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_书读完了-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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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无常”理论的发展。
这样读下去,《上篇》三段就只剩术语问题了。其中的“缘生”是和“空”
有关的佛教根本教义。这里没有说由解析“因缘”而知“自性”是“空”。
《下篇》答复“行”的问题。
第一段说菩萨。用全译“菩提萨埵”表示指一般菩萨,不是称号,前面已说过。“菩提”是觉悟。“萨埵”是生物,人。两字合成“有觉悟的人”。佛自称经历无数“劫”当菩萨,最后才成佛。“依”指的是“行”。菩萨的最后境界是“涅槃”。
第二段说“三世诸佛”。“三世”是过去、未来、现在。过去佛如阿弥陀佛,未来佛如弥勒佛,过去未来都有很多佛。现在佛只有一位是释迦牟尼佛。现在是释迦佛时代,一切教导从他来。佛出世为教化众生。他的“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
即“无上正等正觉”也是“依般若波罗蜜多”法门。前文说“无得”,这里又说“得”,两者的原文不是一个字。这里的“得”是“证得”,“亲证”,不是得到。佛和菩萨的性质不同。佛的“般涅槃”只是“示寂”。
第三段确实这个法门“是大神咒,是大明咒”等等。这里的“咒”是“满怛罗”,不是“陀罗尼”,前面已说过了。
《终篇》是“咒”,仍是“满怛罗”。表面的字义是:“去了!去了!到那边去了!完完全全到那边去了!觉悟啊!娑婆诃!”最后一词是婆罗门诵《吠陀》经咒呼神献祭时用的祷词,无意义。佛教徒沿用这习惯语。
全篇中《序篇》总纲之后,《上篇》说“空”,讲理论,只是断语。《下篇》说“行”是“依”,没说怎么“行”,怎么“依”。《终篇》是咒语,又不能“望文生义”。如何由智慧而修行得解脱?还是没有说。也可以说是,能说出的都已说过了,说不出的,脱离语言的“行”,说出也只能是密码。语言密码破解出来仍旧是语言,仍旧是密码。修行只能口传,甚至是不能口传的。可传的只是形式,如持戒、参禅、念咒、结印、设坛之类。智慧修行更加不能用语言传授,最多只能用符号或象征暗示。宗教的出发点是信仰,归宿点是修行。不说修行不算全面。佛经末尾照例是说“信受奉行”。下面我对这不可说的“说”或者说智慧修行提一点浅见。
凡语言都可以说是符号,但语言符号有种种不同。古人、外国人的习惯思路和表达方式和我们现在的有同有不同。有的话今人不直说而古人直话直说。例如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今天谁这样说老实话?有的话今天直说,古人用曲说,例如庄子说:“寓言十九,危言日出。”什么意思?另有符号语言是“行话”,非同行同时人不懂。例如说“形而上学猖撅”。形而上学从亚里士多德的书以来就是很难的学问,古今中外没有多少人能懂。怎么会“猖撅”?这是符号语言,不是谜语。说的话明白,懂的人懂。是同行,不用破译。不懂的,破译出来也还是不懂。还有的是将说不出来的用种种方式和符号语言表达出来。
宗教、艺术、文学中很多这样的情况。宗教经典中有可说的部分是理论,也常用符号语言。还有不可说的部分是修行,更重要。“行”的是什么?怎么“行”?
怎么传授和修炼这种“行”?更需要用符号语言暗示。现在能不能比古时说得稍微明白些?试试看。
各种宗教,有招牌的和没有招牌的,都有一部分不讲道理的理论和行为,被笼统称为神秘主义。这是全球性的。其中最发达而且文献最繁多的是雪山(喜马拉雅)南北的许多教派。在佛教名义下的传进了好翻译又善印刷的中国,在汉译和藏译的文献中保存得最多。有些梵文文献不用佛教名义称为“怛多罗”,也刊印出了一小部分。在印度,这类修行称为“苦行”或“瑜伽行”。这类文献和修行者多数被认为是秘密教派。“秘密”的含义是,这种修行只能是个人单独进行的,不能有求于外(名、利、权、欲等),也不可能为人所知。因此炫耀、宣扬、传播的都应当另属于江湖法术,不是宗教修行。那么,这种不可言说而又有符号语言作暗示的文献的修行究竟是怎么回事?
