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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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开始往下坡的路上跑去,轻轻地喘着鼻息,小铃铛在前边叮当作响。
一到旅馆,这位年轻人就立即跑到旅客登记处,匆匆翻阅了旅客的名单,他随后就失望了。“我干吗到这里来呢?”他开始烦躁地自忖,“一个人在这里的山上呆着,没有社交,岂不比在办公室还要烦人?我显然是来得太早,要么太晚。每逢假期,我的运气总是不好,登记本上没有一个熟悉的名字。至少有那么几个女人在这里也好,那就可以多少调调情,甚至可以真诚的调情,总不至于索然寡味地度过这个星期。”这位年轻人是个男爵,出身于不太有名望的奥地利官僚贵族,现在总督府供职。他这次短短的休假原本没有什么必要,只是因为他的同事们都休了一周的春假,而他又并不愿意把这段假期白白奉献给国家。这个年轻人颇有才干,却更有一种喜爱交际的秉性,喜欢在各种各样的交际圈里出头露面,并深知自己根本无法孤独地过活。他从来不喜欢深居简出,也尽可能地避免自己行单影孤,因为他根本不愿意深入地了解他自己。他知道,他单独一人时是冷冰冰的,毫无用处,就像那装在盒里的火柴。他需要别人,就像需要火柴盒上的摩擦面,以便把他内在的才华、心底的热情和放纵的感情,燃起烈烈火光。
他沮丧地在空荡荡的前厅里踱来踱去,时而心不在焉地翻翻报纸,时而又到音乐室去,在钢琴上弹一曲华尔兹,不过他的手老也弹不出正确的旋律来。接着,他烦躁地坐下,凝视着窗外。夜幕正徐徐下垂,灰色的雾霭像蒸气一样从松林中升腾起来。就这样,他心烦意乱、百无聊赖地消磨了一个小时,随后走进了餐厅。
餐厅里只有几张桌子坐了人,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毫无所获!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只有那边的一位教练——是他在赛马场上认识的——漫不经心地向他回了个礼,还有一张面孔,是在环城路①上见过的,此外,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一个女人,没有一次哪怕是短暂的艳遇的机缘。他本来就沮丧的情绪更加不堪忍受了。他是这样一种年轻人,他们天生的漂亮的脸蛋常常使他们获得成功,他们总是随时准备着去迎接一次新的邂逅,一次新的经历,他们迫不及待地憧憬那未知的艳遇,任何意外都不会使他们感到吃惊,因为他们早就把一切都预料到了,他们的眼睛不会放过任何动情乱性的征兆,因为他们遇到每个女人,第一瞥目光就是从情欲上打量的,不管她是朋友的妻子,还是打开房门向他走去的旅店侍女。如果你用一种不屑一顾的鄙视态度,把这些人称做是追猎女人的能手,那么你不知道,你在无意中用的这个字眼,恰好包含了这号人在寻找猎物时的逼真情态。因为在他们身上确实集中了狩猎者各种强烈的本能:侦察探寻之态、兴奋激动之情以及心灵的凶残冷酷。像猎人守在埋伏的地点一样,他们也总是时刻准备着,并且一心想要追踪风流韵事的轨迹,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们始终充满激情,但不是恋人那种高尚的激情,而是赌徒那种冷酷的、算计的、危险的激情。他们当中有一些冥顽不化的人,仅仅是为了等待艳情的机缘,不仅把青年时期,甚至把整个一生变成了没有止境的冒险游戏。对他们来说,每一天都被分解成了几百次的感官享乐——擦肩而过的一瞥、一个瞬息即逝的微笑、对坐时轻轻擦到的膝头,而每一年也被分解为几百个这样的日子。感官享乐对他们来说,就是永远潺潺流动、富于滋养与充满刺激的生活的源泉。
①维也纳市中心一条繁华的大街。
这位狩猎人马上就看清了,这里没有一个可供玩弄的对手。宛如一个赌徒,手里拿着牌,满怀信心地坐在铺有绿呢的桌旁,偏偏等不到一个对手。再没有别种恼怒的事情比这更令人生气了。男爵要了一份报纸,他愁眉苦脸,目光在字行上缓缓移动着,但思想却是麻木的,像个醉酒一样,在这些铅字上磕磕绊绊。
忽然。他听见背后衣裙悉率,并有一个稍带恼怒的声音:“Mais taistoi done①;埃德加!”
