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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中国的"百年孤独"--阎连科受活-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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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受活哩。
  她说入了社我每夜都让你受活。
  他问啥时入社呀?
  她说明儿就开会,明儿就入社。
  他说可你说入社就能入社吗?咱受活是没有上边的村。有了上边的,让上边来个人,开会一吼喝,说入社村人就得入社了,可你没上边,上边不来人,你说入社村里要有人不听咋办哩?
  茅枝不再言语了。
  说到底,受活是被这世界遗忘掉的一个村庄哟,地处三县相交的耙耧山脉里,距最近的村庄少说也有十几里。因为庄子始于明朝就都是满庄的瞎子、瘸子、聋哑人。不是残疾的,男的长大都招婿招到外面去,女的长大也都嫁到外面去。外面世上残疾走进来,里面世上的圆全人又都走出去,几百年来就这么过去了,却还没有哪个郡、哪个县愿意收留过受活庄,没有哪个县愿意把受活规划进他们的地界里。
  时光就这么过去了,从明至清,年年辈辈,辈辈年年,康熙、雍正、乾隆直到慈禧、辛亥、民国,受活庄数百年里没有给朝上、州上、郡上、府上、县上交过皇粮税。周围的大榆、高柳、双槐三县下属的区、堡、村,没有哪一家来受活收过粮和款。
  受活是这世界以外的一个村落呢。
  那一夜,茅枝怔怔在床上坐一会,忽然又从床上披衣坐起来。
  石匠问,你干啥?
  她说我去高柳县,你和我一块去不去?
  他说干啥儿?
  她说找上边。
  和了面。生了火。把烙鏊架在火上,石匠为她烙了五个油烙馍,他们便在天亮之前离开了受活去了高柳县。
  高柳离受活三百零九里,他们边走边问,日日间是天亮起程,落日歇宿,饿了就吃,渴了就喝,需要了就有石匠帮人洗洗磨,二十五天后就到了高柳县城。县城也就两条街,县政府就在县大街的十字路口上,是一所三进门的三叠四合院,那院子清末时候是县衙,民国时期是县府,新年月里就叫了县政府。石匠在县政府门口的花圃台上坐等着,茅枝走进了县政府的第二进院子里,县长推了一辆八成新的洋车子①,正要出门下乡她就在院里碰到了。县长说找我干啥呀?她说我是耙耧山里受活庄的人,眼下全国解放啦,四面八方都成立了合作社,可我们受活咋就还家家户户单干呀?咋就没人去组织我们入社呀?
  县长便怔着,末了把茅枝叫到办公室,问了许多话,最后站在墙上的一张地图下找了大半天,在地图的最边最角上,把茅枝说的村名找出好几个,就是没找到受活庄三个字。到末了,县长走出去,到邻屋和人说了一会话,回来对茅枝严严正正说,你找高柳找错了,按地理划分你们应该归了大榆县。是大榆县把你们忘掉了,这大榆的县长真够呛。
  茅枝就又和她男人走走宿宿,一个月后到了大榆县。大榆的县政府是在一个大地主家的宅子里,县长比高柳的县长大几岁,当地人,对所辖的村落庄子,熟悉得了如指掌。茅枝见了他,话没说完,他就明白了她的来意,说他妈的,你们双槐县的县长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对自己一个县的村落不管不问,敢在满天下都搞合作化时,还让一个庄子搞单干,敢让一个村庄漏下去,不知道自己归属哪个区。说骂着,县长还把大榆县的地图拿出来铺在一张八仙桌,让给茅枝仔仔细细看,用尺子在那地图上量了量,在地图外的纸边上画了一个点,说你看,你们耙耧山脉在这儿,受活应该在那儿,可从你们村到我们县的红楝树区是五寸三分远,到双槐县的柏树子区是三寸三分远,你们不归双槐归哪里?
  又半月就终于到了双槐县。双槐县的杨县长去地区开了几天有关互助组和合作化的会,他们就在县政府门口的一个磨坊住了好多天,待杨县长从地区骑着一头骡子回到县里时,夏天就到了,世界热得滚烫。杨县长是个行伍的人,他骑着骡子穿了一身军衣回到双槐县,一到办公室,秘书小柳就给他倒了水,汇报了许多事,其中就说到有个叫茅枝的女人住在外面磨坊里,说他们村庄到现在还不知道该归哪个县和哪个区来管,到现在全村人都还家家搞单干,说他们祖祖辈辈没有交过皇粮纳过税,全村人不知道啥儿是地主,啥儿是富农,啥儿才是贫雇农。柳秘书是严严肃肃地把这讲给县长的,可县长听罢,脸上却平静而淡泊,像啥都知道样。
  县长说,去把那叫茅枝的媳妇叫过来。
  茅枝满脸流汗地到了县长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张办公桌,一把老式的太师椅,墙上贴了毛主席的像,像边挂了一把盒子枪,茅枝从门外走进去,县长正在用冷水洗着脸,洗完了,他把毛巾搭在了松木脸盆架的横梁上,扭头瞄了一眼茅枝说,你们村里统共有多少瞎子呀?
