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_书读完了-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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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概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毕竟是二十世纪初期的旧家庭中不识字不见世面不懂事不受重视的青年女性啊。她活着,有若无。她死了,怎么对我又无若有了呢?
看到电影名字,我竟在头脑里演出一幕幕电影。她的略带方形的脸庞,秀长的眉毛,明亮的眼神,端正的鼻梁,很少见到的忽向上忽向下微弯的嘴角,不是我的想象,是记忆。为什么这样的记忆到老年也还未丧失干净呢?我怀着不愉快的心情上床睡觉了。忘了秋菊吧。不料没忘记“打官司”。真秋菊是不会打官司的,只能死。受屈的人谁能指望打官司呢?
忽然间我发现自己在一所庄严的厅堂之内。面前八仙桌上整整齐齐摆着一叠旧线装书,旁边坐着一位穿着长袍马褂背后拖着辫子年约半百的老先生。他不是我幼时见过的大哥,更不是我婴儿时见过的父亲。他用手向那部书一指,对我说:“这是我的书。”我一望,书上标签是《水经注》。他是清朝打扮,不会是作者郦道元。书是殿板形式,人是安徽口音,他必定是戴震。我连忙深深一揖,口称“是东原戴老前辈吧?”他徽微一笑,说:“你已年过八十,我不过五十几岁(一七二四年一月一一七七七年),还是你年长呢。”我连忙说:“不敢,不敢当,老前辈已经是二百七十岁了,晚生何敢妄攀?”他又笑了一下,随即说:“我含冤两百载,无处打官司,难得今天两心感应,想到一起,能同你相见。状子不能写,问你几句话。请坐下。”我忙说:“晚生洗耳恭听。”他便慢腾腾说出一番话来。
“两百多年前我虽薄有名声,无奈科场失意,屡次会试不利。忽然纪晓岚(昀)老大人就任四库全书馆总裁,来函促我进京入馆。我在纪家教过家馆,有宾主之谊,不算生疏,却也没想到有这样的事。我到京后,他见面就说:”先不要问怎么入馆,先回答我。你要答应我做两件事,一是校订《算经十书》,二是校出《水经注》。第二件尤其要紧,要先做,快做。你要昼夜从事,越早成书越好,而且一定要超出各家校本之上。现在有内库所藏《永乐大典》本可供你用。
至于你怎么去校,那就不管。总之是要什么有什么。成功,万事大吉。不成功,连我也担承不起。明白吗?这不是我能做主的事。四库才开馆,又补进五个人,内中有两个是举人,一个就是你。另外三位都是进士。我想来想去,只有你,既学过算术,又作过《水地记》、《水经考》,又继赵一清、余萧客之后纂修过《直隶河渠水利书》,所以斗胆保举。不料立即获得恩准。简在帝心,好自为之吧。
‘如此一来,我只好竭尽全力,将库藏以及各地呈进的印本写本’獭祭‘。幸而我有原来的底子,不到一年就校完誉录上交,并且遵照纪大人之意,只说是依据《大典》本,其他一概不提。本来学问之道譬如积薪,后来居上,在下面的做垫底是自然之理。我问你,纪大人是贬去过边塞效力的,我只是个小小举人,有天大的胆子,几个百口之家,敢上冒天威犯欺君大罪?校本献上不久,纪大人喜形于色,告诉我,龙颜大悦,不仅要御制诗志喜,还传旨用武英殿新刻成的木活字赶紧排印出书,颁布天下,永为定本。我问你,这是纪大人能定下的事吗?天颜咫尺,馆中岂无人议论倾轧?纪大人和我仍能上邀天眷,难道是偶然的吗?此时我再去会试,又不利。不料御赐同进士出身,随同一体殿试,于是我中了进士成为翰林院庶吉士。真是天恩浩荡啊!“说着话,他站起身来以手加额。我也只得随着站起。
