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_书读完了-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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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你这套俑论或人论太抽象。还是回到秦和明、统一和板块的问题上来吧。
就中国历史说,乱“序”存在于板块文化场,治“序”存在于统一文化场。秦是统一的大“场”。明像汉一样分割为板块。为什么秦治得短而明治得长?两朝皇帝都是开始英明继任昏庸的。
主:明朝虽然裂土封王,却不是战国、十六国、十国那样的板块。货和人的流通比以前不知扩大了多少倍。文化比以前更像统一场。上层分封对朝廷不是利而是害。到亡国时还闹福王、唐王、鲁王、桂王的纠纷。秦和明都是统一文化场,用相类似的治“序”。明晚了一千几百年,各方面有大发展,应当是照秦“序”
更不行,为什么反而行呢?是不是秦“序”需要更为发达的条件,当时才开始,汉朝还得分封板块,同时定于一尊,到元明时代才有更多的条件,更多的需要,齐国公羊高讲《春秋》的理想要求“大一统”才可以实现了?
客:明朝廷从上到下有什么发展了或变更了秦的不成功的制度的?
主:这就还得回到人和俑的问题。文化的主体是人的活动。政治更是要看人。
秦的“治”是靠“兵吏”。兵属于军事,是另一回事,不必谈。吏,在秦是主要的,因为有“苛法”和“酷刑”要吏来执掌,而且吏还要教“法令”,培养后继人。全国这么大,又不分割为属国而一并划为三十六郡,朝廷直接统治而不间接统治,这就更需要听指挥的直到最下层的官吏。东周列国时是贵族依血统分封,层层把关。从《论语》可以看出,鲁国的国君是周的贵族下放。季氏三“家”是分别为鲁君掌权的又一层贵族。阳货以及孔子门人冉有、季路等“家臣”是又一层掌握实际直接治民的大小不等权力的。官吏从何而来?除贵族出身的以外,从办私学的孔子那里来。阳货可以明劝暗令孔子做官。孔子的门徒除早死的颜回外几乎都是官,或是可以做官的候补者。国君也常问孔子有什么门徒可以做官(从政,为政)。大弟子冉有、季路都是季氏的家臣。季氏要出兵打仗,这两位还向老师报告,挨了一顿批评。(《季氏》)还有弟子原思等人当地方官。孔子经常出外周游列国作“客”。他是办私学培养并推荐官吏的,同时充当国和“家”的政治顾问,“从大夫之后”。(《宪问》)用这一眼光读《论语》可以看出开篇讲的“学”“习”就是学政治,学做官。孔子办的是政治大学,向各国政府输送官吏。秦统一天下,当然不要这些给六国尽力的“客”和“私学”,一律取消。
可是官吏从哪里来?“以吏为师”。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吏?秦国原有的也不够用。
只好仍用当地原有的以及新由皇帝提拔出来的。这些官吏很靠不住。萧何就是一例。他很能干,能当宰相,可是当小吏而不为秦用倒造了反。汉代在“萧(何)
规曹(参)随“袭用秦制以后才开始了新办法,”选举“(选拔,举荐),也就是由当地名流推荐,于是有了”名流“、”门阀“。闹腾到三国时还不行。太学、博士只念经书争派系无能力培养人。秦有七十多”博士“,恐怕是书呆子居多。
曹操、诸葛亮的兵法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唐太宗想出个统一考试的办法来,一直传到明朝。分散培养,统一考取。分散的私学自然照统一的取录标准教。《文选》中有“策秀才文”,那在唐以前。唐考诗赋,诗盛。宋考策论,散文兴。明太祖出自民间,深知必须将人俑化,决定了将“经义”定为八股。这是秦以后的大发明,一直行到十九世纪末。八股的好处暂不论,和小脚一样是明代文化的大题目。可以说,到明代,秦制中心的官吏的从培养到选拔到控制使用的全套办法才完成了。这个统一文化场有了治“序”的“人”的依靠了。这个文官制度和英国先在印度后在本国实行的文官制度有异曲同工之妙。各有为各自的“场”的“序”服务的功效,为治大帝国所必需。
客:恐怕还不止这一条吧?八股文培养书呆子,如何能进行有效的“治”呢?