①法文:住嘴!
一个穿着绸衣的女人走过他桌旁,衣服发出轻微的窸窣声,随之移去的是高大而丰满的身影,后面是一个穿一套黑丝绒服装的面色苍白的小男孩,他目光好奇地扫了男爵一眼。这两个人在对面为他们留着的桌旁坐下,那孩子显然努力使自己的举止得体,但那双黑眼睛却滴溜溜直转,看去很难规矩下来。这位夫人——年轻时髦,男爵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衣着十分考究、优雅。他非常喜欢她这种类型,这是一个快要进入中年的犹太女人,身材显得稍为丰满了些,热情充沛,但另一方面无疑又相当老练,善于用高雅的伤感神态来隐蔽她的气质。起初他还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欣赏她那两道弯弯的、美丽的眉毛,在她那柔嫩的鼻子之上呈一弧形,她的鼻子虽然泄露了她是何种族,但由于造型端正而使她的侧面轮廓分明。她的头发如同她丰满的身体上一切女性的东西一样,长得特别浓密。她对自己的美貌看来很自信,她的美看来已经变得浓艳而夸张了。她轻声地点了饭菜,并教训那正在叮叮当当玩叉子的男孩——从表面上看,她说话时好像对男爵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投过来的目光满不在乎,而实际上,正是由于他那目不转睛的眼光才迫使她这样的拘束和小心。
男爵阴郁的脸豁然开朗,一如大地复苏似的,眉开眼笑,精神焕发,皱纹平整了,肌肉拉开,身子也挺直了,眼睛里闪耀着光芒。他同那些需要男人在场才能焕发自己全部力量的女人完全一样,只有情欲的刺激才能使他身上的能聚合为充沛的力。他凭着猎人般的本能,嗅到了此地有一件猎物。他的目光挑战似的搜寻她的目光,要与之相遇。相反,她那闪烁的、不确定的目光则从旁一溜而过,几次同他的目光相交,但却从不作什么明确的回答。他觉得她的嘴角有时也泛起一丝微笑。但这一切全都是隐隐约约的,而使他激动的,却正是这种不可捉摸的神情。看来他惟一可以指望的是她的目光不时地从旁一溜而过,这意味着反抗和腼腆,再加上她同孩子的谈话显得出奇的认真,显然是做给旁观者看的。他感觉到,过分强调这种惹人注意的镇定正是用来掩饰她意马心猿的一种手法。他自己也激动了:赌博已经开始。他巧施心计,拖延着他的晚餐,有半个小时几乎不间断地用目光摄取这位太太,直到他临摹了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能无形地触摸她丰腴身体的每个部位为止。外面夜幕深沉,大片的雨云此时正把一只只灰暗的手向森林伸去,树林像孩子似的,因为恐怖而呻吟起来,越来越暗的阴影挤进屋来,而屋里的人们似乎又被沉默挤压得越来越紧。他觉察到,在寂静的威胁下,母亲同孩子的谈话变得越来越勉强,越来越不自然,话快说完了。这时,他决心试探一下。他头一个站起身来,经过她的身旁慢慢地向门口走去,久久地凝望着室外的景色。到了门口,他像忘了什么东西似的,突然掉转头去,一下子就把她逮住了:她活泼的目光正在送他离去。
这情景刺激了他,他等在前厅里。不一会儿她也来了,一手搀着孩子,在走过放报刊的桌子时,顺手翻了翻几本杂志,给孩子看了几张图片。当男爵像纯属偶然似的走到桌子旁边,好像也要找一本杂志,实际是为了再进一步窥视她那湿润晶莹的目光,或许有机会同她搭讪,这时,她转过身子,轻轻拍着她儿子的肩膀说:“Viens,埃德加! Au lit!①”说着就冷冷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男爵有几分失望地目送她离去。他原先估计,今天晚上可以结识她的,而她这毫不留情的态度使他失望了。但归根结底,在这抗拒之中毕竟包含着诱惑,而恰恰是这种让人捉摸不定的态度点燃了他的欲念。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有了伙伴,这出戏可以演了。
①法文:走吧,埃德加!该睡了!
