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_书读完了-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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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才留长发,故称“长毛”)。这时用的是镇压政策。
以后几年,东南、西南明朝的唐王、鲁王、桂王反抗势力不小,还得依靠吴三桂等汉人降将去打汉人。同时清宫廷内部也有变化。到顺治七年,摄政王多尔衮便失势死去。八年,顺治皇帝十三岁亲政,随即宣布多尔衮罪状。所以顺治六年,皇帝十二岁,正是和孝庄皇太后及一部分满洲大臣考虑形势及政策的时候。这篇策问题不知出于什么人之手。也不知是否多尔衮事先同意。总之是适当其时。这样重大的政治敏感问题不得皇上旨意谁敢写出来?到康熙削平吴三桂等三藩,雍正兴文字狱,从此再不会有人触及满汉问题了。到道光二十三年(一八四三),林则徐的同乡朋友梁章钜编写《制艺丛话》成书时,可以将这篇对策全文收进去了。八股文这时要第二次让位给策论了。第一次是康熙二年(一六六三),停止八股文,改用策论。第二场仍由《四书》出题,但要作论,不用八股体,自然也是遵顺治六年(一六四九)所定的不用四六对句。当时有人还画了八个盲人名“八瞽图”,嘲笑八股。可是到康熙七年(一六六八),康熙杀摄政大臣鳌拜的前一年,下诏恢复八股文。八股只停了六年。由此可见,至少在清代,八股和策论的代兴与政治形势及政策多少有些关系。单就文体论,两者是一类,可为什么议政的对策胜不过不议政的八股呢?从上面所引的汉代及南朝到顺治六年的策问题就可以看出来。这种策论实在是题难出,文难作。作得再好,如刘状元的文章,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能暗用也不能明用。闯祸的可能比得宠的可能大得多。反而不如八股脱离实际,和唐朝的应制诗、清朝的试帖诗一样。诗题是“赋得”现成诗句作诗,等于摘《四书》句为题作文。诗限五言八韵,等于文限八股七百字。
看这类诗文固定格式,作诗文的人和阅考卷的人都方便,朝廷也比较省心。一切可作计算机式处理。考试本身的作用不过是“取士”。官做得好不好与诗文何干?
所以八股行时五百年以上也是不无道理的。可是为什么元明清三朝都看重《四书》呢?从汉到宋,儒家重的都是《经》即《诗》、《书》、《易》、《礼》、《春秋》啊。
朱晦庵编定《四书》,意义是“对策”,结构也是八股式。《论语》、《孟子》中有八股,也是后来所谓“语录”(就是“论语”)。《大学》、《中庸》里也有八股,也是“语录”。两书对两文。同样,《论》、《孟》相对,《学》、《庸》相对,又各自成两股。《大学》开篇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朱改作新)民,在止于至善。”《中庸》开篇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又是互相以三股对偶的。《大学》排了一个从人心到“天下”(统一帝国)的程序。《中庸》也最后推到最广阔的“天下”(天地)。《中庸》说“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自“修身”起。对上《大学》的从“格物”到“修身”
到“治国、平天下”的八项。《中庸》是文集。《大学》也是文集,经朱子又编又补变成了统一体。《大学》说:“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
所排列的程序中,“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中庸》说:“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两两相对,是朱子用以贯串《四书》的纲领。从“修身”到“治人”到“治天下国家”就是晦庵夫子以《四书》作对策的用意,仿佛是八股的“破题”。将他改编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为《通鉴纲目》联系一看会更明白。《纲目》着重的是“正统”。意思是,南宋虽然偏安,还是“正统”,和刘备的蜀汉一样。南朝偏安,也是“正统”,不算北朝。“统”最重要,不论疆域大小,首先得“一统江山”。《四书》所着重的都是一统天下。孔、孟说得明白,《学》、《庸》更着重天下,所以非选拔出来和《论》、《孟》并列不可。朱子学说在他生前和死后都曾被当时南宋朝廷宣布为邪说,到末期又平反。从蒙族统治的元朝起,历经汉族统治的明朝和满族统治的清朝,他都被尊为继承孔孟的大儒。他的《集注》和《四书》本文一样受到极端尊重。其中至少有一个原因是这三朝都是一统天下而且眼光甚至势力远达境外,非南宋可比。西汉尊崇《公羊传》的“大一统”,着重的是“尊王”和“攘夷狄”。唐朝又喜欢口气更大的“佛士”、“转轮王”、“大千世界”,眼光直射西域。《四书》中虽有些对“蛮”“夷”不敬之词,但都着重“平天下”、“王道”,还是大统一的皇帝所喜欢听的。因此,朝廷所尊崇的总是儒家孔孟及朱子之“道”,而实用的却是道家的老子、韩非之“道”。
一是旗号,一是方策,两相配合。从汉到唐、宋,儒家经典是五经。从宋以后,《四书》超过了《五经》。《春秋。公羊传》虽也重“一统”,但又重“攘夷”,“内中国而外夷狄”,所以蒙元满清就不能提倡,要等到清道光以后才能再起“攘夷”了。《四书》讲一统“天下”,对夷狄并不排斥,孔子还有点“一视同仁”,所以稍有忌讳可以从略,视而不见。《四书》若作为一篇对策,很像是朱熹为忽必烈、永乐、乾隆预备的。说不定他在南宋时已隐约见到并盼望天下大势必归一统,不过没想到统一者会不是汉族,正如《四书》没有想到统一天下的是秦始皇一样。
因此,从文“体”说,《四书》是八股之源。从内容意义的对策文“心”说也是八股之祖。这篇八股文之义归于一句破题,中心是三个字“平天下”。《庄子》的《大宗师》、《应帝王》如同对策之题,虚有其名,不如朱子的《四书集注》,无对策之名而有对策之实,合乎帝王统一天下的口味。
八股文,五七言诗,四六言文,是中国古代文学语言的书面形式中历久不衰屡经考验的文“体”,同时符合“应对”的文“心”。无论是应试,应酬,应景,都可采用。这是汉文体式,古代文心。至于汉语体式,现代文心,是什么样?古代作品恐怕是只能作为参考而不可能成为范本了。汉文换成汉语还能有多少文采?