主:不错。这又是明清两代的大事。有个“僚”或“师爷”的系统。这仍是秦代“以吏为师”的延续。大概各朝代都有。不过元明以前做官比较简单。白居易、苏轼以诗人当刺史、太守,只要喝酒作诗就可以。在杭州各修一道堤就是了不起的大事,至今还叫白堤、苏堤。元以后不同。文化场扩大而且复杂化。当官做吏不那么容易了。萧何也罢,宋江也罢,都不够格了。吏需要专业化。于是出现了一些会做官而又做不上官的人给官当实际工作人员,也就是“僚”。低的本地人就当“吏”,像京戏《四进士》里的宋士杰,或是《红楼梦》里给贾雨村大人出主意的“门子”。“僚”有门派,例如出名的“绍兴师爷”。这是战国时“客”的转化,也是从周朝开始的“士”的演变。贵族大官除外。一个穷念书的,或是阔少爷,考取进士,没在朝廷等候做大官而下放当知县,得到肥缺或瘠缺。
这比在翰林院陪皇帝候放差实惠。怎么当官?没学过。于是亲戚朋友以至于同学、同乡、同榜考取的“同年”都来荐信了,荐来一批专业化的“师爷”或称幕僚帮助当官。这主要有三行:一是“刑名”即司法,管问案子,要懂法律案例,可以捞钱。“绍兴师爷”是这一行中最出名的。二是“钱谷”即财务,管税收和会计,造假账,懂“四柱清册”,会办“交代”。(“四柱”是:旧管,新收,开除,实在。)要贪污,不可缺少。三是“文案”即秘书,掌管文书往来。看来不重要,可是公文和书信中一字一句用对用错可以升官或革职。应酬人的“八行”书信更是写得好未必有功,写错了一定有过。“文案”还能代表官去联络关系,少受嫌疑。有了这些“僚”或“幕”就可以“走马上任”了。到任上还得用好当地的“吏”,交结好当地的“绅”,如退休在家的“老大人”和有在京在外当大官的家属亲友以及什么“霸天”,否则也当不成官。这些都有了,那就可以作诗喝酒打牌娶妾什么都干了。不用说上面还得有靠山。这一整套是明代完成的治“序”,适合于大一统文化场。正史、实录、野史、诗、文、小说、戏曲里到处都是例子。
这是做官。要发财,这还不够,另有门路,就不必讲了。
客:清末《老残游记》中的老残摇着串铃出入于官场和其他场,是不是也还有一点战国板块文化场的乱“序”里的“客”的味道?他以医卜为生走江湖,不是串连各文化信息场的一个“量子”吗?是两千多年的传统不衰还是残余呢?能不能说,统一文化场需要一个一个的人作为“基本粒子”而以个人的各种平等结合来组成有某种“序”的“场”;板块文化场不需要这样,是以家族或某种不由自主的血缘、乡谊之类关系组成的集团为“分子”的?是不是在统一文化场出现时才逼出一个一个的人,才发生所谓“人化俑”或“俑化人”的问题?
主:秦始皇禁“挟书”只留下“博士”,烧书只留下医药卜筮农书,这就给方士开了大门。他相信方士,求神仙。到汉代出现了儒生和方士的结合。天人、谶纬之学兴盛起来。儒生本也属“客”。各种的“客”,包括讲“纵横”的“说客”,也和方士结合了。战国的“客”化为后世走江湖和居庙堂的会读书作文又会占卜和治病的“士”,以传说的姜太公和诸葛亮为首。大概板块文化场从未清除,还时时占上风。有民俗心态作“窝主”,所以乱“序”中的人消灭不了,不要这些人的治“序”也安稳不了。有文的文化成为统一文化场,那无文的文化场还照旧遵从板块文化的“序”,仍行板块文化中的行规、帮规,有不结帮的帮。
客:秦汉儒生和方士结合,后来的佛徒也是方士吧?
