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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中国的"百年孤独"--阎连科受活-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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矠、又上了许多岁数的人的脸上先自转淡了,开始多多少少想着别的事情了,想着这退社还是不退的根本大事了。
  偌大儿偌大儿的厅堂里,已经没了别的人,连那些县上派来的纪念堂的管理员也都不知去了哪儿啦。也许是同上边的圆全人们一道走了哩,也许是他们还在他们的屋里床上睡着呢。高高大大的房,四壁儿和脚地上,都是光亮的大理石,厅堂中央摆了列宁的像和水晶棺。一片儿都是受活的人,一片儿都是瞎子、瘸子、聋子、哑巴和各式儿、样儿的残人们,他们或坐着或站着,或倚着门框和那冰冷的墙。屋子里没有一点声息儿。没有声息就把这场面默得庄严了,弄得非同小可了。像去不去那块白布上按那一下手印是决定了自家的生死样。
  所有的人就面面相觑了,相互里等着了。
  猴跳儿说:“退了社我们受活还出去出演吗?”
  茅枝婆没有答,只冷冷的横了他一眼。
  这当儿,那专门留着守看庄人们钱物的小伙从脚地站了起来了。他说:“妈的,打死我也要退社哩,在这个世上活得怕人呢。活着怕人,还不如死了呢。”
  他就第一个过去蘸着棺板上茅枝婆的血,在那生白布上按了一个手印儿。
  叶上刺绣的瘫媳妇,在脚地偎着、挪着过来了,她说我死了也不再出去出演哩,我死了也愿意过那受活原有的日子哩。边说边挪着,到那棺材下,她从头上拔下一根针,在右手食指上扎一下,举起来便在那生白布上按了一个血印儿。
  也终于又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受活人过来按了手印儿,使那块生白布上零星零星一片红。接下就没人动弹了,没人再过去按那手印了。大厅里的空气有些滞重哩,像泥黄的水在半空流动着。本是为家家人人都被抢了的事情悲愤着,可茅枝婆不说被人抢了该咋儿去处置,却让人们在这灾难的事前定夺退社不退社,这好像不是定夺退社不退社的最好时候哩,就像人落进井里了,你趁机要问井下的人要一件东西样。横竖庄里的年轻人们是没谁过来按那手印儿,都把目光落在了猴跳儿的身子上,连茅枝婆家的四只蛾儿也都立在外婆身后不动弹,老三榆花和老四蛾子在偷偷地瞟着外婆的脸;老二槐花却是和别的年轻人一样明目张胆地看着猴跳儿,仿佛在鼓荡猴跳儿不去按那手印样,仿佛猴跳儿过去按了呢,他们也就不得不按了,他不按,他们也决然不会去按呢。
  这时候,猴跳儿成了他们年轻人的头领了。
  茅枝婆把目光落在了猴跳儿的脸上了。
  猴跳儿却把脸扭到一边去,呢呢喃喃说:
  “退社了,日后人连人身影紒紡矠 都没了,没了身影日后还咋儿出演啊。钱被人抢了呢,不出演能行嘛。”这样大声地说道着,像是对着别人摆理道,又像是给庄人们提了一个醒,说完了,他就先自一倔一倔地瘸着回到他睡的耳房了。
  槐花看了外婆一眼,竟也跟着猴跳儿回到耳房了。
  年轻人们也都鱼贯地相随着回了耳房里去。陆陆续续的,脚步声踢踢踏踏着,像乡村里的夜会散了场子样。
  留在枝婆身边的庄人没有多少了,十几、二十几个儿,也大都是年过四十、五十的人。他们相望着,默语着,最后把目光搁到茅枝婆的脸上时,茅枝婆却淡淡轻轻说,都回去睡觉吧,明儿天一亮我们回受活。说完了,就慢慢拉着她的拐腿回她的耳房了。她走得慢极了,脚步飘飘的,像稍走快些就会立马倒在脚地样。

  第三章 絮言——黑灾、红难、黑罪、红罪

  ①借:借即租赁。耙耧人有许多地方把租称为借,使租赁关系中有了一种亲切感。
  ③堌堆:原指土堆儿。一堌堆,在这指人数的多。
  ⑤哨子:即哨兵之意。当哨子,即放哨。
  ⑦黑灾 ⑨红难 紒紜矠黑罪 紒紞矠红罪:黑灾、红难同黑罪、红罪是同样的词意儿。这是只有受活人常说的两个词,只有受活四十岁以上的人才能真正明白的历史用语。
  黑罪、红罪并非是什么典故,但却也有它深刻的来龙与去脉。事情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丙午马年里,那时候革命电闪雷鸣般席卷着这个国家的天南海北,山里山外,城市农村。满天下人都忙着破旧立新,斗人游街,忙着把老寿星、灶王爷、关公、钟馗、如来佛和菩萨的像揭下来,把毛主席的像贴到墙上,挂到身子上。到了次年后,斗争转移到斗人上。革命着,公社要每个大队每半月轮流送去一个地主、富农、反革命、坏蛋或右派,像饿了必吃样供革命需要时,拉出来斗一斗,不斗了就让他戴着纸糊的帽子扫大街,以装饰社会的政治风景和气象。且各个大队里,是逢了节日,也要召开批斗会,像过节唱戏样让社员群众受活受活。这样,年长月久,就发现地主、富农们不够轮用,公社就想起革命已经从丙午马年到了己酉鸡年,三年时间过去了,竟忘了公社里还有耙耧深处的受活村。想起来如火如荼的三年革命里,还从没批斗过受活的地主和富农。便通知茅枝下月初一派一个地主到公社供革命用一用。
  茅枝婆说,村里没有地主呀。
  革命说,富农?