  茅枝说全实的瞎子并不多,只有五六个。
  县长问,瘸子哩?
  茅枝说,也不多,十几个,可他们都能种地哩。
  县长问,聋哑有几户?
  茅枝说,有九户是聋子,七户是哑巴。
  县长说,都是遗传吧?
  茅枝说,也有几户是几年前逃荒到那落的脚。以为都是残疾,没人相欺也就落了脚。
  县长说,残疾人占全村人的多大比例呀?
  茅枝说,也就三分有二吧。
  县长说,我在地区见了高柳和大榆的两个县长,说他娘的,他们两个都不是好鸟儿,说比如高柳的县长吧,他说你们受活离我们县的柏树子区是一百二十三里,离他们的红楝树区是一百六十三里,可他没说你们受活离我们柏树子区是一百二十三里,可离他们的椿树沟区只九十三里半,比离我们的柏树子区还近了三十一里呢。说再说大榆吧,大榆县确确实实离你们受活远,可民国十一年,就是农历壬戌年,那年属狗年,闰五月,河南大旱,饿死了好多人,可耙耧山那儿有几条沟壑粮食吃不完,这其中就有你们村的所在的受活沟。那一年,他们大榆派人去你们受活收了很多粮,拉回去就救活了他们大榆很多人。
  县长说,你看,从地理位置上讲,你们受活离高柳的椿树沟区更近些,理应归了他们高柳管;从历史沿革上说,大榆县曾经从你们受活收过粮,也应该归了他们大榆县,可他们他妈的偏偏把你们推到我们双槐县,可我们双槐县偏偏从哪都和你们受活没牵连。这时候,门外的日头烧在正顶上,院落里的几棵槐树都恹得耷拉了头,秘书正在门外给槐树浇着水。县长就对着门外说,柳秘书,去食堂说一声,说晌午多烧两个人的饭,让客人好好在咱县吃一顿。
  到这儿,茅枝盯着县长看了大半天,猛地立起来,说杨县长,你是为了革命,我也是为了革命。咱都是为了革命,我就只问你几句话。
  县长微微怔一会,说你问吧。
  茅枝说,杨县长,你说我们受活是不是中国这地面上的人?说是呀。问是不是河南这地面上的人?说是呀。说是不是九都地面上的人啊?说没说不是呀。茅枝说,那为啥你们双槐县、大榆县和高柳县咋就都不要我们受活呢?你们就不怕我到专区告了你们吗?县长就有些蒙怔了,他料不到一个乡下的瘸子女人敢这样和他说话,瞟了一眼墙上挂的枪,用鼻子哼一下,说天呀,你敢去专区告我呀。他从凳子上忽地站起来,说他妈的,告去吧,找地委书记去,老子在延安时候,地委书记入党我还是他的介绍人。说着,他就冷冷地盯着茅枝看,像要一眼把她吃进肚里去。
  茅枝呢,并不惊,她迎着县长默一会,说杨县长,你到过延安,我茅枝也到过延安,要不是丙子年秋我们女子连被解散,我今儿不会在这求你的。她这样说着时,生硬硬把目光落在县长的脸上,本想等县长再冷她一眼转身走了的,可就在她这样想着时,她看见杨县长脸上的青色转淡了。他像不相信一样看着她,像一冷猛丁地认出了她样看着她,说你在啥儿女子连?你真的到过延安啊?
  她说不信是不是?问了话,就冷猛地转过身,瘸着从县长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到县政府门口的磨坊里,让石匠把她的包袱递给她,便拿着她的衣物包袱又回到了县长的办公室。在县长的办公桌子上,她把她的包袱打开来,把包袱里的两双鞋子放到桌子角,又从包袱里取出叠得齐齐整整的一个白布小包袱,再把那小包袱的死扣解开来,取出一套泛白发黄的旧军装,摆在县长面前桌子上。那旧军装的上衣肩上还有一个大补丁,补丁不是军装布,而是一块机织颜染的粗黑布。在那上衣下,压着的裤子是齐整整地叠着的老军裤,是和那上衣一样泛白透黄的色。能看见裤边已经毛开了口,不用说,那是有许多年岁的老军装。茅枝把那套军装连同包袱摆在县长面前后,身子朝后退了半步说——
  杨县长,我都是吃了丙子年的亏,红四若不被打散,我茅枝今儿不会在这求你哩。
  杨县长的脸上便泛着一层红,看看那军装,又瞟瞟茅枝的脸,瞟瞟茅枝的脸,又看看那军装,最后把头抬起来,朝着门外大声唤:
  柳秘书,通知食堂晌午多弄几个菜,再给我备上一瓶酒!