他坐下接着说:“这时纪大人对我说,‘你知道不久以前也有个庶吉士,散馆时受贬,放了知县。他不到任,从此不做官。这是谁?’我说是全祖望。纪大人说:”不错。他忘不了自己先世,还在辑前朝史事,不能上体圣心,执迷不悟,所以失意。‘这时我明白了。全祖望校《水经注》,赵一清接着他校成功了。两人都是浙江人。省里呈上校本稿要入四库。这怎么能容得?非压在下面不可。《算经》也是民间有了辑本,朝廷岂可没有?康熙时有《数理精蕴》,圣代岂可有缺?纪大人和我都明白,此乃天意,非人力也。就连我的《原善》及《孟子字义疏证》和纪大人的《阅微草堂笔记》都说理学杀人,也是上合天心的。圣朝正在倡导理学,若非仰体天心,我们斗胆也不敢这样公然著书立说。后人只看诏令、实录、官书、私记等表面文章,怎知天威莫测,宦途艰险,处处有难言之隐?即如大行皇帝(雍正)御制《大义觉迷录》,谕示各衙各学俱须备置,有不备者杀无赦。今上(乾隆)初登大宝便下诏销毁。各衙各学有敢留存者杀无赦。雷挂雨露交加,天色阴晴不定啊。可叹上天盈亏有定,予于此必靳于彼。我急欲成书,又恐惧遇祸,兢兢业业,心力交瘁。虽福运降临,天眷有加,而寿算遂促。入馆不满五年便辞人世。谁知不过百年,后人读全、赵校本竟以后世目光窥测,不明前代因由,加罪于我,责我吞没。我有冤无处诉,打官司无可告之人。即令我敢诉讼,阴阳两界也都不会受理。抑郁多年,想不到今天你忽为秋菊弱女子呼冤。
心灵感应,所以我们相见,使我得一吐为快,消除胸中块垒,何幸如之。你没有忘记的那位秋菊佳人听说是丰神依旧。她生前未出口呼冤,死后仍坚守沉默,无心打官司,因此不能和你相会。好在你不久即将来和我们同处一界。不过阴界并非仙界,不能随意来往会晤谈话,另有规矩。阴阳隔绝,……“话未说完,戴老前辈忽然不见。
我醒来一身大汗,只见屋中微微有光,不知来源是天上月亮还是地上灯火。
一九九三年四月
谈谈汉译佛教文献
大约三十多年前,我住在印度的佛教圣地鹿野苑的招待香客的“法舍”里。
那地方是乡下,有两座佛教庙宇,一座耆那教庙宇,一所博物馆,一处古塔的遗址和一段有阿育王铭刻的石柱,还有一个图书室。这图书室里有一部影印的碃砂板佛教藏经,我发现这几乎无人过问的书以后,就动手在满是尘土的一间小屋子里整理,同时也就一部一部翻阅。这只能叫做翻阅,因为我当时读书不求甚解,而且掉在印度古语的深渊中不能自拔,顾不上细读这浩瀚而难懂的古代汉译典籍。
可是,我也随手作了一点笔记,取名为《鹿苑读藏记》,当然不过是记给自己看的。那时钻在中外故纸堆中“发思古之幽情”,居然还诌成一首旧诗:
西行求法溯千年,绝域孤征向五天。
万顷惊砂欺衲破,千寻浊浪试心虔。
争知胜业空今古,应有嘉名耀简编。
寂寞何堪尘土里,徒余脉望识神仙。
不用说,我那时的生活和心情都是应当受到批判的。解放后,我认识到这一点,所以就毫不吝惜地对过去这些告别了。前些年,由于种种原因,早已扔在一边的所谓《鹿苑读藏记》也随同其他故纸一起,被我像送瘟神一样送掉了。当时为了卸下包袱轻装前进,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能归咎他人,也无须“反求诸己”。这是实话。
可是,这成堆的古代翻译是不是还会有人看呢?这当然用不着我操心。然而积习未忘,有时不免想到,是不是要有新的《阅藏知津》或“佛藏书目答问”之类的书,好让非宗教信仰者和非宗教研究者也能略知一二?“愿者上钩”,“各取所需”,这样的读者大概需要有一个显示内容的“向导”。现有的各种版本的佛藏都是照各宗派的观点分门别类,各有一套分法,并不依现代知识排列;外行查考不易,内行又少有人为外人指点非宗教的入门之道。索引和词典还不能解决问题,因为书名、篇目、专名、术语等不能说明书的内容。提要如《阅藏知津》又不指示门径次第。我想这些古董大概只有充实藏书楼、博物馆和展览会的作用了。
然而,人类的文化遗产并不能为一个民族所独占,现代各门学术都国际化了。
印度的佛教古籍并不只属于印度。巴利语的佛典有泰国、缅甸、斯里兰卡、印度等国字母以至罗马(拉丁)字母的排印本。汉译佛典及其注疏除我国的各种旧版外,还有日本的刊行本。藏译的佛典,“甘珠尔”、“丹珠尔”,除我国的德格版、奈塘版、北京版等外,外国也在影印出版(德格版的?)。梵语及混合梵语的原本也陆续不断发现并刊行。
