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_书读完了-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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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赋一类。诏令以后便是“策问”,然后是表、上书等。前者是上对下,后者是下对上,然后是略有平等地位的书信,最后是对死人的祭文。这里面的代笔、代言就多了。序、论、铭、碑、祭文,差不多篇篇都可以这样去看。当然不能说那些应对全都是八股文体的对策,但精神面貌体式是对上或对下的代言一脉相传的。
唐宋有了正式科举制度,考诗、赋、策、论之类,到朱熹编出《四书》以后,元明清都用“四书文”考,这是古典文体演变的归宿,以后便趋于衰亡了。
为什么“四书文”能这样长期用于考试?还得钻研一下《四书》的奥妙。只就文体说。在《论语》中有八股文胚胎,结构已具备。在《孟子》中有八股文语言之妙,两股对偶已经成型了。试引几节为例(俱见《梁惠王》篇)。
臣请为王言乐。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之音,举疾首撼额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
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旋之美,举疾首撼额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
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这是一大股中二小股对偶,与下文一大股相对称。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欤?何以能鼓乐也?
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旋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欤?何以能田猎也?
此无他,与民同乐也。
然后是一句总结。
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去声)矣。
这是地道的八股腔调。两两相对,有起有结,不顾内容逻辑。“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若不改变,要同乐也乐不起来。前面说了,后面略去,彼此会意,单说同乐。作八股,学应对,都得会这一套。会说可以不说的话,又会不说非说不可的话。言与意相掩而互明,好比太极图。这是不以言传的古书诀窍。
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
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
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
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这是三股,股内又有股。主旨在第三股。连上总结才见本意。把杀的责任推到国人身上,自己不负责。这样就“可以为民父母”了。他杀了人也不算是他杀的。若是见不可杀焉,怎么办呢?应当还有一股,不提了。八股文体是论题,论意义,不管说的对不对全不全的。
着重排比意义的在《孟子》中也不是完全没有。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去)楚游者,比(到)其反(返)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绝交)
曰:士师不能治士(朱注说,士师是狱官,下面有一些士归他管)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罢免)
曰:四境之内(国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
这段词句对偶不整齐,也是三股。第三股残缺不全,只有一半。三股是三层意思,一层逼一层,最后逼上王爷自己,只好残缺了。结尾很妙,是到今天还为大家所熟悉的一句话。
非常明显,孟子的辩论常用譬喻,用类推法。这法不仅是他一个人会用,中国古往今来人人都会用。作比喻,引同类,这就是推理了。照这样用形象排比推理作出文章来就有声有色了。这正是八股文体,也是《四书》文体。
