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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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业已长大成人了,当这种自欺欺人的感情在他的心里越来越自信地滋生起来时,孩子的这种情绪是毫不奇怪的。在他的白日梦里,童年时代仿佛一件穿不下而被扔掉了的衣裳,己经被抛在了他的身后。
中午,男爵应埃德加的母亲——她变得越来越亲切友好了——之邀,与他们同桌进餐。由vis…avis①到肩并肩,由结识变成了友谊。三重唱开始进行,女声、男声、童声这三种声音配合得十分协调。
①法文:面对面。
灼人的秘密进 攻
现在这位没有耐心的猎手觉得,现在是潜近他的猎物的时候了。他并不喜欢这种亲热的像三和弦似协调的三重唱。三个人在一起聊聊天当然很惬意,但是,聊天毕竟不是他的目的。他知道男女之间的情欲,如果成了戴假面具游戏的社交活动,那就总会妨碍感官的享受,总会使他的谈话失去激情,使进攻缺乏火力。不该让她在交谈的时候忘掉他本来的意图,至于这个本意是什么,他已经使她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对此他是很有把握的。
他在这个女人身上花的心思,十有八九不会白费。她正当那种关键性的年龄,这时候一个女人开始后悔不该忠实于她本来就不曾爱过的丈夫,美貌正在消逝,风韵所余无多,在母性和女人之间她还不能作出刻不容缓的最后一次抉择生活,好像早就已经有了答案的生活,在这种时刻又成了问题,意志的磁针最后一次在渴望性爱和彻底断绝欲念之间颤动着。一个女人面临着一个危险的决断:是为了她自己的命运,还是为了孩子的命运,是做女人还是做母亲。男爵对这一切都一目了然,他感相信自己已经在她身上发现了这种动摇了。她谈话当中总是忘记提及她丈夫,实际上心里对她孩子也了解得非常之少。她那双杏仁形的眼睛上,有一道百无聊赖的阴影,在伤感的面纱下,半遮半露地掩饰着她的情欲。男爵决定迅速采取行动,但同时又得避免急不可待的样子。相反,他要像钓鱼的人慢慢收回鱼钩那样,做出一副极其冷淡的样子,让对方来追求他,而实际上追求者正是他自己。他决定表现得高傲一些,竭力强调他们社会地位的不同。他觉得只要突出他的高傲,显示他的外貌,强调他那响亮的贵族姓氏,以及做出冷冰冰的举止,就可以将这温柔、丰满、漂亮的肉体弄到手。这个念头强烈地刺激着他。
这场激烈的赌赛已经开始使他兴奋激动了,因此他强迫自己小心谨慎。整个下午他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美滋滋地相信她在找他,在惦记着他。但是,他未露面并未引起她的注意,她本来就想避开他的。可是这使可怜的孩子难受极了。埃德加整个下午一直是惘然若失,孤独寂寞。他怀着男孩子所特有的那种固执的忠诚,在漫长的好几小时里始终痴心地等着他。他觉得走掉或者独自做点什么事都是一种罪过,他无可奈何地在过道里到处乱跑,越近黄昏,他心里越是怏怏不乐。在胡思乱想中,他梦到男爵遇到了一次事故或者一次无意之中造成侮辱,由于焦急和恐惧,他差点儿哭出声来。
男爵晚上去吃饭的时候,受到了热烈欢迎。埃德加跳起来,既不顾他母亲的呼唤劝阻,也不管旁人的莫名惊诧,直向他扑去,两条细胳膊抱住他的前胸。 “您在哪儿了?您上哪儿去了?”他匆忙地叫道,“我们到处找您。”母亲不高兴把自己扯进去,所以脸红了。她相当严厉地说:“Sois sage,Edgar.Assieds toi!”①(她总是和他说法语,虽然她的法语讲得并不自如,而且一碰到难表达的句子还感到很吃力。) 埃德加听从了,但仍在追问男爵,刨根问底。“你别忘了,男爵先生可以做他愿意做的事。也许他讨厌我们跟他在一起呢。” 这一回她把自己也牵扯进去了,男爵顿时觉得心里甜滋滋的,他领会这样的指责正是为了恭维。
①法语:听话,埃德加,坐下!
