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_书读完了-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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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上仅有十一世纪的《源氏物语》在全世界首创长篇小说。若讲比较文化和比较哲学,这些现象大概是值得研究而且已有不少人进行探讨的。
作比较文化研究大致有三方面:一是寻轨迹,究因果。二是查中介(冲突焦点或传播途径),析成败。三是列平行,判同异。至于方法,孤立的“个案”研究和笼统的“概论”判断似乎都不够了。资料和课本的编写在世界日益缩小、信息日益繁多的情况下也会难以应付要求。二十世纪开始不久就出现了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加上牛顿的经典理论,对物质世界有了大进一步的理解,由此认识到在地球上和宇宙中和原子世界内物质运动规律是彼此不同的。这些科学结论虽然难懂,但其中的哲学思想迅速延伸,渗入许多方面。有些看来很像脱离科学的哲学思想,只要是新起而非仅承袭十九世纪的,无不涉及这种对宇宙的新认识。科学在宇宙的大、中、小三方面加紧钻研,迅速前进,哲学不能视而不见。问题是在对人类自己怎么研究。本世纪后期,由于这些本来好像脱离实际的研究迅速在技术中发挥巨大作用,一般人才普遍震惊,更加紧迫地要求对人类自己的研究也能像十九世纪的达尔文和马克思那样来个大突破。自然和社会虽不能说已经可以作为统一研究的对象,但分割研究在生态学出现以后也不无困难了。既不能不分割,又不能不统一,这必然要出现新局面。二十一世纪的桅尖已在望中,只看思想家从哪里突破了。
我发这一通未必正确的议论和《大学》这本书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正是读这本书时想起的。《大学》讲的是“大学之道”,即“平天下”之“道”。我想朱熹当年所处的世界和所想的问题和今天的未必不相仿。他当时的世界(即中国)
远不是董仲舒的,有点像孔子的却又不是。春秋是大分裂的初期,离大统一的秦还有几百年;南宋后期却是大分裂的末期。五代以来已分裂了三百年,若渤海、南诏、吐蕃都算,分裂期还要长久。这时“天下”的经济日益发达,统一要求超过了分散发展,政治上能不能有相应的模式?在哲学家看来就是思想上能不能有相应的模式(理或道)。从北宋以来,汉族的思想家就以传统汉文化为主而兼采民间(这些人多不是高官),探讨这个问题。在南宋将亡,蒙古人将作为历史工具而摧枯拉朽完成天下大统一之际,真正的伟大思想家不能不关心天下大势,不能不谋求出路。他们也许找的很不对,但非找不可。朱熹找到的总结大纲就是《四书》。四部书中的纲领是《大学》。这不是孔子的书,只好挂在曾参的名下。
把《中庸》配上,挂在孔伋即子思的名下。把《论语》作为吹嘘首席弟子“不违如愚”什么自己话也未说的颜回的书,再加上话说得最多的孟柯言行录《孟子》。
于是《四书》完成,“颜、曾、思、孟”在孔子神位两旁一直被供奉到清末。朱熹的《四书》,特别是《大学》,好比同时期的但丁的《神曲》、罗摩奴阇的《梵经吉祥注》,都托名古籍和古人(罗马诗人引导但丁),而实际是提出方案和思想体系,以求解决自己所处的世界中的迫切大问题。至于作用大小和价值高低,那是今天评论的问题,不是书和人本身的问题。
《大学》本来是汉朝儒生整理出来的《礼记》中的一篇。它突出成为《四书》之一,在元、明、清三代的科举中作为考题的一个来源,成为必读书;这是朱熹的《大学章句》起的作用。朱熹的理学在南宋后期被政府斥为“伪学”(一一九六年庆元党禁)。蒙族初兴时才传到北方(一二三六),仅过七十多年(一三一三),《四书》朱注就被元朝钦定为科举考试中不分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的必考书。朱熹自己非常重视《大学》。他一生只在朝廷中做了四十天的京官,职务是给皇帝讲书,讲的就是《大学》(一一九三)。他随即得罪,免官被贬。他活了七十一岁,临死前(一二00年三月辛酉)还修改《大学》中讲“诚意”的一章的注。过了两天(三月甲子)就去世了。
朱熹对中国的影响之大是尽人皆知的。五四运动打倒的“孔家店”其实是朱家开的店。宋以后所谓儒家指的正是朱氏之儒,加上了程氏一块招牌,自称孔孟祖传,和汉、唐的儒不同,更不是秦以前的春秋、战国之儒。朱熹由皇帝下诏而和几位理学家一同入孔庙“配享”是在元代(一三一三)。元朝将亡时(一三六二)还给朱熹加封为齐国公,追溢他的父亲。元朝亡后,明、清两朝继续尊崇朱熹,继续以朱注为标准用《四书》题进行科举考试。现在要问:为什么会这样?
