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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诺奖得主帕慕克作品:黑书-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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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往日的记忆和景仰的人物之中,我造就出“他”来。我一个一个地捡拾过去的事事物物,拼贴成这一个庞然畸物,他释放出这只紧盯我的“眼”,“他”是这只“眼”的灵魂。此刻,这个巨大的混合体却反过来成为被我凝视的对象。在它之中,我瞥见我自己和我的一生。我很高兴能够受到它的严密注视,在它的羽翼下努力向上。我花费毕生精力只为了模仿“他”,努力扮演想要成为他,并深信有朝一日我会真的变成他,或者至少能够接近他。我活着并非充满自信热情,而是不断希望有机会能够变成另一个人——他。我的读者们,请不要误以为这“灵魂出窍的经验”意味着某种觉醒,或是那种“大彻大悟”小品故事的一个例子。来到这片梦游奇境,我发现了自己,倚着清真寺的墙壁,周遭的一切在几何形放射的光芒下莹莹闪烁,涤除了罪与恶、欢乐与惩罚。曾经有一次我做梦看见,就在这同一条街上,从同一个角度望去,一轮满月高挂在同样这片夜半靛蓝的天空上,缓缓幻化成为时钟上的一个明亮刻度。此时我体会到的景色正如同在那场梦里,有着同样的清晰、剔透、对称。我很想悠闲自在地继续欣赏它,反复吟味那看似理所当然的细节,一个一个挑出其中有趣的变异。

    我确实也这么做了。仿佛面对一场西洋棋局,预测着深蓝色大理石板上的小石子的走向,我对自己说:“斜倚清真寺墙壁而立的‘我’,渴望成为‘他’。”“这个人想要与自己羡慕的对象结为一体。”“另一方面,‘他’假装不知道他其实是被扮演他的‘我’塑造出来的。”“那就是为什么‘眼’会如此自信。”“他似乎不知道,‘眼’之所以被创造出来,是为了让倚在清真寺墙上的人有机会接近他,反过来,倚在清真寺墙上的这个人倒是非常清楚这个暧昧的概念。”“如果这个人展开行动去接近他,并设法成为他,那时‘眼’将会走进死巷或者掉入深渊。”“此外,还有……”诸如此类。

    就这样,我从外头审视着自己,同时心中想着这些事情。接着,我所审视的“我”开始往家的方向走,返回他的床铺。他沿着清真寺的墙壁行走,到了墙的尽头后,继续沿着附有一模一样二楼阳台的木房子,穿过荒凉的空地、公共饮水泉、门窗紧闭的商店,还有墓地。看着自己,我不时感到惊愕。这感觉就好像走在一条拥挤的街道上,我们望着身旁行色匆匆的人群,却突然在一片厚玻璃橱窗或一排假人身后的大镜子中,瞥见自己的身影。不过,同时我很清楚在这如梦的场景中我所观察到的“我”,正是我自己,没什么好奇怪的。令我惊讶的是,我对此人竟感到如此舒服、甜蜜、亲切的情愫,叫人难以置信。我知道他其实是个脆弱而可怜的人,无助而忧伤,全天下只有我知道眼前这个人并不像他外表所见。我想要像一个父亲一样保护这敏感的孩子,或像一个神祇照料这柔弱的生物,把他纳入我的羽翼。可是他继续走了很久(他在想些什么?为何如此忧伤,如此疲倦,如此挫败?),最后终于返回大街上。偶尔,他抬眼望去,小吃店和杂货店熄了灯的窗户。他把双手用力插入口袋,下巴垂到胸口,就这样继续从色扎德巴斯走向温卡帕讷,偶尔有辆汽车或空出租车从身旁呼啸而过,他也视而不见。或许他身上没有半毛钱。

    走上温卡帕讷桥,他朝金角湾凝视了一会儿。黑暗中,依稀可见一群船员齐力拉着一条绳子,绳子绑着一艘拖船,正准备入水驶过桥下。爬上西哈尼山丘,他和一个迎面下坡而来的醉汉交谈了几句。他完全没有注意独立大道上辉煌明亮的橱窗,除了一家银器店,他仔细地端详了橱窗内展示的银饰。他有什么心事?满怀着不安的挂念与关心,我注视着他,替他感到焦虑。

    来到塔克西姆后,他在一个书报摊买了香烟和火柴。他撕开包装,迟缓的动作正如同街上猥琐的土耳其人。他点起一支烟:噢,一缕哀伤的青烟从他口中袅袅升起!尽管我世故老练、无所不知,但此时我却仿佛头一次面对面遇见人类这种生物,为他担心受怕。我想说:“小心点,小子!”每一次看见他平安穿越马路,我都不禁松口气,暗自庆幸。我始终保持警觉,留意着街道暗处、公寓大楼的死角以及漆黑无灯的窗户,生怕有任何灾祸埋伏。