  时日是农历五月末,茅枝和石匠回到了受活庄,一同来的还有杨县长的柳秘书和柏树子区的区长及区上的两个基干民兵。基干民兵扛了枪,在村头连放三枪后,受活人无论瞎盲瘸拐,就都到村子中央开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全村的百姓会,受活就庄严地成了双槐县柏树子区管理的一个庄。
  也就在那枪声里,成立了互助组,又入了合作社,过上天堂日子③ 了。

  第九章 絮言——天堂日子

  ①洋车子:即自行车,在豫西耙耧山脉,最早称自行车为洋车子,后为脚踏车,再后多年实行破四旧,让耙耧百姓嘴里不能说洋字,才改称为了自行车。但时至今日,那里的老人还有说自行车是脚踏车和洋车子的。
  ③天堂日子:天堂日子是庚寅年秋受活人成立了互助组后的一段异常特殊的集体主义的劳动生活。
  各家的田地都合到了一块,牛和犁、耧、锄、耙都充了公。那些有牛、有犁、有车的明显吃了亏,原是想哭想闹的,可又有几声枪响后,他们就不哭不闹,交了牛、车和犁、耙。
  横竖互助组是成立起来了。区长和民兵在庄里住了三天,把扛来的枪带走了一支,另一支就留到庄里了。
  留给了茅枝。
  原来茅枝曾是队伍上的人,是打过了仗的人,其经历比区长还老,和县长齐肩。
  原来,她自小就是革命者。就是执政者。
  接下来,在村中央的树上挂了牛车轮子钟,茅枝一敲,受活人就都集合着下了田。她说到东山去锄地,受活人就都到东山去锄地,她说到西山去施肥,就都到西山去施肥。原来,互助组竟是那样好,千百年来受活都是各家种着各家的地,你犁他播,一家在山顶,一家在沟底,大小事都需扯着嗓子吼。瘸子家要借用聋子家的土箩筐,那唤没有用,就要从沟底一跛一跛爬到梁顶上,再一跛一跛走下来。可到了互助组,这些都不再需要了。茅枝敲了钟,唤着说都扛铁锨啊——你扛着铁锨下地就完了。唤着都挑上箩筐啊,你挑上箩筐就行了。
  下地的路上,爱说话的人,就不再寂寞了,不爱说话的人,耳朵也不寂寞了。
  收工回来,你爱唱耙耧调、祥符调、曲剧或梆子,那你就扯着你的嗓子唱,你不会因了没人听戏就冤了自己的才华和嗓子。
  冬天过去,春日走来,一敲钟,就让男女老少,除了瞎子和瘫子,其余别的都下田锄小麦。先锄村东最大的一块地,十几亩,斜斜地挂在山坡上,像是掉在山坡上的一块儿天。男女老少,瘸的拐的,聋子哑巴,能扶锄的都并着肩膀锄,拢共数十人,一行儿排开,起锄落锄,黄白亮亮的嚓嚓声响满了山梁子。
  有一个瘫媳妇,她不能站立,自然也不能去扶锄锄地,茅枝就让大伙锄地时她在田头上唱戏给大伙听。还有一个实瞎子,自小不知道天是啥颜色,地是啥颜色。可他自小爱听人唱戏,听了也就会唱了。茅枝便也让他来和瘫媳妇一块唱。
  村人们锄着地。他们唱着戏。他们唱祥符调里的《双玉燕》《蝴蝶传》,唱耙耧调里的《响马传》《二女多情传》,到了没有戏词时,就随口编了一曲《我没有老婆你没有汉》——
  男瞎子唱:
  场上麦子堆成二十一垛
  谁想到哥哥我没老婆
  独头蒜儿不分瓣
  可怜哥哥我光棍汉
  女瘫子唱:
  耙耧的风箱两头拉
  啥儿人留下我守寡
  前辕骡子后辕儿马
  谁知我妹妹守了寡
  男瞎子唱:
  没老婆的哥哥没笼头的马
  日落西山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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