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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中国的"百年孤独"--阎连科受活-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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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僧唱:
  七日已降临
  紫云映霞光
  天堂门大开
  草儿奔的忙
  进一步福如东海长流水
  退一步苦海无边日月伤
  草儿唱:
  七日已降临
  紫云映霞光
  天堂门大开
  草儿我心暗想
  进一步福如东海长流水
  退一步日月灰暗无光亮
  已看见菩萨微笑门前站
  天堂大门亮堂堂
  黄金铺路宽又宽
  白银砌墙亮又亮
  已看见诸神在菩萨身边分开站
  长袖宽带面慈祥
  童男喜迎笑酒窝
  玉女含笑发辫长
  进是天堂路
  退是地狱门
  进是天堂门
  退是地狱坑
  进是天堂日月无尽福
  退是地狱暗无天日岁月长
  可是哟……可是哟……
  可是怎忍心看我男人双眼失明进厨房
  春种秋收独自忙
  收麦一个人
  割豆泪汪汪
  谁能帮他磨磨镰
  谁能帮他洗衣裳
  怎忍心,怎忍心
  怎忍心看我聋哑的儿娃独自走在大街上
  想问路张口没声音
  别人说话他两眼迷茫茫
  怎忍心,怎忍心
  怎忍心看我女娃双腿瘫在草床上
  一步一挪忙慌慌
  关鸡圈走不到鸡圈旁
  喂猪去端不起半盆汤
  喂牛不能去铡草
  牵马解不开马绳缰
  狗饿了守在门框旁
  猫找不到家它也泪汪汪
  我的家、我的房
  我的家又破又烂是草房
  草屋也是我的家
  鸡窝猪窝也是我的房
  咋敢忘,不能忘
  不能忘,咋敢忘
  瞎瘸聋哑也是我的家人呀
  我是男人的妻子孩娃的娘
  天堂有福我不享
  金银铺路我不见光
  困日难月我甘愿去受活
  苦海无边我的岁月长
  (猛回头,大唤。)
  ——我的男人呀,我的孩娃呀,我的牛、马、猪、狗和鸡羊
  絮言:
  ①扁食:即饺子,因其状扁,就为扁食。
  ③耙耧调:流行于耙耧山脉一带的地方戏,是豫剧与曲剧的一种结合,可唱大本戏头,但总是以唱为主,以表演为辅,所以不易多人共演共唱。
  ⑤上边:指上级机构和组织。受活人、耙耧人,乃至整个河南人,都把所有的上级机构和组织笼统地称为上边。这其中透出了许多中原百姓对上级的敬畏感。
  ⑦主事:是受活人对村落中的干部或经常以干部身份处理事物的人的称呼。
  ⑨绝术:即绝技。受活人、耙耧人多都将技称为术,如杂技,即杂术,技艺即术艺。绝术即某一种身怀绝技之人的绝活儿。
  紒紜矠祥符调:豫剧的前身与源头,最早产生于河南开封的祥符县,所以称为祥符调。
  紒紞矠台踏子:即台阶。
  紒紡矠中阴:指传说中的阴阳之间的地段。过去了中阴,也就到了阴间。

  第七章 草儿不在了,人心都转到县长这边了

  柳县长有些莫名的愤愤呢。
  《七回头》是唱完了,真草儿唱得嗓子都哑了,她边哭边唱,泪把两条手巾都给擦湿了呢。可她唱演的戏草儿,又瞎又瘸,又聋又哑一老辈,好不易死了可以入了天堂了,可却舍不得了人世的日子哩,竟到了铺金砌银的天堂门口又扭头回了人世里,续着她那苦辛苦劳的日子过。这如何能不叫大都是残人、废人的受活庄人和耙耧人泪涟涟的感动呢。唱完了,那
