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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美丽上海-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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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在被砸碎,一下又一下,像子弹发出以后打在墙壁上,恶狠狠地,充满了毁灭……而这厕所像是一个安静的公墓,当瘟疫都传给大家的时候,他们除了走进这里,似乎别无选择……渐渐地,康先生平静下来,他抬头看着康太太,看见的是她镇定的目光,看见的是她坦然的样子,康先生努力对她点了点头,终于可以深深地呼吸一下……    
    现在,康太太躺在医院里,当年的镇定和坦然都消失了,她正痛苦地皱着眉头,接受着死亡的考验……她不知道小妹会看见她的痛苦,她总以为,在孩子面前,她已经把痛苦和艰难都掩饰得好好的,没有人会知道,她将带着这一切走进坟墓,因为她太不愿意让人知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不能每天都在那里哭哭啼啼。     
    


弄堂深处的“城堡”草原上的儿子 1

    良浩也在往上海赶,他有一些日子没有看见母亲了。全家都来为良浩送行。一个没有家园的上海人,要去习惯草原上的宽阔,要去适应游牧民族的动荡,这就是他当初必须去做的事情……可是在草原上待了大半辈子,身上早已沾满了牲畜和干草的味道,却依然没有彻底地改变良浩,他不能像其它的牧人,带着孩子和家人,以马背为家,东奔西走,欢乐弥留在他们的游荡里。夜深人静的时候,良浩还是会想到他的家族,东西两厢,前后三进的家族血缘。似乎这种血脉里的民居精神,深深地扎根在良浩身上……他们家的“城堡”,应该是爷爷端坐在八仙桌前,旁边是爸爸,妈妈,下端才是他们孩子。祖上的目光和声音,一直在那里回荡。家族的亲情和长子的责任,这些无形的伦理,深深地留在良浩的血缘里……最后离开上海的日子……想到母亲的时候,老是会想到当初离开家,离开那个“城堡”的情景……    
    那些日子已经相去非常遥远了,但是良浩依然把所有的细节记得清清楚楚,似乎只有想到这些的时候,才会感到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不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草原上也没有周末这个概念,不知不觉人就到了做爷爷的岁数了。1970年秋天接到通知,是在上海医学院军宣队的办公室里,戴着军帽的排长告诉良浩,要分配他到内蒙古草原上去,问他有什么意见?良浩说,家里的弟弟妹妹年纪还小,妈妈没有一份正式的工作,一家人全靠他了,是否可以给他安排在就近的省份,像安徽或者江西,哪怕是非常艰苦的地方都可以,就是希望离家近一点。排长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这不是在跟党讨价还价,你出去看看,哪一个年轻人不是在要求到祖国最艰苦最遥远的边疆去?你出身在这么一个社会关系复杂、肮脏的家庭里,还不愿意服从党的分配?”       
    良浩害怕地低下了头,他不是有一份犯罪感,他实在是怀疑自己的智商,什么时候理解错误了排长的问话?刚才不是明明问得很明确:你,还有什么意见吗?转眼,他竟然成了不服从党的分配!多么可怕的指责,再往下说,不就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动学生了吗?    
    回家的时候,良浩和母亲坐在一起,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重新开始了他们没话找话说的状态,因为渴望幸福的本能,让他们总想说点什么。是什么,他们并不清楚,清楚的是,幸福和他们这样的人是无缘的,可还是想这样坐着,也许能这样坐着的瞬间,本身就给予了幸福的全部。妈妈拉着良浩的手,说:“是我和你父亲没有把你们教育好,怎么出门都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人。你怎么会相信他们说的话呢?”    
    “那我相信谁说的?我该怎么回答?”    
    “不说话是最凶的。他不能再拿你怎么办。不说,问什么都不要说。烂在肚子里,不会有问题的。”    
    “但是,我确实有困难,不说,人家怎么知道?”    
    “知道了又怎么样了?没有人理睬你。再说了,你跟他讲的这些,人家不是没有看见。人家要的就是看我们的笑话,你这孩子,怎么还那么天真!”    