朱文公晦庵编订《四书》,集别人解说加上自己的意思作《注》,是“述而不作”的著作。他当然不是为了树立文体榜样,教作文,结果却是立下一种文体延续五百年以上。《四书》出八股之题,又出八股之体。这种“体”无“心”而有“心”,有“心”而无“心”,“心”“体”一致,是“应对”,应皇帝,对策。所以还得回到策问和对策。
对策从汉代以来始终未断,不过只用于殿试。到清末光绪年间还有。这时内容文字千篇一律。规定不许有空格,所以那些必须提到又必须抬头高一格两格三格的皇帝朝廷等字眼前面一行要刚好写到底不留空白(考卷有行无格)。因此非用固定的四六对句限制字数不可。阅卷的不看内容,因为到殿试时不会有人用违碍字眼了。(“磨勘”的还得看,但后来也流于形式。)看殿试卷只望一眼字迹,所以写字必须极其工整,卷子干干净净。在清代中叶,这种字是中进士点翰林学士的人都会写的,叫做“馆阁体”。从汉代董仲舒起,有的对策也认真提出意见,到后代这是极其稀少的。这种文不会使皇帝和大臣喜欢,所以策论比不上八股文和试帖诗。诗又不如文重要。策论为什么不能认真?怎样才算好?坏的如上所述只是写字。好的也很简单,作法同八股一样,说中听的废话。可举清初开国时的一道题和文,一看就明白了(《丛话》卷八)。
顺治六年己丑(一六四九)策问题:
从古帝王以天下为一家。予自入中原以来,满汉曾无异视,而远迩百姓犹未同风。岂满人尚质,汉人尚文,习俗或不同欤?抑音语未通,意见偶殊,畛城尚未化欤?今欲联满汉为一体,使之同心合力欢然无间,何道而可?要言可行,不用四六旧套,予将亲览焉。
这道题可难作了。不比《四书》题可以照朱注敷衍成篇。若是用四六骈体,只堆砌辞藻典故可以含混,又不许。既需“要言”(要言不烦),还要“可行”
(切实可行)。这时离甲申(一六四四)明亡不过五年,南明虽亡,桂王尚在。
剃发留辫,限期十天,杀了多少人,强迫汉人从满俗。这时要求满汉一体,怎么办得到?题中只提“文”、“质”和音声言语不同,岂是要领?满汉关系不仅是民族关系,又是官民和军民关系。对策中若一言不合就会出大问题。出题者心思深,答题者心思必须巧,非精通八股神髓者作不到。《丛话》引了清初“时文”
大家刘子壮(克猷)的“廷对”。刘在当年中了状元,入了翰林,当然是受皇帝赏识的。且看他怎么作此难题,上条陈,提对策。文长不能全录。摘录前半及末尾加点评说。
臣闻:人君致治,在力行不在多言。人臣进言,与其文勿宁其质。
这个帽子戴得好,既是八股“破题”,又是两股对偶。妙在就用题中的文字,点出“文”和“质”。既是说我讲直话不拐弯子,不用典故骈体掩饰,响应皇帝提问中的不用“四六”的要求,而且弃汉人所“尚”之“文”,用满人所“尚”
之“质”,暗中呈上降表,预示全篇之意是要使汉人服从满人,皇帝看了岂有不喜之理?敷衍题目即顺着皇帝讲,用你的话。这正是八股精神,代圣人讲话,说了半天还是自己一句话没说,把题中的话算作自己的。下文又接得好,是一个路数。
夫帝王以天下为一家,则满汉皆一家也。然朝廷虽无异视,而百姓不能不异也。即满人汉人亦不能不相异也。
这等于八股的“小讲”,是“承,转”。还是没有一句自己的话,只述题而不作。可是再这样下去不行,还得出点实在的,发挥圣人之意。
其所以异视者何也?
替皇帝发问,依对话体。怎么回答?说是汉人一见满人就害怕,又有仗势欺人的,“挟之为重者以相恐”,实际上说的还是汉人。
边防之外,愚懦之民,见一满人则先惊之矣。又有挟之以为重者以相恐。其实满人之与汉人未尝不相爱也。处事未尝不明,守法未尝不坚,居身未尝不廉也。
而小民预有畏怯之意,虽其极有理之事,常恐不能自直于前,则其势不能以卒(猝)合。而又时当革命(改朝换代,词出于《易经》)之初,民重其生,是以虽有相爱之诚而不敢相信,虽无相陵之意而先以自怯。此百姓之所为异也。
好!满汉相爱而又不能猝然相合,为什么?怪汉人。满人明白事理,又守法,又廉洁,只怪汉人先心里害怕,有理也不敢讲。这些话中一个典故也没有用,入关不久的年轻满族皇帝(事实上是摄政王多尔衮,他即将失势)是看得懂的,不会误解。这是一股,说汉人。还得对上一股,要再讲讲满人。怎么讲?这要费心思,显才华了。
满人有开创之功,其权不得不重。满人有勤劳之绩,其势不得不隆。汉人虽处尊贵之位,其力固不敢相抗,其志固不能必行也。其中(满人)自专者未免轻汉人为善狡,为朋交。其中(汉人)自疑者未免惧满人之多强,之多势。是以有怀而不能相喻,有力而不能自尽也。此满汉之相为异也。
不愧得中状元。这一股说满人打天下不能不有权有势。还是怪汉人不好。不能尽力,只怪你自己。两股一毕,还必须出点主意才行。
今欲去其异而同之。
臣谓:满人尚质,以文辅之。汉人尚文,以质辅之。
完完全全的八股文体,《四书》腔调。就用你的话,不出题之外。问话是当今圣人即皇帝的。用古圣人即孔子的路数来回答就错不了。对方问政,孔子就论政。对方言利,孟子就抓住利字作文章。要当孔孟之徒,必须遵从朱子编注《四书》之道。这也是“述而不作”,最为稳妥。可是空话之外还得有实际办法。怎么“以文辅之”?