主:这种“士”的问题是一时讲不明白的。
台词。 潜台词
谈话必有对方,正如下棋必有对手。
一个人谈话是自言自语,也就是以自己为对方。或则是有看不见的听众,现在的,将来的,甚至过去的古人。这在舞台上叫做独白,这也可以是旁白,实际上是不对台上人说话,而对台下人说话。古今中外的作书人大概都是这一类。
下棋的两个人的无声对话,口不言而心谈话。有时心中的话还没有变成语言,你来我去互猜心思。你这一着棋是什么用意?我该怎么回答?猜出你的,再用棋子语言表示我的。所以下棋称为手谈,一点不错。
用语言讲话和用棋子讲话属于同一类型。书上的话和口头的话有些不同,仍是一类。互通信息,互猜心思,彼此心中有数。不过猜得对不对,合不合对方的意,那可不一定。谈话和下棋面对面,可以当场验证。用书谈话,作者在先,读者在后,那就难以取证,大半是各说各的。
英国十九世纪作家盖斯凯尔夫人在她的小说《克兰福镇》中说过:“她自己心中有数,我们心中也有数,她知道我们心中有数,我们也明知她知道我们心中有数。”这下面应当还有一句话,作者没有说出来:“不过大家都不说出来罢了。”
在舞台上,说出来的话叫做台词,没说出来的话叫做潜台词。不说的话往往比说出的话更重要。演员的本领常在潜台词上。
两人谈话称为对话。若有不说话的第三者从旁听到,若能再想到对话中的潜台词,好比看人下棋或摆摆棋谱,也别有趣味。戏剧、电影、电视、小说的吸引人常在这种趣味之中。中国古书记录一些对话,虽没有柏拉图的对话录那样世界著名,却也是别具一格。记下的绝不是录音报道,自有记者的用意。他加了佐料,甚至就是他的创作也未可知。不过这一层往往被人忽略。
不到一百年前,读书的小孩子在“发蒙”以后正式读的第一部书是《论语》 ,这里面有不少“至圣先师”孔子和别人的对话记录。书中有注,多半是揭露潜台词,同时也是作注者的台词,里面还有他的潜台词。小孩子不知道这些,心中无数。可是用小孩子的眼光一看,又会看出另外的潜台词,会发出小孩子的问题。
这会遭到大人谴责:小孩子懂得什么?书上讲的还有错?不可胡思乱想自作聪明。
一句句读下去,能背熟就好,将来受用无穷。不懂不要紧。“书读千遍,其义自见”嘛。一遍遍重复,书上的也就变成你的了。
《论语》是孔子的对话或独白的记录。不见得忠实,但花样很多。研究并发掘孔子的潜台词的人和书古今中外多不胜举。他是圣人,自当如此。不过大家都重视圣人之言,不大注意谈话对方。对话的门人弟子是贤人,还有人注意。此外的对手就进入冷宫了。他们好像是陪圣人说话的道具。其实,将圣人和非圣人的对话合看,加上可以挖出来或则加上去的潜台词,也许别有风光。
例如孔子和阳货的对话。一个是圣人,一个是奸臣吧?总之,是掌权的坏人。
这两人怎么谈得起来?记的是,开头阳货找孔子,“孔子不见”。送来了礼,一口猪。圣人不能缺礼,必须回拜。可是又不愿见他。于是打听到阳货大人不在家才去拜访。这个行动也是语言。其中的潜台词是:“还了礼,可还是不见。你不在家,这不怪我。”偏偏运气不帮忙,在路上遇见了。很可能是阳货权大,手下人多,消息灵通。孔子名气大,行动无法隐瞒。所以阳货一得到情报,立刻堵上路口。这有点像廉颇堵蔺相如演“将相和”的形式,内容可大不同。这一相遇,圣与非圣之间出现了来回几次对答。阳货很不客气,到末了,直逼中宫,将了一军,说:“年岁不饶人啊!”(“岁不我与。”)孔子回答:“好吧,我答应你,我要出来做官了。”(“诺,吾将仕矣。”)这里有什么潜台词?一个心里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在我手下工作,偏要逼你出来,看你怎么说?”一个心里说:“你是掌权大官。我不过是个退休的老头,我拗不过你。你用一层又一层大道理(仁、智)逼我不能不承认。可是答应尽管答应,这是口说无凭。做不做官,还是我自己作主。大不了我跑出鲁国,再去周游列国便了。”这一篇精彩对话的记录者或则报告文学作者自然也附有潜台词。那就是,大家看看圣人怎么对付小人的。他以礼来,我以礼去,他讲道理,我顺着他。我本来要做官,答应也不是假话。可是到不到他的手下,那就不一定了。这类报道也许起先口头流传,也可能书面抄写,用篆字刻在竹简上。到汉朝,成为经典,从此又有一代一代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