世界上早已知道,有很多古写本现在还藏在我国的西藏和新疆,外国人弄去的只是其中一部分。他们已出版了不少,有些还在逐渐校刊中。做这些工作的并不都是佛教信徒,其中有些是学者,不信佛教,有的人甚至不信任何宗教。他们为各种各样的动机和目的而钻研这些古董。研究宗教典籍的不一定是嗜好宗教鸦片的瘾君子,也不一定是反宗教的人物。
因此,我想,谈谈这庞大的佛教文献未必就是给鸦片做广告吧?假如烟之不存,自然也不必宣传戒烟,可惜这还只是理想。这且不谈,汉译佛经本出在我国,世界上引用的却总是日本的“大正藏”。引书目的前多年也是引用日本南条文雄译的《大明三藏圣教目录))(英文);后来又引用印度师觉月的《中国佛藏))
(法文),我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看到我国创始的围棋在世界上用的名称是日本语的GO一样。看到我国的古代、近代、现代的资料在世界上日益成为研究热门,而我们自己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我总觉得不愉快。当然我不是不想要外国人研究,而是觉得我们应当有资格、有权利也参加一份。若是只有自己人干的才算数,别人干的都不算数,那恰恰是宗教教派的狭隘心理。幸而这些年来我国还是有人以科学态度认真研究各种宗教;至于我,对佛书虽经过几十年的隔离,竟还想提起谈谈,那只能说是旧习难除而已。
话说回来,不信任何宗教只信科学而想读佛书(只指汉译),从何下手?我想首先要知道这是长期积累和发展的、有各种不同内容的、复杂的古代文献,译文也是不同时、地、人所出。原文和译文都有许多重复、交叉。据支那内学院一九四五年《精刻大藏经目录》统计,连“疑伪”在内,有一千四百九十四部,五千七百三十五卷;如果把秘密部的“仪轨”咒语等除开不算(一般人不懂这些),就只有一千零九十四部,五千零四十六卷。欧阳竟无一九四O 年为“精刻大藏经”
写的《缘起》中说,除去重译,只算单译,经、律、论、密四部共只有四千六百五十卷。这比二十四史的三千多卷只多一半,并不比我国的经、史、子(除释、道外)的任何一部更繁,更比不上“汗牛充栋”的集部了。这毕竟只是印度古书中的一部分。佛教在古代印度也只是其宗教之一,只是其社会文化的一个方面。
宗教信仰是意识形态,但宗教活动不仅是思想和信仰。宗教是一种社会现象;也许可以说,古代社会有某种矛盾,由此有群众性的宗教活动,然后出现了系统化的教理。教会是主要的,宗教的各种社会性组织及活动是宗教的实体。所以宗教的理论教条是后起的,甚至其中有的同它的社会活动历史脱节以致矛盾。与其说教祖创造教义而后建教会,毋宁说是由社会矛盾而兴起教会,由此产生教义与教祖。有些宗教运动并没有系统教理。如果说宗教是教祖个人所创造,仅是极少数人长期愚弄、欺骗大多数人的,恐怕不像是唯物主义说法。
依照上述这一看法,而且历史和传说也是说佛去世以后佛教徒才开几次大会“结集”经典,那么,这些打着佛教标记的文献当然与佛教教会(佛教叫“憎伽”,意译是“和合众”)密切有关。既然如此,它就可以大别为二类,一是对外宣传品,一是内部读物。(这只是就近取譬,借今喻古,以便了解;今古不同,幸勿误会。)不但佛书,其他古书往往也有内外之别。讲给别人听的,自己人内部用的,大有不同。这也许是我的谬论,也许是读古书之一诀窍。古人知而不言,因为大家知道,我则泄露一下天机。古人著书差不多都是心目中有一定范围的读者的。所谓“传之其人”,就是指不得外传。远如《易经》,当然最初只是给卜筮者用的,《说卦》、《序卦》也不是为普通人作的。近如《圣谕广训》,大约五十多年前,已经是民国了,我还在安徽的一个小县城听到有人夜间在街道上煤油灯下用说唱故事形式宣讲,仿佛是唐朝的“俗讲”。那书叫《宣讲拾遗》。这可谓普及老百姓之书了。然而皇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