  茅枝说,也没有富农呀。
  革命说,没有地主、富农就送来一个上中农。
  茅枝说,上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都没有,全村家家户户都是革命成分呀。
  革命说,你她娘的,不要命了,竟敢在革命面前扯大淡。
  茅枝说,受活是在合作社到了末后才归了县和公社辖管的,压根儿就没有经过划分贫农、地主那档儿事。村里人从来就没有谁家知道自己家里是地主、富农还是贫下中农呀。
  革命尖叫一声,惊得目瞪口呆,知道受活原在革命历史中漏落的事情后,觉得必须让受活补上革命历史中最为关键的一课,使历史在受活有一页新的插图,便往受活派去了工作队、调查组,就在那年仲上秋,要完成划分地主、富农、贫下中农的事。
  茅枝说,受活已经向县上要求退社了,成分就不用划了吧。
  革命说,我们知道你认识县委杨书记,知道你和杨书记都到过延安,可杨书记是现行反革命,已经畏罪上吊了,看以后哪个反革命还敢答应你退社的事。
  茅枝说,那我跟你要求行不行?
  革命说,他妈的,你不想要命了?
  茅枝说,受活本来就没有地主和富农,要划成分也都是贫下中农哩。
  革命说,没地主、富农和恶霸,你茅枝婆就每天去公社让人斗,每天戴着高帽扫大街。
  茅枝便被噎得哑然无语。
  玉蜀黍苗儿高到筷子时,山脉上到处流荡着青蓝蓝的草棵、庄稼气,这时节,工作组到受活先给村人们开了一个会,让各家自报他们在己丑牛年的解放前,自己家里有多少田、几头牛、几匹马,还有家里一年能收多少担谷子、小麦、蜀黍、大豆;日常间是否都吃谷糠、麦皮、黑面、野菜,是不是到了荒年去讨饭,替人干活做长工、打短工,到地主、恶霸家里是不是得替地主捶背、揉腰、洗锅洗碗、吃糠咽菜,地主的婆娘还用铁锥子乱扎你的手背和脸什么的。茅枝在那会上让村人们都向人家说实话,说二十多年前,家里有多少地就说多少地,别多说,说多了你就是地主了;可也不能少说呢,说少了你是贫农别人就是地主啦。各家各户都是瞎盲瘸拐的人,万一你成了贫农,让人家当地主,那谁能忍心,要一辈子良心不安。工作组的人,就在村中央摆了一张八仙桌,登记着各家报的解放前的田地和财产。各家各户便轮流着去那桌前报着他们家二十多年前的田地和日子。你说着,人家忙写着。可登记完了,想不到受活家家在解放前都有十几亩的地,都有吃不完的粮,家里不是养了牛,就是供了犁、耙或者铁轮车。
  人家问了一个瞎盲人,那时候你家粮食够吃吗?
  瞎子说,哪能吃完呀。
  问,过年能吃上一个白馍、半碗扁食吗?
  说,平常想吃就吃了,那不是啥儿好东西。
  说,你是瞎子地咋种?
  说,我还是竹匠,帮村人们各家编个筐子编个篮,农忙了,村人们就把我家的地犁了和种了。
  又问了一个瘸子说,你家多少地?
  十几亩。
  你一个瘸子咋种呀?
  我家有牛,谁家平常用了我家牛,农忙他就来帮了我家里。
  日子好过吗?
