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_书读完了-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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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可以指一匹马,一些马,一类马,一切马,任何马。“白马”不能指一切马,任何马。说“白马”不等于说“马”。分别的是名和所指的物。说“马”
可以包括白马、黄马、黑马、各种马。说“白马”只能指一种颜色的马。两名和所指的物都不相等。因此可以说,此名非彼名。所以白马非马。
说男人不是人或女人不是人和说白马非马一样,说的都是名和所指的物。名是语言符号,有所指,所指的是物。
公孙龙可以说是最早发现了语言是符号,词是能指,物是所指,而且认识到语言的歧义加以分析并举出例证。他对语言的认识是哲学的认识,有语言哲学的思想。他说的和《尔雅》不同,也不是《说文》那样在说明文字时加入哲学体系。
他也许可以说是语言符号论者。
由现在人看来,白马和马不过是部分和全体或者个别和一般的关系,很容易理解。这种想法是现代才有的,是接受了外来的思路。中国人,尤其是古人,不习惯用抽象的概念组织思想。这不是说,中国人不会或者不喜欢作抽象思维。这是因为人总是用自己习惯的语言进行思考。部分、个别、全体、一般,这些词在欧洲语言中是口头常用的,在中国可不是,而是通行还不到一百年的外来新语言。
两千几百年前的人有了新认识,不会用现在人的新方式新语言表达,而只能用当时自己习惯的方式。我们从古到今所习惯的抽象思维方式和语言和欧洲人从古希腊罗马或者文艺复兴以后所常用的很不一样,和现在学过外国哲学的人所用的也不一样。因此,用现代话理解和讲解古文、古书,很不容易,不能不处处小心。
语言不同可以翻译,但是通过翻译的理解,由于思维习惯不同,往往会有变化。佛典翻译过来,原有的分歧加上不同的理解,产生了新教派。中国通行禅宗、密宗、净土宗。在中国,阿弥陀佛比释趣牟尼佛更为人所熟悉。
即使是同时代同语言的人,对于同类的事也有不同的说法,用来表达不同的思想。试举孔(孔丘、仲尼)、老(李耳、老聃)、孟(孟柯)说的和“白马非马”同类的话为例。
《论语》中孔子答复弟子问仁的话多种多样,可见他明知仁这个词有歧义。
他的每个回答都只是仁的一面。这正符合“白马非马”的思想,每个回答说的仁都不等于仁的全部意义。是仁,又非仁。但是孔子没有说过〃 白马非马〃 这样的话。他对歧义视为当然。《公孙龙子》中《迹府》篇引了孔子纠正楚王说“楚人遗弓,楚人得之”,改为“人亡弓,人得之”,是“异楚人于所谓人”,即楚人非人,相当于白马非马。《论语》中有不少同类例子。但是孔子没有作过对于词和义、名和实、物的分析。他不是把仁作为语言符号。
老子《道德经》说了道和名,开始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他不说“常道非道。常名非名。”他没有照公孙龙的公式说话,但不是没有作分析。他是和公孙龙同样分析道、名和常的。他还说了不少同类思想的话,比孔子多。道家比儒家更接近名家。
《孟子》的《梁惠王》篇中记孟子回答问周武王伐纣王是否臣弑君时说“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轼君也。”他是说,纣王是残贼之人,是一夫,虽是君也不能算是君。这也就是说,暴君不是君,正是“白马非马”公式,可他不这样说,不作分析,只说纣王不是君。
由此可见,这几位圣贤虽然同处于春秋战国一个大时代,说同样的语言,可是只有公孙龙一人看到了语言是符号,词所指的物可以有分歧,也就是意义有分歧,必须把一个个符号和所指的物都作分析,要求确切,不许含糊。
《公孙龙子》中除论白马外,论坚白、同异、名实、指物、通变五篇都是用同一思路对于语言符号作扼要的分析(《迹府》一篇是记录公孙龙和别人关于“守白”的辩论,不是专题论文)。例如,石头又坚又白,但坚是触觉所得的硬度,白是视觉所得的颜色,必须互相分开。两者同是说石头所有的属性,不是说石头,也必须分别。这只有认识到语言是符号,语词有歧义,歧义有不同作用,必须分析所指的是什么,然后才有可能想得确切。这里不是研究公孙龙,所以不再逐一分析他的其他命题,也不解说论证他的这本书,只从他的学说追问下去,看看能追到什么地方。
现在要问,这样的抽象繁琐脱离实际而仅仅重视分析语言符号或名的理论在现实中能有什么作用?这也就是查一查名家学说流传不广不远的可能原因。最好还是先比一比其他圣贤。
《论语》的《里仁》篇中有一章说,孔子对曾子说了一句“吾道一以贯之”。
曾子回答说“唯”,是的。“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奇怪,这门人是谁的门人?若是孔子的,何不直接问孔子?若是曾子的,何必等孔子出门以后才问?
