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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诺奖得主帕慕克作品:黑书-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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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奶奶才闭上嘴。

    大概是在那时候,爷爷开始提到他越来越频繁重复的梦。叙述梦境的时候,他两眼放光,如同他们两个一整天闲聊不休时他讲故事的模样。他说他的梦是蓝色的,在奔流不止的靛蓝色梦境中,他的头发和胡子一直长一直长。耐心听完他的梦后,奶奶会说:“理发师应该马上要到了。”可是爷爷并不高兴提到理发师。“话太多,问题太多!”结束了蓝梦和理发师的讨论后,有几次卡利普听见爷爷低声喃喃自语:“应该盖在别的地方,另一栋房子。结果是,这个地方中邪了。”

    很久以后,他们搬离了这栋“城市之心”公寓,把房子逐层卖掉。这栋建筑就像当地其他同类型的房子一样,慢慢搬进了一些小精品店、暗中实行堕胎的妇产科诊所,以及保险公司。后来卡利普每次经过阿拉丁商店时,都会一边端详建筑物阴郁黑暗的外墙,一边思索着究竟爷爷说这个地方中邪是什么意思。小时候,卡利普曾注意到理发师总会出于习惯随口问起梅里伯伯的事(对了,先生,你的大儿子什么时候会从非洲回来?),他也察觉到爷爷既不喜欢被问起,也很讨厌聊下去。这位梅里伯伯花了好几年总算从欧洲与非洲归国,然后再由伊兹密尔回到伊斯坦布尔和这栋公寓。卡利普感觉到,爷爷所说的中邪,其实是他古怪的长子,他抛下妻子和儿子远走国外,多年未归,而等他终于返家之后,却带回一个新太太和新女儿(如梦)。