《四书》和八股大概都已到终点了。回顾一下或许并非多余吧?照八股策论体例还待有个收束,何妨冒昧说几句?
八股有特色。一是命题作文,二是对上说话,三是全部代言,四是体式固定。
就体式说,又可有四句。一语破的,二水分流,起承转合,抑扬顿挫。这四句中:一是断案;二是阴阳对偶;三是结构,也是程序;四是腔调,或说节奏,亦即文“气”。《四书》八股,“一以贯之”。从秦至清,“其揆一也”。
一九九二年一月
评曰:此论中外文体之异。今之中文体已与外文通,兼有中外,不引,读者当自知。
《心经》现代一解
《心经》无疑是佛教经典中最广泛流传的一部,也在最难懂的古书之列。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中国人和外国人,出家人和在家人,信佛的人和不信佛的人,阅读、背诵、解说过这部经。原有八个汉译本,包括一部音译原文的(《大正藏》中此敦煌本讹误甚多),彼此没有很大差别。梵文原本也已发现并刊行。
原文及音译原文本和译本,特别是玄奘译本,内容互相符合,可见各种传本的差别不是主要的。中国流行的,出家人作为早晚功课并用以超度亡灵的就是玄类译本。我现在以此本为据,作现代直解,不参照引证古今人的纷纭解说,只是作为一解。这不是使古文现代化,而是想试一试现代人是否可以用现代思想和知识及语言理解这部古书。主要只说两点:一是释题及主旨,二是试解说“五蕴皆空”
及修行。
先提出作为出发点的问题:这部经是答复什么问题的?这不是指原作意图而是寻找其核心思想,发现其功能和作用。
从经题就可以作出初步回答。
书名中心就是玄奘译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各译本只有繁简不同。若照署名鸠摩罗什译的经名则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可简称《般若神咒》(为减少校印麻烦,均不附列原文)。
文体很清楚,是一种咒语。经中自说“是大神咒”。咒语就是供记诵的扼要语言,以语言表达不能,或不完全能,用语言表达的意思,暗示有神秘特殊意义。
换句话说就是以世俗的形式表达非世俗的内容。经内用的“咒”字不是一般用的“陀罗尼”,是印度人对《吠陀》神圣经典诗句的文体的名字。(施护译作“明”
即《吠陀》)这种。“咒”不是全不可解,而是不能解,不必解。不应当解,因为主要是给信奉者诵读以达到信仰和修行的目的,意在言外。寻言不能尽意。因此,“般若”不能译成“智慧”。这两词不但不相等。而且易生歧义。“波罗蜜多”不能照意义译成“到彼岸”。鸠摩罗什在译出《般若经》的讲义时,把书名译作《大智度论》。“大”是“摩诃”。“智度”就是“般若(智)波罗蜜多(度,到彼岸)”。译意不比译音容易懂,反而出歧义。
怎么说从题名就可以看出经所回答的问题?
题名“心”标明这是核心。原文不是心意之心,是心脏、核心、中心。这指出要说明的是,怎么由“般若”智慧能“波罗蜜多”到达彼岸。也就是得到度脱,超越苦海。
题名表示,这是讲宗教教理和修行法门的书。凡宗教都是以信仰为体,修行为用。哪怕是不打着宗教旗帜甚至口头反对宗教的另一类宗教的教会组织,往往也是出发于一种信仰而归结于行动纲领即修行法门。信仰的特点是不讲道理,不能讲道理,认为真理不需要逻辑证明,千言万语只是说明信仰。重要的不是理论而是实践行动即修行。般若智慧不论怎么说,说多,说少,说深,说浅,都离不开讲道理。坐禅修行就不能说话,讲不出道理。《大般若经》玄奘译本有六百卷。
原文从八千颂本到两万五千颂本,还有更多的,语言重复繁琐。这样的般若智慧怎么又是修行法门?智慧怎么能代替修行?理论怎么能代替实践?凭信仰修行可以得到解脱。凭智慧怎么修行能得到超度到达彼岸?“波罗蜜多”到彼岸得度脱的修行法门共有六种: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前五种是修行,显而易见。智慧怎么修炼?用现代话说:理论怎么与实践相结合?理论怎么又是实践,能产生最大效果?信仰岂可凭理论?理论岂能等于实际?这就是问题。有的译本中有问答,问的就是“云何修行?”“云何修学?”也就是,“般若”
(智慧)如何能“波罗蜜多”(到彼岸,度脱)?
《心经》正是这个问题的答案的核心,是“般若”,讲道理,又是“波罗蜜多”,度到彼岸。修行。
这答案可以说是很深奥,也可以说是很巧妙。道理难懂,又容易实行。
说了题目,看出问题,找出答案的方向,现在要读本文。玄奘译文照现代习惯分段标点如下:
般若(智慧)波罗蜜多(到彼岸)心(核心)经(咒)
序篇(总纲)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上篇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一)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二)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即“中略”,六识、十二处、十八界不全列举)
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即“中略”,十二缘生不全列举)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四谛),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三)
下篇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一)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二)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三)
终篇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怛只多):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莎婆诃!
现在试作文本解说,重点说“五蕴”和“空”,其他从略,但有关文体的仍点出来。
《序篇》是总纲,笼括全文,与《终篇》结语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