    良浩性格上的怯懦,就是在他们的家庭里,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他怎么也看不清生活,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倾倒了一番,可还是没有用处,每每按逻辑思考的事情,到头来都是跟现实本末倒置的,这让一个学习科学的人,怎么理解呢?那时候,他恨不得早点离开家,他想那样他也许会变得成熟一些,那样他还可以早点挣到钱,交给母亲……他想为母亲把家庭的担子挑起来,那样母亲就不会再把他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了,他毕竟是这个家的长子。可是离开家,并不意味着要跑到那么遥远、那么陌生的地方去……命运是由不得自己的,认识到这点以后,他学乖了,到县委的时候,他不会再有愚蠢的回答,他渐渐地学会了说废话,或者是说空话,像什么“不跟党讨价还价,牧民们的需要,党的需要,就是我良浩的需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在草原上扎根,把青春献给党、献给毛主席”等等……这样的胡说八道变得异乎寻常,他开始习惯每天说上一大堆这样不伦不类的话。但是,谁都不会想到,就是这些蠢话既保护了良浩,也把我们的文化,我们的传统道德毁了。习惯了就不觉得可笑,习惯了也不再让人去扪心自问,说这些話有什么意义?可是不说这些,又能说什么呢?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谁都不再关心,只要不遭受到社会的唾弃就行。惟利是图,明哲保身,从那个历史时期开始就在我们身上烫上了烙印。    
    是良浩一个人跑到大西北去的,是不是他去了以后,家庭的名誉会变得好一些?没有人知道,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良浩去了以后,家里开始有钱进帐了,母亲每个月的12号,都在等待着从内蒙寄来的汇款单,整整三十块钱。拿到这个钱的时候,她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醒来,在那里给良浩写信,说的都是琐琐碎碎的事情,就是完成和一个成年人说说话的愿望。他们不谈政治,不谈未来,谈的是“你带去的过冬的衣服,有太阳的时候,不要忘记拿出去晒晒。”“上海最近每家每户都要做土砖,为了备战的需要,防止苏联修正主义打过来。我们家一周要做60块。好在家里有花园,就在后面的花园里做,不要搬到楼上去了。”“家里的地板现在是自己打蜡的,房管所让我们去那里领蜡,一家就是舀汤的勺子,那么一勺蜡……”写完,母亲就签署上“小妹”。她从来不写自己的名字,怕被别人发现以后,给良浩带去麻烦。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良浩当然知道信是谁写的,正是这些无聊透顶的书信,维系着良浩全部的精神生活。    
    记得离开家的最后几天……外面还在下雨,妈妈把自己的床垫子从被单下面抽了出来,那是一整张的大羊皮,妈妈说这是爷爷从澳大利亚买来的。已经有二十多年的时间了,但是羊皮一点都没有蛀损,羊毛还是好好地贴在皮上面,人家外国人硝皮的本事就是跟我们不一样。不信,良浩你可以摸一下,它还是那么厚实柔软。他们家已经没有什么存货了,只有这个垫子,在抄家的时候,混杂在棉花絮里保存下来了。妈妈叹了口气,看着良浩笑了。    
    “看来,还是你有福气。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再留给你的弟弟妹妹了”。    
    说着,妈妈找了一张旧旧的牛皮纸,让良浩帮忙,一起把羊皮紧紧地包了起来。妈妈换上了去打扫公共厕所时穿的破衣服,让阿荣和小妹在家做功课,自己和良浩出门了。    
    


弄堂深处的“城堡”草原上的儿子 2

    雨,滴滴答答不个不停,才晚上八九点钟的光景,街道上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了。里委会的民兵,拿着手电筒在街道上巡逻着,良浩撑着伞,低低地压在头上,和妈妈一起走进一个小弄堂。雨伞,遮挡着他们,面目变得模糊不清,这才使康太太感觉到一份安全,不然她是不敢拿着家里这么好的东西,走出家门,走上街道的。她要给良浩做一件皮背心,孩子的身体是最重要的,穿在里面,人家也看不见你有什么好东西,这样她心定了。到了内蒙,良浩就可以有衣服抗寒了。他们敲着老裁缝厨房间的后门,就是后来也给小妹做过衣服的老裁缝,他走出来的时候,没有开门,先在窗户上鬼头鬼脑地张了张,神色不安地看着康太太。康太太努力微笑着,展现出当年穿旗袍时的微笑,甜甜的,甚至是妩媚的。可是这笑容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像是贴在康太太脸上的假笑,她穿著打扫公共厕所的破衣服,怎么会这样微笑呢?实在是没有什么选择,康太太知道老裁缝害怕,知道他不想再和他们这样的人家来往,她只能去讨好他。    