这个猎手兴奋起来了。这么快就找到了猎物的真正的足迹,并且发现猎物离他的枪口这么近,他兴奋,陶醉。他眼睛炯炯发光,神采飞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同每个情欲旺盛的人一样。当他知道讨得了女人欢心时,便风度飘逸,潇洒自如,就像有些演员,只有当他们感觉到听众、呼吸着的大众对他们着了迷的时候,他们才热情洋溢。他在朋友们中间是个讲春宫故事的能手,天生有一套形象生动、绘声绘色的叙述的本领,而今天——这时他喝了几杯为庆祝这新友谊而要的香槟酒——就讲得更为出色。他讲述了印度狩猎的经历,是他在一个地位很高的英国贵族朋友那里做客时应邀参加的。这个话题选择得很聪明,那是因为这题材是轻松的,而且他可以从旁观察这些富有异国情调的轶事,这些她所无法企及的事情在这个女人身上所引起的激动。听这个故事最最着迷的,首先还是埃德加,他激动得眼睛闪闪发亮。他忘了吃,忘了喝,呆望着这个讲故事的人启唇露齿,侃侃而谈。他从未希望能够真正见到一位有过亲身经历的人,讲述他只从书本上才读到过的那些惊人的险遇,什么猎虎、棕色人、印度人以及Dschagernat①那可怕的轮子,成千上万的人葬身轮下。直到现在他还从来不相信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因为他不认为童话世界是真的。此刻,在他的心灵中第一次出现了整整一大片世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朋友,屏住呼吸,凝视着他面前的那双曾经打死过一只老虎的手。他刚敢开口问点什么,那说话的声音就激动得像是发了狂似的。在他驰骋的想像里,他的大朋友成了故事里的主角:他的朋友高高地坐在铺有紫红色长垫的象背上,左右是扎着珍贵头巾的棕色皮肤的男子,接着,从热带丛林里跳出一头呲牙咧嘴的猛虎,伸着前爪去抓大象的鼻子。现在男爵又讲起更为有趣的、关于怎样智捕大象的故事:让驯服的老象把又野又狂的幼象引诱进木笼子里。孩子的眼睛迸发出炽热的光芒。这时妈妈看了一下表,突然说:“Neuf; heures!Aulit!②”他觉得,仿佛在他面前落下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刀。
埃德加吃了一惊,脸刷地一下变得煞白。对于所有的孩子来说,被送上床是一句可怕的话,因为他们觉得,这句话是在大人面前对他们公然的轻蔑,是一种自我招供,是童年和小孩需要多睡眠的一种标志。但是,在这样有趣的时刻,受这样的侮辱尤其可怕,因为这使他错过机会,听不到那些闻所未闻的事情。
“只听完这一个,妈妈,这个捕象的故事,就让我听完这一个吧!”
他刚想哀求,但突然想起新产生的当一个成年人的尊严感。而他母亲今天也严厉得出奇。“不行,已经很晚了,快上楼吧!Sois sage③,埃德加! 男爵先生讲的故事,明天我会全部再给你复述一遍的。”
①即转轮王,神话中的印度国王。每年三月为其节日,用巨车载其偶像游行各处,有的信徒自己伏在地下被车辗死,据说这样可以升天。
②法语:九点了!该睡了!
③法语:学乖点。
埃德加迟疑地站了起来,平常他母亲总是陪他去上床的。但是,他不愿意在自己的朋友面前哀求。他那孩子气的骄傲使他起码还要做出自愿走开的样子。
“妈妈,你可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给我讲一遍,所有的!关于捕象的故事和其他的故事!”
“好的,我的孩子!”
“待会儿就讲!今天就讲!”
“好,好,但是你现在去睡吧。走吧!”