是否由于礼貌?这些与主题无关,不记载,简上写古字不容易,省略了。书中同样例子很多。接下去曾子回答:“夫子之道,忠恕而己矣。”忠和恕是二,怎么又是“一以贯之”?曾子不解释,门人也不问,也许是大家心里明白,都省略了。
这好像是一与二不分。可见孔门不重视分析。孔子讲“正名”,意思含糊。他所谓“君君”,未必是要核实,也不一定是说君必须像个君,恐怕是说,君就是君,不管怎么样都是君,你都得当他是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一样,君和父永远是对的。“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马就是马,不论黑马白马都是马。“白马非马”不通。名要确定,不能分析,不可讲暴君非君。定名就是定位,有尊卑上下,各就各位,不准越位,这就是礼。礼就是秩序,不能乱。若照“白马非马”那样想下去,要求分析,确切,核实,认真,秩序恐怕就难以稳定了。因为名不副实,名实错乱的情况太多。要求稳定,就需要“礼教”。依名定位,不作分析,不许乱说乱动,天下太平。在这一方面,名家远不如儒家对统治国家有用。儒家的“名教”和名家关于名的思想大不相同。
孟子所处的时代已经是战国七雄,不是春秋五霸了,不能再像孔子那样依靠尊重周天子以求统一和太平了。他于是转而讲王道,反对霸道,那就要依靠好人,因此主张人性善。人性本善,个个都是好人,所以可以用和平的王道治天下。若是人性恶,那就免不了要用霸道了。论人性和政治思想密切有关。《孟子》的《告子》篇中有孟子和告子关于人性的讨论。其中说,“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
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孟子和告子都用比喻类推。孟子提到白马,也分析出”白马之白“与”白人之白“,但只是用来类推”长人之长“。孟子不是作分析,是求同,不是求异,只是用来反驳告子。他们还利用歧义。告子说,性如同水,可以东流,也可以西流。孟子也说,性如同水,可是,”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水能向上,是激出来的势造成的。两人都讲方向,一个讲东西,一个讲上下。水流向东向西都是向下流。在孟子的书中当然是孟子正确。不过性怎么会同于水而不同于杞柳(如告子所说),就不管了。名家重视对语言符号和所指事物的分析,不用比喻类推,推理方法大不相同。
荀子(荀卿)主张性恶。《荀子》书中有《性恶》篇,反驳孟子。他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伪”是人为,是教育改造。他认为性是天生的,“不可学”。“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是可学而能的,是伪。要分别性和伪。
所谓善就是“正、理、平、治”。所谓恶就是“偏、险、悖、乱”。圣人立君、礼、法、刑,才能“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若人是性善,就都用不着了。
又说:“善言古者必有节(证)于今,善言天者必有征(证)于人。”议论要“有符(合)验(证)”,故“坐而言之,起而可设(施行)”。孟子说性善,没有符验,坐而言之,起而不可行,所以不对。荀子论性时长篇大论讲道理,不用比喻类推。他的性恶论,说起来不好听,行起来有效。他不但宜布性恶,而且论“王霸”、“富国”、“强国”,既作赋,又作俗曲《成相》篇。他的学生李斯做秦始皇的宰相,统一天下。两千多年来,统治者往往打着孔孟的招牌,实行荀子的学说。一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思想改造”,六十年代的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恐怕都和荀子的性恶论思想不无关系。七十年代有“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说法,就是说也有不可以教育好的,那更是性恶论了。《荀子》开篇就是《劝学》,提倡学习,也是从性恶论来的。