  戏台下就一片哭声了,瞎的盲的,残的缺的,都哭得唏唏嘘嘘了。哭了之后,待草儿站在台前谢幕时,掌声就鼓得山山海海,噼里啪啦,像秋天里的杨树叶子无头无尾地哗哗着响。
  那掌声鼓得长远过了给县长讲话的掌声哩,长得过了一根锨把了,过了一条绳子了,草儿从台上走下来,换了戏装,穿了她日常的衣裳时,竟还有人鼓着掌儿围着她。这就叫柳县长有些不消受① 了呢。给柳县长鼓掌时,确确真真是没有鼓下这又长又重的时间哩。可柳县长不是那鸡肠鸭肚的人。柳县长站到台上唤:“老乡们,乡亲们,你们受活遭了天灾了,现在大伙儿排好队,每人五十一块钱,都来这儿领钱吧。”
  五十一块钱就等于五十多块钱。这五十多块是由县长亲自发给受活庄的人们的,一张五十的,又一张一块的就在那戏台上,县长坐在一张桌子前,每一家户的主人挨着排队从他面前走过去。家里两口人的就发一张百元的大票和两张一元的小票儿,家里五口人,就是两张百元的,一张半百的,五张一块的。总之哩,不多也不少,每个人就是五十一块钱。场子上乱乱哄哄,闹闹嚷嚷,外庄人有亲戚的相跟亲戚去庄里吃那受活庆的大锅熬菜了。缺了亲戚的,都在买着吃食啥儿的,准备着到罢了午饭续看受活人的绝术表演了。绝术表演是和耙耧调《七回头》有不一样的结局呢。它不让人掉眼泪,却叫你笑得不可止,叫你惊异得口都拢不到了牙齿上。比如说,庄后有一个人他伤了一只眼睛了,只剩下一只眼睛认着这世界,可你把五根针的针眼对照着,他能一次穿认五根针。当然呢,穿不过去人就要笑了呢,穿过去那满场的媳妇闺女都要惊着了。比如说,还有总是影子样跟在县长身后的断腿猴,又叫猴跳儿,还叫单腿儿,他敢和庄里跑得最快的双腿小伙赛跑哩,只要有一根好拐杖,他能赢掉别人呢。还有一个瘫媳妇,她绣花能在一张布上绣出两面都是一模样的猫、狗和麻雀,雅称双面绣,而且她还能把刺绣绣在树叶上,比如大一些的桐叶、杨叶啥儿呢。
  受活人的绝术在耙耧是闻了名儿的。
  柳县长给受活人发着钱,见是圆全人也就发了过去了,见是残人了,他就准定问一句:“你会啥儿绝术哩?”
  那人就对县长笑一笑,不说自己会啥绝术儿,他却说:
  “柳县长,后晌让草儿再唱一出哭戏吧。”
  县长的脸上就凝了不悦了。
  有一个中年瞎子过来了,他摸着县长给他发的钱,又把那钱举在半空上,黑茫茫的对着日头照。
  县长说:“你心安了吧,我县长会给你假钱吗?”
  瞎子就笑了,收起钱,乞乞求求说:
  “那草儿唱得鲜好哩,能让她再唱一个后晌吗?”
  县长说:“钱重要还是听戏重要啊?”
  瞎子说:“能让人家唱,我不领这钱也行哩。”好像县长发给他的不是能帮他过了春荒的钱,仅是几张新哗哗的纸。
  到庄子当央那能刺绣的瘫子媳妇来领她家的灾钱了。她坐在一块有轮子的滑板上,每挪一步儿,那滑板的轮子都要叽叽咕咕响。县长说:“你那滑车轮子该上油了呢。”她说:“我泪都哭干了,唱得鲜好哩。”县长说:“后晌你就表演你在桐树叶上绣猫的绝术吧。”她说:“听完了人家的唱,谁还看那刺绣呀。”领了她家五口人二百五十五块的灾钱她就走掉了。接钱时,她啥儿也没说,没说谢谢政府那样的话,也没有朝县长点个感激头,竟一直敬仰仰的瞅着在一边整着戏装的草儿走掉了。
  县长是真的有些愤愤了。
  县长把草儿戏叫到面前说:“戏唱得不错哩,你给我争了光。”然后就把一张百元的票子递过去,说:“回去吧,天黑前你还能赶到耙耧山外呢。”
  草儿就有些怔下了:
  “柳县长,我唱得不卖力气吗?”