用二十世纪发展的新知识可以说,这些所谓神秘主义修行实际是一种试验,千方百计想打通并支配统一的显意识和隐意识。人类早就发现了自己除有理性和能用意志支配的意识以外还有一种自己不能控制的隐意识。佛教徒很注意这一方面,文献中时常论到。一百多年来由医生诊断病人发现的病态或变态心理其实也隐伏于常态之中,由此发展出以潜意识活动为对象的研究,有不少发展,而且立即影响了文学艺术,但还远未达到其他科学那样的明白确切程度,因为除了诊病治病以外无法做实验。其实全世界古往今来无数真正的修行者都做过这种试验。
他们是正常人,但这种试验很危险,往往导致变态心理发作而“走火入魔”。实际是潜意识失去控制而与显意识混淆起来指导行为和语言。没有“入魔”而竟能达到一种境界的,旁人只见外表。本人也说不出来。这样的修行者总是孤独者。
宗教脱离不了修行。全面研究宗教(不是教派)思想及行为的科学还是尚待发展而且很难发展。不过,对于人类的显意识加隐意识或潜意识,或者说第一意识和第二意识的研究发展到将来,可能对于人类从过去直到现在的许多无意识非理性的行为多少作出一点较为确切的解说。眼卜对许多古文献还只能作对符号语言的试探译解,正如同对当前人类的许多莫名其妙的行为一样。
依我看,《心经》说“五蕴”等等之下都是“空”,凡数码之下都是零,“照见”了这个“空”,修行到了这个零位,从显意识通到了相交错的隐意识或潜意识而能全面自觉认识并支配统一双重意识的人就达到最高的心理境界而是另一个具备高超行为的“超人”了。“转识成智”了。
以上由解说《心经》而提出的说法不过是试作探索,不是“悟道”,也不是“野狐禅”吧。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九九六年一月
再阅《楞伽》
印度佛典,真是久违了。想当年在印度鹿野苑一间小书库里匆忙翻阅堆在屋角积满灰尘的《破砂藏》、《频伽藏))(中国佛教徒所赠),整整五十年了。
现在想起来是由于有青年来对我谈佛典,随后才从劫余残书中找出这《藏要》本《楞伽阿跋多罗宝经》(《人楞伽经》)。这是吕秋逸(徽)居士校刊的。由此又想起五十年代末期和吕先生的会面,感觉到好像还有债没有还。于是翻开书来看。哪知一读之下不禁如经中所说:“譬如巨海浪,斯由猛风起,洪波鼓冥壑,无有断绝时。”五十年前后两次翻阅(说不上读)大不一样。到底这五十年不是白活过来的。看来不啰嗦几句,就会心潮澎湃不得平息了。
《楞伽经》地位很高,名声很大(金庸小说中一再提到),但是远不如《心经》、《金刚经》、《法华经》读的人多。格式和其他佛经一样,可是没有神话和诵经写经功德等颂赞成分(同是讲哲理的《解深密经》、《维摩洁经》中还有这类宣传成分)。全文讲道理,这是一个特点。
《楞伽经》开篇不久就讲:“云何不食肉?云何制(制定)断肉?食肉诸种类,何因故食肉?”经末另有专章详说“断食肉”。不仅肉不能吃,葱、韭、蒜等(所谓小五荤)都不能吃。这是信佛吃素的人的最高依据,是靠乞食化缘为生食“三净肉”的比丘很难做到的。这是又一特点。
经中开篇后便像百科全书列目,又讲了许多深奥道理,可是在长篇大论末尾忽然说:“所说诸法为令愚夫发欢喜故,非实圣智在于言说。是故当依于义,莫着言说。”说了半天等于没说,原来是要脱离语言而修行“亲证”的。所以这经是中国禅宗的圣经宝典。传说禅宗初祖菩提达摩将此经授予二祖慧可,作为基本读物,以致有过一些“楞伽师”。
经中开篇就提到,而且后文大发挥,“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这是中国法相宗讲“唯识”的基本理论。后文还再三讲出和世亲的《唯识三十颂》中共同的话。《楞伽》是法相宗经典。
以上是任何人一翻开此经就可以看得出来的。可是不免会产生疑问。首先是一个幼稚问题:这到底是一部什么书?不妨由此谈起。