    但是,康太太也是了解上海人的,他们虽然胆小怕事,最后还是要讲点情面的。当初老裁缝给康家做衣服的时候,康家没有亏待过他,不要说工钱给的可以,那些零头布,从来就不拿回去的,哪怕老裁缝上门做衣服的时候,都让他把裁剪下来的布料拿走。有时候一拿就是整整一张,可以做好几副鞋面子呢。张妈看见了就跟康太太说,康太太对张妈挥了挥手,假装没看见。所以,现在老裁缝既便有点尴尬,他还是要给康太太开门的。他眼尖,立刻看见了康太太手上拿的那包东西。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是老早就不做了。”    
    “侬骗啥人啊……”    
    “啊哟,我在里弄生产组做衣服,那叫裁缝?那根本就是混口饭吃呀。”    
    老裁缝把过道里的经济灯打开,在蓝莹莹鬼火的闪烁下,将康太太和良浩带进自己后楼梯上的亭子间里。刚把门关严实,康太太就把牛皮纸里的东西打开了。    
    老裁缝立刻说:“这么好的东西,我现在怎么会做,手工老早就扔掉了。”    
    康太太了解老裁缝,根本不理睬他,照样把羊皮摊在他的床上。    
    “你给良浩做一件背心,多下来的羊皮,裁出两张小褥子,我拿一张,还有一张就留给你,算做工钱了。我现在也拿不出其它东西来付帐。”    
    老裁缝看了看康太太,又把老花镜戴上,认真地揉捏着羊皮:“老货就是不一样。”话是这么说,老裁缝还是要演一演戏的,“我倒不是在乎什么工钱的事情,我给你康家白做都无所谓的,问题是我做不好啊。”    
    这种老把戏,康太太是太熟悉了,所以她一点都不着急,“好了……赶快给我们良浩量量尺寸,我们就走了。”    
    从穿着这件皮背心开始,良浩走进了草原……现在,大儿子开着小货车,就像他们家的马背,载着媳妇和孙女,还有老二、良浩和妻子蕴芳,载着三代人,径直地往火车站开去……这里没有太多奔走的欢乐,小货车像他们家的客厅,一旦聚集在一起,就是在那里争执……他们实在不像是草原上的人。良浩考虑的都是将来的事情,后代的问题,还有团聚在一个屋顶下面的事情。草原上的人,习惯在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事物打交道,习惯随遇而安的选择,谁想那么远啊。蕴芳不行,她还是要说:“其实妈妈要是愿意;我也可以住到上海;陪陪她老人家的。 照顾照顾她的嘛。”    
     良浩没有搭腔,他明白蕴芳话后面的用意,可是他更了解妈妈,如果母亲没有开口提出什么事情,他们做子女的最好不要提出来,不然妈妈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给你们看的。何必呢,为家里他已经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再回去讨个没趣。蕴芳觉得非常委屈,你不说话,那你将来退休了怎么办?总要回去的。突然,良浩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我这次是回去看母亲的,不是去看房子的……”    
    “那你总是要让母亲做主,不然房子才不会留给你呢。”    
    “妈妈病了,不能现在回去要房子呀,不要说了……”     
    蕴芳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良浩,回避了蕴芳的目光,看着车窗外面。落日在远处,渐渐地往下走。人显得非常渺小,但是辉映在阳光下的一切,变得那么灿烂和壮观。这让他想起年青时候,他看见的列维坦的油画,那农庄和白桦树,就像用油画颜色涂抹出来的。但是,刚来这里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即使他和蕴芳在谈恋爱的时候,都没有被大自然打动过,他们共同在对付着生存,共同对付着每一餐的伙食,其它的都像恶梦一样,他们渴望逃避,渴望忘却这些现实。让良浩最动心的,是他生肝炎的时候,倒在简陋的卫生室里睡觉,他往下沉去,他不知道后面是什么;他做梦,梦见了家里的玉兰树,梦见自己戴着领结,跟着爸爸和妈妈去国际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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