  比现在好过哩。
  咋好过?
  粮食吃不完,菜也吃不完。
  最后又大声问了一个聋子道,你家那么多地雇没雇长工干活呀?
  聋子说,没雇呀。
  那地你咋种?
  聋子说,我家没牛可我家有辆车架子,车架子也是左邻右舍常用的,农忙了他就来我家帮着了。
  到最后,贫农、富农、地主就没法划分了,家家都有种不完的地,家家都有吃不完的粮,家家都请别人帮过工,又去别家帮过工,那日子是瘸子要用瞎子的腿,瞎子要用瘸子的眼,聋子离不了哑巴的耳,哑巴离不了聋子的嘴。一村人的日子过得如一户人家样,祥和富足,殷殷实实,无争无吵。这样,到最后,人家就给各家发了一个黑皮小本儿,巴掌一样大,封皮上写了户主的名,内里只有两页纸,一页上印了毛主席的话,一页上印了要求你奉公守法、为人民服务的话。然后人家就走了,回了公社,通知受活人从村头第一家往后排,无论是瞎子、瘸子,或聋子和哑巴,每家半月必须派个人带着那小黑本儿到公社去一趟,也没别的重要事,就是戴着高帽子游游街,或者开大会了你在台上让人揪斗一阵子。
  说,你家是地主?
  答,不是。
  问,是富农?
  答,也不是。
  说,不是地主富农你为啥还拿着小黑本?
  就有几个人把耳光掴到了你脸上,把脚踢在了你腰上,你便冬地一声跪着倒在有几百、上千人参加的大会台子前。
  问,你偷过啥东西?
  说,没偷过啥东西,受活人从来不做贼。
  问,没粮吃了也没偷过蜀黍和红薯?
  说,粮食吃不完,要不是前些年全县的圆全人都去庄里抢粮食,各家的存粮十年都吃不完。
  就又噼噼啪啪一阵打,说别看他是个残疾人,坏人就是坏人,看他家藏了多少粮。人民把自己的粮食要回来,他还说人民是去他家抢粮食。这一打,就比上次打得更重了,拳头落在了他鼻上、嘴上和眼上,棍子落在了他的头上和腿上。落在鼻上鼻子流了血。落在嘴上掉了牙。落在眼上眼眶就变得乌青黑紫。落在腿上,他不是瘸子就是瘸子了,是瘸子就成瘫子了。就这样,半月后,他回家养着伤,就轮到下一家拿着那个黑本儿来遭这份黑罪黑灾了。可是,那回家养伤的人,在村里见了茅枝,就要恶恶地瞪她一眼睛;见了她家的猪,就要狠狠踢一脚;见了她家的鸡,就要远远地狠砸一石头,见了她家种在房后的倭瓜①、豆角,就要摘下来扔在地上,再上去跺几脚,把它跺成水浆,去喂自己家的猪和羊。
  有一天,茅枝一早起床,见她家长成了的猪被毒死在了猪窝里,生蛋的熟鸡去吃了猪槽的猪食死了一院落。木呆着,开了院落门,又看见那村里去了公社挨斗、扫街的和还没轮到去扫街挨斗的,家家的户主和女人,都立在她家门口上,每人手里都拿着那个小黑本,见了她,先是冷冷瞪一会,猛地就有人把一口痰吐到她脸上,把那黑本摔在她身上,说是你让我们对上边的人说了实话的,说了实话就家家都是地主富农啦,家家都得到上边去被游街挨斗啦。说你去看看,林瞎子昨天到镇上让人家活活打死啦,人家说你是地主,还是富农?他说我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人家一棍子打在他脑上,没出气儿他就死在了台子边。
  茅枝就忙迭迭去了村头的瞎子家,就见瞎子林果真死去了,躺在门板上,一家人围着他哭得死去活来。
  再也没有话说了。
  茅枝回到家,把门口的一地黑本捡起来,便拄着她的拐杖到了柏树子公社,天落黑时赶到革命委员会,找到了那给受活发了黑本的人,冬地一下给人家跪下来,说受活怎么能是一村地主呀,天下哪有家家都是地主的村子呀。
  革命说,天下也没有没有地主的村子呀。
  茅枝说,我实话说了吧,我家解放前有几十亩的地,有几个长工和短工,一家人都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你就把我一家划成地主吧。
  革命便又惊又喜地盯她老半天,又问了她许多许多话,把她手里那一把小黑本儿收起来,回办公室换成了一把小红本。小红本也还是那么大,也还是只有两页纸,封皮上填了受活各家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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