    谢天谢地,好不容易他安全到家,返回位于尼尚塔石的公寓楼房(“城市之心”公寓)。一上到他的阁楼公寓后,你们以为他会就这样上床睡觉,满心愁闷——同样的愁闷折磨着我,沉重而难以言喻;然而,不,他往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始抽烟,花了一点时间翻阅报纸。接着他起身,在老旧的家具、摇摇欲坠的桌子、退色的窗帘、堆积如山的报纸和书本间来回踱步。突然间,他往桌前一坐,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调整好姿势,抓起一支笔,然后倾身伏向一张干净的白纸,挥笔疾书。

    我站在他身旁,紧贴着他,感觉好像我就倚在他凌乱的桌面上。我贴近地端详他:他带着孩子般的专注神情写字,陶醉的模样像是在欣赏一部喜爱的电影,对着自己内心播放。我看着他,骄傲极了,如同一个父亲注视着儿子写下生平第一个字母。每当他写完一个句子,他会抿起嘴;他的眼珠子随着文字骨碌碌地转动。一整页写完后,我阅读他写了些什么,我打了个寒战,内心涌起一股深沉的痛楚。

《黑书》第二部分 10眼睛(4)

    他所写的,并不是挖掘自灵魂深处、我所渴望知悉的秘密,他只是潦草写下了你们刚才读到的那些句子。不是他自己的世界,而是我的;不是他自己的话语,而是此刻你们正飞快扫视的每一个字(拜托,慢下来!),属于我的话语。我想与他对质,要求他写出自己的话,但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呆望着他,如同在梦里。一字连着一字,一句接着一句,越往下走我的痛越深越浓。

    来到另一个段落的起头时他略为停顿。他看着我——仿佛他看见了我,仿佛我们四目相交!记不记得,在旧书和杂志中常出现这样的场景:作家和他的缪斯有一段愉快的交谈?调皮的插画家会在页面空白处,画出钢笔大小的缪斯和若有所思的作家,彼此相视而笑。是的,我们就是这样相视而笑。既然我们已经彼此交换了心有灵犀的微笑,我乐观地猜想,那么接下来一切都会清楚了。他将会醒悟什么才是对的,因而写出他自己内心世界的故事,让好奇的我得以一窥究竟,而我将会满怀喜悦地阅读他评论身为自己的种种。

    试得好!可什么也没有。零。他再次冲着我亲切地一笑,好像所有需要解释的事情全都一清二楚了。他顿了顿,酝酿情绪,如同刚破解了一场棋赛的僵局,蓄势待发准备继续进攻。接着他写下了最后的字眼,把我的世界推入一团无底的黑暗。

《黑书》第三部分 11我们把记忆遗失在电影院(1)

    电影不但毁坏孩童的视力,更毁坏他的心灵。——乌鲁奈

    卡利普一醒来,就知道又下雪了。或许他在睡梦中早已知晓,感觉到一片寂静吞没了城市的喧嚣。乍醒时他还记得前面的那场梦,但才刚转头望窗外,便忘得一干二净。黑夜已深,卡利普用煤气炉始终烧得不够热的水洗了个澡,换上衣服。他拿起纸和笔来到桌前,坐下来,花了一点时间检查线索。他刮了胡子,穿上如梦很喜欢的那件人字呢夹克——耶拉也有一件完全相同的——然后在外面披上他的粗厚大外套。

    雪已经停了。路旁停放的车辆和人行道上覆盖着几英寸深的积雪。星期六夜晚的购物人潮手里提着大包小包,颤颤巍巍地走路回家,仿佛他们正踩在外层空间某座星球软绵绵的地表,一时还无法适应步伐。

    到了尼尚塔石广场,他很高兴看见主要大道已经空无一人。一家杂货店的门口照每天夜里的惯例架起一个摊子,摆上一叠叠裸女杂志和八卦报刊,卡利普从中间抽出一份隔天早晨的《民族日报》。他横越马路,走向街对面的餐馆,找了一个路上行人看不到的角落坐下,点了一份番茄汤和烤肉饼。趁食物上桌的空当,他把报纸拿到桌上,开始仔细读耶拉的周日专栏。

    这篇也是多年前刊载过的文章之一。如今第二次读,卡利普仍记得其中几句耶拉的至理名言,有关于记忆。他一边啜饮咖啡,一边在文中做记号。步出餐馆后,他挥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巴克尔廓伊市郊的锡南帕夏区。