孔、孟、荀都不认为语言是符号,不分析词的歧义,和公孙龙等名家不同。
孔子不论性。“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公冶长)))孟、荀论性,不作分析。现存的公孙龙的文章中没有论性。他若是只会说“善性非性”,“恶性非性”,接着又要分析,和孟、荀还怎么讨论下去?有什么实用价值?所以荀子在《非十二子》篇中批评名家惠施、邓析说:“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施、邓析也。”
这大概可以算是一般人对于名家的看法,也就说明了他们的理论不能轰动和流传。“甚察”(过度的考察分析)又“无用”,“寡功”的“怪说”怎么能流行?但是名家的地位可不低。这从另两位名人的评论中可以看出来,一位是庄子(庄周),一位是太史公司马迁的父亲太史公司马谈。
庄子在《天下》篇中和荀子一样列举当时各家学说加以评论。荀子批评了六家十二人。庄子先评说四家八人,从墨家开始,以道家关尹、老聃为结,称赞这两位是“古之博大真人哉”。然后述庄周的学说。最后一段介绍惠施的理论作为“辩者”之首,又列举“与惠施相应”的“卵有毛,鸡三足”等悖论,指桓团、公孙龙为“辩者之徒”,“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说惠施“卒以善辩为名,惜乎!”还说他“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说他是“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可见庄子责备他们脱离群众,但还是重视他们,列举一些怪说,保存了下来。
《史记》的《太史公自序》中有司马谈论述六家的要点的话。六家是: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前五家各有缺点优点,唯有道家最高,而对名家的解说紧接道家之前,可见重视。他说名家的缺点是,“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
专决于名而失人情。“优点是,”控名责实,参伍不失。“这时已是汉朝大统一稳定时代,名家地位仍然不低。
荀、庄、司马说名家考察分析过火,使人不容易懂(不得反其意),只讲名而不讲人情,这正好是科学的客观态度。是不是可以说他们是春秋战国百家争鸣时代惟一脱离功利和政治而探讨客观真理的学术派别?东周春秋五霸时代,由孔子及其门人开始的、士人学者游说列国统治者干预政治的风气,不断变化形式持续了两千几百年。在读书人中,重视人性人情和功利的思想占上风,脱离人情的客观态度受轻视。与实际结合的技术发明,中国几乎一直在世界冠军宝座上,如指南车、丝绸、造纸、印刷、火药等等。直到近代落后了,但仍有善于仿制改进的高明技术。不能立竿见影有实效又脱离人情的科学理论往往被认为是无用空话。
欧洲在近代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以后,由伽利略、笛卡儿等开始,科学思想突破了由罗马帝国时代耶稣及其使徒保罗起动的神学的思想限制,技术同时突飞猛进,风靡世界。中国在相形之下落后中急起直追。技术不难赶上而科学迟迟不前。思想很难越出两千几百年走熟了的轨道。回顾春秋时代,孔子讲名(正名),后来法家也讲名(刑名),可是名家说名和他们不同,不切实际,讲的是语言符号,与人无关。战国时代人性成为热门话题时,名家不参加论人性。从汉代起,他们的“怪说”受到冷淡,思想没有继续流传下来。他们把语言看成符号又重视分析忽视实用的思想和客观看世界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