一切宗教,不论名义,都以信仰为主,但又都要多少讲一些道理(理论)。
佛教徒特别喜欢讲道理,越讲越多,几乎喧宾夺主。宗教经典中讲道理多了,难免会杂进一点非宗教的成分。佛教徒重视讲道理和传经著论,其中的非宗教甚至反宗教(与信仰矛盾)的成分之多恐怕其他宗教都比不上。这是从最初佛讲道时就开始了的。《楞伽》几乎不宣传信仰崇拜而只讲道理,是突出的一部。
“佛”字的本意是觉悟了的人。“菩萨”的字义是有觉悟的人。“阿罗汉(罗汉)”的字义是应当受尊敬的人。佛教一切宗派都承认的基础是“三宝”
(三皈依)即“佛、法、僧”。佛是创教者。法是教理即理论,原始意义就是规律。僧是信教的群众组织。三字除“法”(达摩)外都是译音。信“佛法”(佛所说的道理)的人要有“三学”,即“戒、定、慧”。戒是自觉遵守纪律。定是禅定即修炼、修行、修养。慧是智慧,即懂得道理。还有三个基本口号叫做“三法印”。一是“诸行无常”,一切没有永恒。二是“诸法无我”,一切没有不变的本性。三是“涅槃寂静”,和前两条相反,就是寂灭。“涅槃”是译音,本义是吹熄灭了。灭了,那还有什么永恒,有什么本性呢?还有“四谛”、“十二因缘(缘生)”,说明一切皆苦和苦的总的根本的原因及灭苦的道路。所谓“大乘”
的理论比这些大有发展,讲“空”,讲“有”,讲“识”等等,但仍旧是从这个中心基本点出发的。《摄大乘论》还要列举十条证明“大乘真是佛语”,可见是发展了的理论。中国说的“小乘”,本名是“声闻乘”,指坚持口口相传听来的传统的保守派。在从简单到复杂的“佛法”的无数大小道理中没有神,首重智慧觉悟,由此生信仰。禁酒肉的一个原因是避免受刺激而迷惑,要求清醒,不提倡闭着眼睛不理解也执行。至于“轮回”,、“报应”等等说法,那是古印度的一般思想,不是佛教特有的,佛教只对此做出自己的解说。照这样,若只讲道理,佛教就不大像宗教了。道理和信仰之间免不了矛盾,更需要再多讲道理以解决矛盾,越讲越多。
佛教毕竟是宗教。一切宗教都要求信仰、崇拜。佛、法、僧“三宝”完成以后,要求“皈依”,佛就成为神了。开始只拜象征性的塔。后来成为“象教”,雕塑偶像了。罗汉、菩萨都成为神。佛有过去、未来、现在“三世诸佛”。讲说佛法的释迦牟尼是现在佛,是无数佛中的一位。佛有了佛土,如阿弥陀佛有个“极乐世界”,“净土”。印度本有的大大小小的神进了佛教。印度教大神罗摩的敌人罗刹王罗婆那请佛人楞伽(斯里兰卡的兰卡)讲出这部《入楞伽经》。修行的“法门”也越来越多,一直到雪山南北都有的“秘密仪轨”。经典当然也是越来越多。公元前三世纪阿育王所刻石柱诏书只推荐七部经,和现存的不相符合,可见在他以后才有大批经出现。这证明教内有各种不同思想互相争论,相持不下,都说是依据佛语。这和依戒律即组织纪律分的“部派”并不一致。理论归理论。
组织归组织。内部有对立,外部有渗透。中国的孟子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古印度人,尤其是佛教徒,特爱争辩。各说各的道理,互相批评,往往很激烈。在印度古籍中,这是一个特点,不限于佛教。无论文法、修辞、逻辑、哲学、宗教书都包含对话,或明或暗指责不同意见。多数书不像亡佚又经后人整理的古希腊典籍,如柏拉图的对话集和亚里士多德的讲义那样有条理。中国的经过汉朝人写定的经书、子书有点类似印度的,但不那么好辩。这种辩论传统在印度保留得很久,特别是在佛教徒中。玄奘到印度时据说还参加过辩论会。至今青海西藏的寺庙中据说还有“毕业答辩”。那可不像一般大学中的那么“温良恭俭让”,也不是只许一方讲话的批判。,那是要互相争辩的,至少在形式上。佛典中充满这类话,或明指,或暗示,驳斥异见。
佛教理论的复杂化和大发展的一个原因在于内部的非宗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