第二天早晨,男爵来到前厅,正巧遇见那位不相识的美人的孩子,正在那儿和两位开电梯的仆人聊得起劲,孩子正给他们看卡尔·梅依②的一本书里的插画。他妈妈不在,她显然还在梳妆打扮。男爵现在才开始仔细打量这个男孩。这是个腼腆的孩子,发育得不太好,有点神经质,十二岁左右,举动匆促,一双黑眼睛四下乱溜。如同这样年龄的孩子常有的那样,他显出无缘无故受了惊吓的神情,就像刚刚刚被叫醒,又突然被带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似的。他的面孔不算不好看,但是还没有定型,在他身上,成人和幼童的斗争还刚刚开始,胜负未定。他脸上的一切还只像是捏在一起的,还没有成型,线条轮廓很不分明,只是把苍白和不安糅合在一起。此外他正处于那种不利的年龄,这时他们的衣服总是不合身,袖子和裤子在瘦削的肢体上松弛地晃动着,而且,还没有虚荣心驱使他们去注重自己的外表。
②卡尔·梅依(Karl May.1842…1912)。德国作家,专写一些印第安人为题材的游记与历险小说。
这男孩子在这里犹豫不决地晃来晃去,显出一副可怜相。他站在这里老碍别人的事。一会儿,门房把他推到一边,因为被他的各种问题纠缠得烦了。一会儿他又挡住了入口。显然没有人友好地同他打交道。孩子喜欢问东问西,因此就去找旅馆的侍者。要是他们正好有时间,就回答他,但当看见有人来了,或者有什么紧急的事要做,便马上中断了同他的交谈。男爵微笑着,饶有兴趣地瞧着这个倒霉的孩子满怀好奇心去看一切,但一切都不友好地避开他。有一次男爵紧紧抓住了这个好奇的目光,但是那黑溜溜的眼睛一旦发现自己探索的眼光被抓住,便立即害怕地缩了回去,躲到垂下的眼皮后面。这使男爵觉得好笑。他开始对男孩产生了兴趣,他自忖这孩子仅仅是由于胆怯才这么腼腆的,能不能把他作为去接近那女人的最迅速的中间人呢? 不管怎样,他要试他一试。男爵暗随着这个男孩,男孩刚刚又跑到门外去了。这孩子需要温柔与爱抚,只见他伸手去抚摩一匹白马粉红色的鼻孔,而马车夫相当粗鲁地把他撵走为止。现在他又伤心又无聊地荡来荡去,空虚的眼神里含着一丝儿悲哀。这时,男爵同他搭话了。
灼人的秘密结交神速(2)
“喂,年轻人,你喜欢这儿吗?”他突然问道,竭力使他的口气平易近人,毫无架子。
孩子的脸涨得绯红,怯生生地呆望着。由于惧怕,他把手缩了回去,窘迫地来回扭动着身子。一位陌生的先生和他淡活聊天,这在他的生活中还是第一次。
“谢谢,很喜欢。”他结结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最后一个字,与其说是讲出来了,不如说是哽在了喉咙里。
“真没想到,”男爵笑着说,“这本来就是个很乏味的地方,尤其是对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那你成天干些什么呢?”这男孩依然不知所措,不能爽快地回答。这位陌生的漂亮先生要同他这个没人爱答理的孩子谈话,这当真可能吗?这使他既羞涩又骄傲。他费力地鼓足了勇气。
“我读书,随后我们常去散步。有时我们也乘车出游,妈妈和我。我是来这里休养的,我生过病,大夫说我得多晒太阳。”
最后几句话他已经说得相当镇定了。孩子们总是为自己有病而骄傲,因为他们知道,疾病的危险使他们在家人的眼里显得倍加宝贵。
“是啊,太阳对于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是非常必要的,它会把你晒成棕色。不过你不该整天坐着。像你这样的小伙子应当到处跑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可以来点儿恶作剧。我觉得你太老实了。你看起来像是个整天呆在家里,挟着又大又厚的书本蹲在屋里不出去的书呆子。我记得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简直是个淘气包,每晚回家时裤子都撕破了。可不能太老实了!”
孩子不自觉地微笑了,这一笑解除了他的恐惧心理。他本想也说几句,但觉得在一个如此友好亲切的陌生先生面前这样随便就显得太放肆了。他从来就不冒冒失失地讲话,并且总是略显窘迫,现在由于幸福和羞怯,他更不知所措。他很希望和这位先生的谈天继续下去,但又想不出回话来。幸亏这时旅店那头大黄狗从一旁走过,嗅了嗅他们两个,并乖乖地摇着尾巴让人抚摸。
“你喜欢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