    许多年后耶拉告诉卡利普,他们当初兴建公寓楼房时梅里伯伯还在。他们自知虽然比不过哈奇·贝克的糖果店和他卖的坚果软糖,但仍旧可以卖架子上一排排奶奶腌在罐子里的温桲、无花果和酸樱桃。在尼尚塔石的建筑工地旁,梅里伯伯与他爸爸和兄弟们会面讨论,他的兄弟们有些来自斯克西的糖果店(他们先是把它改成一间糕饼铺,之后又改成餐厅),有些则从卡拉廓伊的怀特药房前来。当时不满三十的梅里伯伯,总在下午离开他的律师事务所,反正待在办公室里不是浪费时间争吵,就是在旧的诉讼数据上画船只和荒岛,也没有在处理案件。来到尼尚塔石的工地后,梅里伯伯脱掉外套和领带,卷起袖子,开始对收工前逐渐懈怠的建筑工人打气喊话。就是从那阵子起,梅里伯伯开始侃侃谈论学习欧洲蜜饯技术的必要性,订购金色包装纸来包栗子糖,与一家法国企业合股兴建一座彩色泡泡浴工厂,向美国和欧洲如感染瘟疫般相继破产的公司购买机器设备,以低价替荷蕾姑姑弄来一座平台钢琴,找某人带瓦西夫去法国或德国看一位著名的耳科和脑科专家。两年后,公寓终于盖好了,但还没有住人。这时梅里伯伯和瓦西夫却已搭乘一艘罗马尼亚船(崔丝蒂娜号)前往马赛。卡利普第一次看见崔丝蒂娜号,是在奶奶的一个盒子里,船的照片散发着玫瑰花香,八年后他从瓦西夫的剪报上再次读到它的消息,得知船撞上了一座海上油井,沉入黑海里。公寓落成一年后,当瓦西夫独自回到斯克西火车站时,他依然“天生”又聋又哑(“天生”这两个字,是荷蕾姑姑被人问到时所说的,卡利普始终不明白强调这个词的秘密或原因是什么)。然而他把一个游满日本金鱼的水族箱紧紧抱在腿上,刚开始他根本舍不得移开视线,一会儿看得连呼吸都仿佛要停止了,一会儿又看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五十年后,他将继续注视这些鱼儿的曾曾曾孙子。当时耶拉和他母亲住在公寓三楼(几年后卖给了一位亚美尼亚人),但是由于他们必须寄钱给梅里伯伯,好让他能够在巴黎街头继续他的商业研究,因此他们只好搬进公寓顶楼的小阁楼(最初做储藏室,之后改建成一间加盖屋),把原来的公寓租出去。一开始他们还时常收到梅里伯伯从巴黎寄来的信,信里附上水果蜜饯和蛋糕的食谱、香皂和古龙水的配方,吃这些糖果和用这些产品的电影明星和芭蕾舞者的照片,或是各式各样的包裹,里面装满薄荷牙膏、糖渍栗子、包酒的巧克力样品、玩具消防员或水手帽。然而,随着信件越来越稀少,耶拉的母亲心里已经盘算好要带着耶拉回娘家去。只不过,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们收到梅里伯伯从班加西寄来的一张明信片,才下定决心搬出公寓,回到娘家在阿克萨瑞的木房子。耶拉的外公在慈善组织的行政机构担任一个小小的职位。明信片上,正面棕白色的照片是一座怪异的宣礼塔'1'伊斯兰建筑中的塔,宣礼者每天五次从塔上召唤教徒们前来礼拜。'1'和一架飞机,背后的讯息提到他回家的路被炸毁了。战争结束后,他搬到摩洛哥,从那里又陆续寄来一些黑白明信片。其中有一张手绘的明信片,上面是一栋殖民地式的饭店,后来有一部美国电影在那里拍摄,故事里的军火商和间谍全都爱上了同一位交际名伶。爷爷和奶奶从这张明信片中得知,梅里伯伯娶了一位在马拉喀什遇见的土耳其女孩,新娘是穆罕默德的后裔,也就是说,她是一位沙伊地,一位酋长,而且她美丽绝伦。(多年后卡利普再度观看那张明信片时,他已经能认出飘扬在二楼阳台的旗帜是哪一个国家的。他学耶拉在故事《贝尤鲁'2'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其中一区,乃伊斯坦布尔最大的夜生活与娱乐中心。'2'的土匪》中的遣词用句,心里认定,就是在这栋长得像结婚蛋糕的饭店的某一个房间里,他们“种下了如梦的种子”。)六个月后他们又收到了一张明信片,寄自伊兹密尔,他们不相信是梅里伯伯亲自寄的,因为他们早已接受了他永远不会回家的事实。有人谣传说他和他的新婚妻子改信了基督教,他们与一群传道士一起前往肯亚,到某个狮子懂得用三叉戟猎鹿的小山谷里,兴建新教堂,组织了一个结合伊斯兰教与基督教的新教派。有些好管闲事的人认识新娘在伊兹密尔的家族,他们带来消息说,梅里伯伯在北非从事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业(像是军火买卖和贿赂国王),使他成为百万富翁。他的妻子是家喻户晓的美人,不仅让他神魂颠倒,他更打算带她到好莱坞,捧她成名,如今法国和阿拉伯的杂志里想必处处可见新娘的照片。事实上,在梅里伯伯的明信片上——它们在公寓大楼里传来传去,刮痕累累,如同可疑的纸币被众人蹂躏——他写道,他们之所以决定回家,是因为他太想家了,他想念他的床。他们觉得“现在”比较恰当,是因为他以新颖而现代的经营理念,得到了他岳父在烟草和无花果事业中的股份。后来这一张明信片上的字迹比黑人的卷发还要纠结混乱,而或许是由于终将引起家族成员冷战的财产继承问题,使得其中的内容到了每一层楼都被解读成不同的含意。然而卡利普自己读了之后,发现梅里伯伯在信中所写的,只是简单明白地解释他想赶快返回伊斯坦布尔,他有一个小女婴,还没有取名字。

《黑书》第一部分 01卡利普第一次见到如梦(3)

