣地延安。我不是革命后代,可我硬说我爹娘都在省城那儿参加过丁卯兔年的铁路大罢工。我不是党员,可我硬说我当红军时候就入了党。我说我是红军我却没有红军证,我说我是党员我也没有党员证。其实我是一个现行反革命,是躲藏在耙耧山脉里的大地主。我家解放前有几十亩的地,有几头牛和一辆大马车,还有长工和短工,过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她说,革命呀,同志们,贫农下中农们,你们看一看,我罪该万死吧,该和石井山一道枪毙吧。
  人家就又问,解放前你家吃的啥?
  她说,啥好吃啥。吃不完的白馍、扁食倒了喂猪,也不让长工、短工们吃。
  问,穿的啥?
  答,绫罗绸缎。连马棚屋的帘子都不是秫秸秆,都是黑绸缎子。
  问,解放后这些年你在干啥呀?
  说,我日夜都想着变天,重过解放前那吃不忧、穿不愁的日子。
  就不再问她了,就对着台下的成千上万的人头唤,对这样一个现行反革命和女地主,社员群众,你们说咋办呀?!
  台下就举起了林地样胳膊叫着答:
  枪毙她——
  枪毙她——
  那狂呼乱叫的应答就决定了她的命道③。在审完了那教了三天书,名叫石黑豆又叫石井山的先生后,把他拉到河滩头地上枪毙时,也把她拉架到了那儿去,让她和石井山一块跪在挖好的一个土坑边,都在他们的后背上插了枪毙时才插的木牌子。日光明丽,白亮亮照在河滩上。天空是一世界的碧蓝色,连一丝一朵的白云都没有。河滩大堤那边的玉蜀黍已经该掰了,缨儿干成黑红挂在棵秆上。空气里有黄灿灿的玉蜀黍的甜味,也有人群跟着跑动、挤拥、狂呼的汗味。时候到了革命要开枪的时候里,那才二十二岁的老师石井山,吓得如一摊泥样瘫在土坑边,有屎尿的臊臭从他的身下漫出来。可是她,中年茅枝,这时候忽然脸上的苍白就没了,嘴唇上的青紫也没了,她跪在那,平静得如人在道上走累了,跪在那儿歇息一会样。
  革命到那很快要死去却还活着的小伙子身后问,还有啥交待吗?
  他哆嗦着说,有。
  革命说,说吧。
  他说,我媳妇快要生产了,烦你给她带个口信,交代她把孩子生出来,就把孩子弄成聋子或瘸子,让她带着残缺的孩子往耙耧山脉的深处走,人家说那儿有一个村,全是残人们,因为全是残人们,就哪个地区、哪个县、哪个公社都不要,都不管,自己种地自己吃,日子闲散受活,和天堂一样。你让我媳妇和孩子去那吧。
  革命就在他身后应着冷冷笑了笑。
  茅枝就望着那个年轻人,想和他说些啥,可革命又到了她的身后问了话,你还有啥话要说吗?
  她说,有。
  革命说,说吧。
  她说,我死了烦你跑一趟腿,告诉耙耧深处受活的残人们,让大伙一辈子啥都可以忘了去,可千万要记住退社的事,千万要退回到往日那没人辖管的日子里。
  她说完了,那跪在她身边的小伙子便怔怔地望着她,想要问她一句啥话时,身后的枪响了,他便如一条装满粮食的麻袋样,倒在了他面前的土坑里,溅起的血粒,红珠子样射到茅枝的脸上和四围的沙地上。
  茅枝呢,自然还活着,原来她就是被拉着去陪跪,枪响那当儿,她身子晃一下,像是被人在身后推了一把,想往那坑里倒下去,可那一推的力气小,只晃了一下就又稳稳跪住了。
  陪跪完了后,她在公社门前的道上扫了半月街,被准许回到村子时,那村里便多了一个人,是位年轻媳妇,刚生孩子没几天,孩子圆全着,不知她怎么就成瘫子了。她说她说啥也要在受活过日子,说啥也要成为受活的人。说她从小会刺绣,能在牛皮纸上绣出花,说让她住下来,谁家要啥她就能给谁家绣啥儿。
  她就在受活住下了,茅枝还给她发了一个小红本,她就每日护身符样戴在脖子上。
  可是,红本也有红本的灾。那灾虽和黑本的灾情不一样,苦难起来是一点也不比黑本的小。日子是一天一天过去的。茅枝每天都在柏树子的大街上,扫扫街,挨挨斗,可村里的工分还是给她依旧记着的,粮食也还是给她分着的,回到村里时,反倒被人们敬着了。左邻和右舍,聋子家或是瞎子家,哑巴家还是傻呆家的圆全人,见她回来都要到她家里问问好,都要把好吃的馍饭端给她。原是要做种子的耳瓜生⑤,从哪儿弄来藏着的黑桃、板栗什么的,孩子们用碗、媳妇们用她的大衣襟,兜着、端着都送到她家了。
  她主动独自替村人受了黑灾、黑罪,人们便有了红运,也就越发把她看成了村里的一个人物。
  然在三年两年之后,满世界都要修梯田⑦,公社便把各村落、大队的凡有红本的,都云集到耙耧山脉外的岭梁上,把一面坡、一面坡地按人头分到了各个村子里。受活人也自然分得了一面坡。革命是不管你是不是残缺的,只看你从革命手里领走了多少小红本。一个红本必须在一个冬季修出两亩的梯田地,受活村有三十九户人家都是红本儿,革命要求村里最少得修出七十七亩梯田地。如此,那红灾红罪的苦役也就开始了。好像满世界的坡上都住了村落的人,都插了红旗,贴了红标语。一世界红得都如烧了荒,热热火火着,烂烂灿灿着,满天下都是头的刨地声,都是铁锨铲土、撂土的刷啦声,都是为修理铁锨、头的铁匠炉的打铁声。
  受活不用说是家家户户都如圆全人一样出动的,都吃住在了那片荒坡上。因了亩数是按着红本分下的,红本儿又是按着家户下发的,受活人无论你家如何残缺,无论你家五口人,有三个是瞎子,还是七口人,有五个是瘸子,再或你家只有三口人,有一个是圆全,可他才几岁,就这样的人家里,男的是瞎盲,女的是瘫子,瘫子是依着男人的腿拉了车子来回走动的,瞎子是依着瘫子的眼过着日子的,这时候,也都给你家分了必须在冬天完成的两亩梯田地,你也就得想法子、设法儿,要修造那两亩梯田地。
  都想了什么法?在各家梯田修到三成有一时,村里有一户瞎子家,他爹在大雪天里举着头刨着地,刨着刨着他把头放在地边上,摸了摸他那十四岁也是瞎子的孩子的脸,又拉了拉她那不是瞎子、却是瘫子媳妇的手,说我去一会茅厕,他就到梯田的沟边上,她媳妇在后边大声说着往东拐、往东拐,他却偏要往西走,便跳到沟底寻了短见,身骨子摔得七零八落。
  革命便免掉了她家要修的两亩梯田,让她家回到耙耧深处埋人了。
  还有一户,全家是世代遗传的小儿麻痹症,五口人,三个孩子都是麻秆腿,有一天,爹去梁上铁匠铺里锻头,走着走着就吊死在了路边上,革命也让他家回村埋人了。
  再有一家都是圆全人,可却没男人,只有做娘的带着一个十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修梯田,修着修着,娘就笑着问她的女儿说:你们想回村子里歇着吗?
  女儿说,想。
  她就说,那你们准备准备明天就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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