    出租车行驶了很久,漫长的车程中,卡利普望着周围的景象,感觉自己并非身处伊斯坦布尔,而是在另一座城市里。古穆苏佑坡往下通往多尔马巴赫切的斜坡处,三辆市公交车互相穿插停靠,人群蜂拥而上。公车站和共乘小巴车站里没有半个人影。雪花落入城市,专横地压境而至,街灯渐暗,城市里独有的夜间活动沉寂了下来,四周顿失声息,仿佛退回到中世纪的单调夜晚,房舍的门窗紧闭,人行道上空荡荒凉。覆在清真寺圆顶、仓库、违章建筑上的积雪不是白色的,而是蓝色。卡利普看见紫唇蓝颊的流莺在阿克萨瑞街头徘徊、年轻人拿木梯子当雪橇从城墙上一路往下滑、停泊在公交车总站前的警察巡逻车不停地转动着蓝光、从总站发车的公交车里,乘客畏惧地向外张望。年老的出租车司机说了一个疑点重重的故事,关于很久以前某个不可思议的冬天,金角湾的水面冻结成冰。借助出租车内的顶灯,卡利普在耶拉的专栏上标满了各种数字、符号和字母,但依然什么都找不到。最后,司机抱怨说他没办法再往前开了,卡利普只好在锡南帕夏区下车,开始步行。

    艳阳丘比他记忆中的还要靠近大马路。街道沿着窗帘掩蔽的两层楼水泥砖房(由原来的违章建筑改建而成),沿着阴暗无光的商店橱窗,平缓上坡,来到一个小广场处戛然而止。广场上矗立着一座阿塔图克的半身像(并不是一整座雕像),正是早晨他在市内电话簿地图上看到的那块长方形标示。一座不大不小的清真寺墙上写满了政治标语,他凭着记忆,选了旁边的一条路。

    他甚至不愿意去想像如梦在眼前某一间破烂房子里,那些房子的排油烟管从窗户中伸出,阳台被压得向下倾斜。然而十年前,他曾经蹑手蹑脚来到敞开的窗口,看见了此刻他不愿意去想像的情景,仓皇之下,落荒而逃。那是一个炎热的八月傍晚,如梦穿着无袖印花棉洋装,坐在堆满纸张的餐桌前忙碌,一只手指卷着一缕卷发转呀转。她的丈夫背对窗户而坐,正在搅拌杯里的茶。一只即将啪地跌落的飞蛾,围着悬吊在顶头的光秃灯泡飞,一圈比一圈更摇晃。丈夫与妻子之间的桌子上,摆了一盘无花果和一瓶杀虫剂。卡利普清清楚楚地记得汤匙敲撞杯子的叮当作响,以及邻近树丛中夏蝉的唧唧鸣叫。不过他怎么也想不起有这么一个转角,旁边竖立着一根半埋在积雪中的路标,上头写着:瑞夫贝街。

    他走完整条街后又折返。巷道的一头有几个小孩在掷雪球,另一头贴着一幅电影海报,一盏灯映亮了上面一个相貌平庸的女人,眼睛被涂黑,戳瞎。由于所有的屋子都是两层楼房,门上也都没有门牌号码,因此当卡利普第一次经过的时候,他漫不经心没有多注意。等到走第二趟时,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认出了那扇窗户、十年前他不屑碰触的那只门把以及那片晦暗、没有粉刷的墙壁。房子加盖了二楼,旁边增建了一座园圃,泥巴空地换成了水泥地。一楼室内漆黑一片。附有独立出入口的二楼,微蓝的电视屏幕光芒从紧闭的窗帘渗透出来。如同枪管般穿破墙壁指向马路的排油烟管,喷出一股硫磺色的烟雾,宣布着好消息:来访的不速之客打开门后,将会发现这里不仅有热食可吃,有温暖的炉火,还有一群傻盯着电视的热心好人。

    卡利普小心翼翼地踩上积雪的台阶,每一步都伴着隔壁空地上一条狗儿的吠叫。“我只要跟如梦讲一下话就好!”卡利普自言自语,但其实也搞不清楚心里究竟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对她前夫说。等见到她后,他会要求她解释在道别信中没有讲明的理由,接着他会叫她马上回家收拾所有她的东西,她的书、香烟、凑不成对的丝袜、空药瓶、她的发饰、她那些眼镜的盒子、吃了一半的巧克力、她的细长发夹、她孩提时代的木鸭子玩具,然后,离开,别再回来。“每一件关于你的物品,都带给我难以承受的痛楚。”由于他没办法当着那家伙的面说出这些,所以他最好能说服如梦到另一个地方去坐下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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