    卡利普第一次看到如梦的名字,是在其中一张明信片上。奶奶把所有的明信片塞在酒柜上的镜子边框里。如梦的意思是“梦”,他并不感到惊讶。后来,他们开始搜寻名字的另一层意思,他们在一本奥斯曼土耳其文字典里,诧异地发现卡利普意味着“胜利者”,耶拉是“愤怒”。而如梦表示“梦”的说法非常普遍,一点儿不奇怪。比较不寻常的是如梦婴儿时期和小时候的照片混在其他的图片中,像是教堂、桥梁、海洋、尖塔、船只、清真寺、沙漠、金字塔、旅馆、公园和动物,逐一塞在镜子的边框,环绕着这面大镜子,仿佛第二圈镜框(爷爷常常为此发火)。那个时候,卡利普对这位应该与自己同年的伯伯的女儿(用新的说法称为“堂妹”)没多大兴趣,他比较好奇的是他的“酋长”伯母苏珊,她一面忧伤地望着照相机,一面拉开黑白相间的蚊帐,犹如打开山洞的大门,让人们一窥在幽暗、恐怖、引人遐想的山洞里熟睡的女儿如梦。他后来才明白,当如梦的照片传遍整栋公寓时,是她的美貌令公寓里的女人和男人们一时哑口无言。当时,大部分话题都集中于梅里伯伯一家人何时返回伊斯坦布尔,还有他们要住哪一层楼。原因在于,耶拉在奶奶的恳求下回到了公寓,搬回顶楼的加盖屋,因为他再也受不了继续住在爬满蜘蛛的老家。耶拉的母亲改嫁给一位律师,但不久后却染上某种所有医生众说不一的怪病,猝然过世,之后耶拉就一直住在阿克萨瑞的外婆家。他在一家日后他以笔名撰写专栏的报社工作,负责报导足球赛,设法打探出球队间暗中预定胜负的丑闻;夸大渲染贝尤鲁暗巷酒吧、夜总会和娼寮里的神秘谋杀案,详实描述罪犯的精巧手法;设计填字游戏,里面的黑格子总是多于白格子;接手有关摔跤选手的连载小说,因为原来的作者沉溺于鸦片和酒,再也想不出接下去的故事。除此之外,偶尔他会写一些专栏,像是“从笔迹看个性”、“解析你的梦”、“观面相,知性情”、“今日星座”(根据亲戚朋友的说法,他通过星座专栏,在里面加入密语,偷偷向他的情人们传递讯息),一大堆“信不信由你”系列,闲暇时还会玩票性质地写影评分析新上映的美国电影。他勤奋多产,再加上如果继续独自住在顶楼公寓里,他甚至能够在记者这一行存下足够的钱来娶个太太。后来,有一天早晨,卡利普注意到电车轨道之间历久不衰的石板路被盖上了一层荒谬的柏油,他禁不住想,爷爷所说的中邪一定和公寓楼房的异常拥挤有关,或者是位置不对,或者是其他同样捉摸不定而吓人的东西。所以,当梅里伯伯——仿佛故意报复那些没把他当一回事的人似的——突然带着他美丽的妻子和美丽的女儿现身于伊斯坦布尔时,他二话不说就搬进了儿子耶拉的公寓里。

    梅里伯伯和他的新家庭抵达后的隔天春日早晨,卡利普上学迟到了。他梦见自己上学迟到,并且和一个他认不出身份的漂亮的蓝头发女孩,坐上公共汽车,驶离学校,那天学校上课时本来要读拼字书的最后几页。当他醒来时,他发现不只他迟到了,他爸爸上班也迟了。他坐在餐桌前吃早餐,短暂的阳光落在桌上,蓝白相间的桌布让他联想到棋盘,一旁的爸妈正在谈论搬进顶楼公寓的人,语气好像在讲霸占了楼房通风道的老鼠,或是缠着女佣艾斯玛太太不放的鬼魂和邪灵。由于迟到而感到没脸去上学的卡利普,不想再去思考自己为什么迟到,宁可花心思去想像搬到楼上的是什么人。他上楼到爷爷奶奶永远一成不变的房间,只听见理发师早已问起搬到顶楼的那些人,手里一边替满脸不悦的爷爷刮胡子。平常塞在镜框里的明信片此时散落各处,四处都是零散的外国文章——还有一股最终使他上瘾的陌生香味。剎那间,他感觉到一阵晕眩、一种焦虑和一股渴望:是什么样的感觉,住在眼前这些彩色明信片上的国家里?是什么样的感觉,认识一位他见过照片的美丽伯母?他真想赶快长大成为男人!当他宣布自己想剪头发时,奶奶很高兴,但是理发师就像大部分长舌的人一样毫不体贴,没有让他坐在爷爷的扶手椅里,而是拿张凳子放在餐桌上,让他坐上去。不只如此,理发师从爷爷身上取下蓝白格子布,绑在卡利普的脖子上,几乎要把他勒死,更让他难堪的是,那块布大得垂下他的膝盖,像是女生的裙子。

    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后过了很久,过了十九年十九个月又十九天(依照卡利普的计算),早晨看着他妻子的头深陷在枕头里,卡利普感觉到,如梦身上的蓝棉被和理发师从爷爷身上拿下来绑在卡利普脖子上的蓝布,都带给他同样的不安。然而他从来没向他妻子提过这件事,或许因为他知道如梦不会为了如此含糊的理由更换棉被套。

    想到晨报应该已经塞进大门下了,卡利普于是用一贯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的动作起身下床。不过,他的双腿没有直接带他走向门口,而是先进浴室,然后到厨房里。开水壶不在厨房也不在客厅。从铜烟灰缸里塞得满满的烟屁股判断,如梦想必一整夜没睡,或许又读了一本新的侦探小说,或许没有。他在浴室里找到开水壶,水压不够,启动不了那个叫做“巧妇炉热水器”的吓人新玩意儿,所以他们用同一个开水壶烧洗澡用的热水,一直没有再去买另一个。做爱之前,如同爷爷奶奶和爸妈的惯例,他们有时候也会先烧水,安静而不耐烦地。

《黑书》第一部分 01卡利普第一次见到如梦(4)

    有一次,奶奶在他们照例以“戒烟”开头的争吵中被指责忘恩负义,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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