埃德加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同男爵和他母亲握了手,竟没有脸红,虽然抽噎已经哽住了他的喉咙。男爵亲切地捋了捋孩子那浓密的头发,这使得孩子绷紧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笑容。但是,接着他不得不快步朝门口走去,否则他们就会看到大颗的泪珠从他的面颊上掉下来。
母亲和男爵又在桌旁坐了一会,但是他们不再谈论大象和狩猎。男孩子离开他们以后,他们的谈话略微有点沉闷,有一点微妙不安的困窘。后来他们来到前厅,坐在一个角落里。男爵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神采飞扬,而几杯香槟酒又使她兴味盎然,就这样,他们的交谈很快就具有危险的性质。男爵本来说不上漂亮,他只是年轻,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张棕黑色的精力旺盛的娃娃脸,很有点男子气魄,动作有朝气,几乎有点粗鲁无礼,撩得她意马心猿。现在她乐于从近处看他,也不害怕他的目光了。在他谈话之中,逐渐有了一种使她略感困惑的放肆,有某种类似抚摸她身体的东西。有一种触及她的身体又迅速移开的东西,有某种捉摸不定的欲望,这使得她双颊绯红。但这时他又轻松地笑了,笑得那样自然,像孩子似的,使得方才所有的小小不然的占有欲像是孩子的戏谑,令人宽心。有时她觉得该对他说句严厉的话。但是她生性喜欢卖弄风情,被这些淫猥的话儿撩拨得心痒难当,只想再多听到几句。这种肆无忌惮的把戏把她迷住了,她最后甚至试着仿效他。她用目光送去小小的、轻佻的许诺,甚至容许他挨近。他的声音有时使她感觉到他那热乎乎的、颤栗的呼吸正喷在她的肩头上。像一切赌徒一样,他们也忘掉了时间,完全陶醉在销魂的谈话之中。只是到了午夜,前厅里的灯渐渐暗下来时,她才惊醒。
一惊之下,她立即一跃而起,猛然感到自己太放肆了,竟干出了这样的事。以往她对这种玩火的游戏并不生疏,但眼下她那被刺激起来的本能觉察到了这场游戏已经多么接近于危险的程度。她一阵颤栗,发现自己不再感到十分安全,身上有什么东西开始滑动,看什么都那么兴奋激动,宛如在发高烧的时候对事物的感受一般。恐惧、酒和火热的话语在她头脑里回旋激荡,一种恼人的、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一生中这种恐惧在类似这样的危险时刻里曾经历过数次,但是都没有这一次那样令人头晕目眩,如此猛烈无情。“晚安,晚安。明早再见!”她慌忙说完想要逃脱。不是要逃脱他,倒是要逃脱此时此刻的危险以及自己心中新产生的一种异样的不安全感。但是男爵用温柔的暴力捏住她伸过来告辞的手,吻它,不只是按礼节吻一次,而是吻了四五次,嘴唇从她纤细的指尖一直移到颤抖着的手腕。她感到他硬硬的胡须在她手背上戳得痒痒的,她起了一阵微微的哆嗦。某种温暖的、令人窒息的感情从手背上随着血液流贯了全身。恐惧甜蜜地袭来,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头在发热。恐惧,这莫名的恐惧现在使得她全身颤栗起来。她急忙从他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您别走。”男爵悄悄地说。但是她已经匆匆离去了,由于惧怕和纷乱她明显地手脚慌乱,动作笨拙。她现在心中激动万分,这正是男爵蓄意造成的,她觉得自己的感情越来越不可解释了。残酷得灼人的恐惧在追逐着她,把她抓住,但就在逃开的时候。她同时又为他没有这样做而感到惋惜。她多年来下意识渴望的事情,很可能会在这种时刻发生。从前这种艳事她总是在最后关头把它摆脱开了,可对它的气息她爱得如痴如醉。是啊,本来是会发生的,这了不起的、危险的风流事,而不是那种暂时挑逗一下的调情。但是,男爵太高傲了,放过了有利的时机。他过于相信自己稳操胜券,不想趁酒后无力的时刻像强盗似的占有这个女人。正相反,只有神智清醒时的斗争和委身,才会激起这个手段光明正大的赌棍的兴趣。她是逃不出他的手心的。他看到,她血管里火辣辣的毒药使她颤栗了。
上了楼梯,她站住了。她不得不歇一秒钟。她的神经支撑不住了,从胸口吁出一口气来,半是由于逃脱了险情而安下心来,半是遗憾。这一切都像一团乱麻,弄得人头晕目眩,六神无主。她半闭双眼,像喝醉了酒一样,在往她的房门那儿摸索,接着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因为她此刻捏到了冰凉的门把。现在她才感到安全了!
她轻轻推门进了房里,马上就吓得退了回来。房里,在里边暗处,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那兴奋的神经剧烈地战栗了。她正要喊救命,里面却传来一个低微的、睡意很浓的声音:“是你吗,妈妈?”
“上帝保佑,你在这里干吗?” 她冲到沙发前,埃德加缩成一团躺在上面,刚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她第一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