其以文辅之者,设满学焉。或于国子监,或于教习庶吉士,使凄《四书》以通其理,观《通鉴纲目》以习其事,限为岁月以考之。
《四书》是朱夫子的,不是孔子的礼、乐、诗。《纲目》也是朱夫子编的。
不是司马光的原著。还得考试。这是将千百年来汉人行之有效的方法献计献策。
这是一股,讲满人。这段文下还有些细节描述,不抄了。
其以质辅之者,凡在官,以实事责之。
这一股的话很多。对汉人一一指出各种官吏,各种百姓,如何考核,考核什么。也不抄了。两股完了,合起来说,仍是八股文体。
如是,则习俗虽不齐,道德同之也。音语虽未通,气类习之也。意见虽偶殊。
义理达之也。一文,一质,方将变通古今,转移造物,而何所不化之畛域哉?
归结到题中的原话,“习俗”,“音语”,“意见”,“珍域”。文章作到这里已经够好了。但是中进士点状元有余,要打动皇帝圣心,还得显点本事,提出可行的建议,为皇帝着想。
抑臣所祈者:愿复古日御便殿之制。令大臣如唐虞君臣之论道,取章奏面相议订。谏官仍得于仗下封驳。则上下情通,满汉道合,中外权均,宰相不仅以奉行为职,卿贰不仅以署纸为能,则中心隐微皆可告语。而海荒万里如在目前,此古和衷之美也。又何远近百姓之风之不可同欤?
好极了。恢复唐虞古制就是说皇帝成为尧舜。天天和大臣见面就是表示皇帝“乾纲独断”,使大臣不敢相欺。章奏要“面相议订”就是在皇帝监督之下。谏官仍得“封驳”就是加上制约。“上下情通”就可“中外权均”了。“中外”是指朝里朝外,亦即中央和地方。两边权均,互相配合又互相牵制,最高大权最后决断必归皇帝一手掌握“一言九鼎”了。作为文章,无论内容形式都深得朱夫子晦庵编《四书》的精神要领。无怪乎这位湖北黄冈的刘状元声名显赫得到皇帝宠幸了。然而他的政绩是什么?没有去查考,也不必去查考。清初几件大事中好像都没有他。又说是年纪不大就去世了,没来得及。实际上,顺治皇帝也和他一样短命。以后康雍乾三朝不是实现了他的对策吗?若皇帝采纳了,那位献策的臣子就不会掌权了。曾国藩深通“求阀(缺)”之道,所以他在翰林院无所作为,只讲理学,作诗文。一组织湘军便显得出众了。现只论文。这篇满清“开国有数文字”确实是好文章。不是八股而又是八股,不是骈文而又是骈文,读一遍是不会吃亏的。但须读原文,是“尚质”的,并不难懂。若只译成白话看,全成了废话。
八股对策的神气和意味不免要打折扣了。白话好文章译成古文也不行。
这样的对策或“议对”只能在顺治六年有。因为顺治元年清政府入关。二年大军南下在扬州等地屠城,灭南京明弘光朝,下剃发令,限期十天,汉族男子一律剃长发留辫子(到太平天国才留长发,故称“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