  县长说:“你走吧。”
  草儿就把县长手里的钱推回去:
  “要没唱好我后晌再给受活人唱出《蛾儿冤》。”
  县长平平淡淡说:
  “你走还是不走呀?你要不走我柳县长走,你留在这儿救灾蹲点儿,来年受活人要没粮食吃了我找你。”
  草儿看看县长身边的石秘书,见秘书轻轻给她点了一下头,也就收拾了她的戏装,领着专门侍奉她的弦匠走掉了。离开受活,地步儿回了县城了。这时候,日正平南着,山脉上一片热黄的光。戏场子的半空里,日光中飞满了星星般的埃尘儿。草儿不在了,人心都专到县长这儿了,柳县长便又开始给受活人发钱了。每上来一个家户主儿,一边的断腿猴就在一个小本上写下一个人名字,说三口,秘书就给县长递上一百五十三块钱。县长就说:
  “钱不多,是县上的一点心意儿,加上粮食你家今冬明春就能熬过灾荒了。”
  接了钱,人家感激地朝县长望一眼,或说上几句恩德话,县长的脸上就泛了活顺色,血浆汪汪了。也还有那年岁大的受活人,六十、七十了,接过钱会向县长鞠个躬,那县长脸上的血色就浓到化将不开了,艳艳如了秋时的柿叶了。可终归受活是只有四十几户人,草儿没走之前就发了一大半,这艳艳如秋的柿红在县长脸上没持久,便一家一户发完了。这当儿,也就有人草草地吃了午饭又回到戏场这儿了。原先摆在场子里的高凳、矮凳儿,本是依着原样摆着的,那些用来做了凳椅的砖头和石头,也还都依着原来的秩序摆在场地上,规规矩矩呢,可是哦,那些早来的人就偷偷把位置挪移了。矮处地的上了高处地,偏处地的跑到了正处地。还有那些没有亲戚,就在场子边上买了吃食的,这当儿也都又回到场子了。坐到场子的正当央了。
  等着看后晌受活庆的绝术表演了。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哟,哪里知道柳县长还没有吃那晌午饭。柳县长给受活庄人家家户户发了钱,受活人当然给柳县长炒了好几个肉菜儿,有炖鸡块、炒鸡蛋、炒韭菜,还有不知从哪弄的野鸡肉和鲜兔肉,七七八八一桌子,摆在庙客房的一间屋子里。那菜本来是还有唱《七回头》的草儿和她的乐匠的,可是这时候,一桌饭菜就只有了县长和他的秘书了。屋外日头把新生的树叶、树芽都晒得卷了呢,可庙屋里还堆着许许多多的荫和凉。县长洗了脸,解了手,秘书说:“柳县长,吃饭吧。”
  柳县长却坐在桌前不动弹。
  秘书说:“再让给你烧些可口的菜?”
  县长说:“就这吧。”
  县长话是说过了,却依然不动筷,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背朝后仰着,头朝后钩着,双手又在脑后交叉起来拦着头,似乎生怕他的头会后钩过了掉落去。他的头和手在打架一样顶着反向用着力,眼却盯着迎面贴了报纸的白庙墙。
  秘书说:“草儿走了就走了,你别想那么多。”
  县长言默着。
  秘书说:“后晌就是绝术了,吃过饭你还得讲话呢。”
  县长盯着面前嗡嗡飞的两只金苍蝇,看着那苍蝇落在这个菜上吃一口,落在那个菜上吃一口。
  秘书赶着苍蝇说:
  “柳县长,要么吃罢饭咱们去魂魄山上看看列宁纪念堂?一到那儿你就没有啥儿不悦了。”
  县长把目光落在了秘书脸上问:“你说我一人发给他们五十一块少了吗?”
  “不少哩,”秘书说,“五十多块能买一百多斤粮食呢。”
  “我以为他们每家都会给我磕个恩德响头哩。可却啥也没有呀。”
  秘书便有些灵悟了,朝着外面走去了。
  县长说:“你去哪?”
  秘书说:“我去让厨师再烧一个汤。”
  就走了。
  又回了。
  秘书回来手里端了一大碗的汤,灿韭黄和绿香菜浮在汤面上,还有蹿鼻儿的胡椒味。那是很开人胃口的酸辣汤。随后呢,紧步儿相跟着竟来了十几个的受活人,都是四十岁往上的中老年,有男有女哩,他们一进来便哗啦啦一片地跪在了县长面前了,跪在那一桌菜的前边了,跪在庙屋外的院里了。人是有猴跳儿和瘸子木匠领进来的,猴跳儿和木匠自然跪在最前面,旗手样带了头儿说:
  “柳县长,今儿前晌你给我们受活人发了灾钱了,在戏场子上我们没法给你磕头谢恩哩,眼下我们全庄就在这儿谢你了。”
  那一群人就齐刷刷地朝县长一连彻地磕了三个恩德头。
  柳县长就有些急慌了,筷子在手中也慌得掉落了。一满脸飘着的红润,如了晨时的霞色,闪光发亮着,却又急急切切说:“这是干啥儿?这是干啥儿?”说道着,忙迭迭去把木匠们扶起来,再把许多别个的庄人扶起来,又狠狠说了许多责怪的话。尾儿时,还拉他们坐下和他一道吃菜啥儿的。庄人们呢,自然也是不肯和县长一道吃喝的,他就把人们送出了庙客院,回来一脸光亮地斥责了秘书许多话,令他以后绝也不能再去做这领人来下跪磕头的老辈子的事。末尾儿,二人就开始吃那炖鸡了、鲜兔了,和野鸡的翅膀及着蘑菇、青菜啥儿的。
  柳县长狼吞虎咽地吃,三三五五也就吃饱了。
  秘书说:“柳县长,你吃得倒快哩。”
  县长说:“百姓们都到了场子等着要看绝术了,我们咋能让人家在那干干等着我们呢。”
  也就赶脚儿丢下碗筷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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