朱熹的哲学思想体系有什么特点使它能起这样大的历史作用?从他生前到死后,在七、八百年间,朝野一直有人反对,却又一直被朝野许多人尊崇,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蒙、汉、满三族统治者都尊祟他?
不妨就《大学》分析一下。这是朱熹精心改造过的本子,不是汉朝儒生整理出来的一篇文章原样,但文本的基本内容未变。为什么先有二程,后有朱熹,看中《礼记》中的《大学》、《中庸》这两篇,摘出来加以改造,重新解说,用来补充《论语》和《孟子》?这里面有什么奥妙?《中庸》内容是另一问题。现在先问:《大学》补了孔、孟缺的什么,值得朱熹这么重视?南宋后期,十二世纪,蒙古族即将席卷全国统一天下(一二七九)的时期,朱熹的全部思想和著作的中心,他所最焦急的大问题,甚至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确的,究竟是什么?这能不能从考察《四书》,尤其是《大学》这部“初学入德之门”即基本必读书里找得出来?
历史已成过去。隔了八百年,今天一眼就可以看出,当时各族、各地经济已发展,人民生活及思想的要求,包括西部一些民族地区在内,是不能再忍受继续分裂,而要求一个统一的“天下”,使物质和精神的产品得以内外广泛流通,获得更大发展。当时水运、陆运、城市工商业都已兴盛,南宋都城临安(杭州)已成为“销金锅”,俗文化大大抬头。北方辽、金的首都北京也差不多。城市繁荣一方面说明对乡村剥削的加剧,另一方面也说明乡村生产的可供剥削的物资的增长。这和元末、明末的情景类似,但经济榨取和政治压迫情况有所不同。因此,分裂趋于一统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这情景又类似秦以前的战国末期。蒙古太祖元年是1206年,朱熹死后仅六年。以朱熹和他所属的阶级、阶层、集团的眼光看,当时正是天下必然要复归于治,要“定于一”。怎么治?一统于什么?怎样看待当前的各国和未来的一统江山和人民?怎样一统?一统后怎样?不一统又怎样?这就是朱熹抬出讲“修身”直到“治国”、“平天下”的纲领文献《大学》的背景,已超出了程颐所谓“入德”的范围。朱熹眼中的“德”是“明明德”之“德”,和程氏兄弟所理解的意义不见得完全一样。因此,朱熹强调“道统”,修改《通鉴》为《纲目》,仿《春秋》,标“正统”。这些都是为了回答时代主题,即主要共同问题。朱、陆之争,尤其是朱对陈亮的“王霸义利”之辩,都是由此而来。宋朝廷禁朱熹“伪学”,说他暗袭“食菜事魔”的民间宗教(承袭袄教的摩尼教、明教),甚至连《四书》朱注都查禁,虽有诬词,也不无缘由,是怕他“越位”提出的政纲。由此可见当时回答时代主题时相争之烈,决不可只注意统治集团的人事纠纷和私人政治斗争的表面现象。
那么《大学》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朱熹特赏,一举而提升到这么高的地位呢?
下面试略考察《大学》,从结构开始。
要分析《大学》的结构,先得分析《四书》的结构。这四部书是朱熹提出来和《五经》并列,实际是用以解说《五经》,暗中替换《五经》的。明、清两代八股文考题都出于《四书》。小学生首先背诵《四书》,要连“朱注”一起背诵。
作应考的“时文”不能脱离朱熹的注。明、清的古文名义上继承唐代韩愈的古文,其实是和“时文”即八股文对立的,不仅是和骈文对立。但是明代的归有光和清代的方苞既都是“古文”的提倡者,又都是“时文”的最高峰,甚至他们的八股文比古文作得也许还好些。归有光评点《史记》,专论文章,是为这两种文体打下共同基础,两者是通气的。这种评点产生了古文“八大家”的选本,影响到了小说中“才子书”的评点。从应考文学到通俗文学至少在明、清两代是通气的。
八股文影响了所有读书人。“代圣人立言”暗中几乎主宰一切。《四书》在思想上和文体上从元代到清代统治了文人整整六百年之久(一三一三——一九一二)。
《四书》之中,《论语》、《孟子》原已列入《十三经》,只有《大学》和《中庸》是从《礼记》中抽出来的。朱熹不取《十三经》中的《孝经》,也不选《礼记》中载孔子语录的《檀弓》等篇,而提高这两篇,编入《四书》,道理何在?
简化来说,《四书》的结构明显是自成一个系统,与《五经》无关。
《论语》——“孔”的言行录。一些思想和行为的原理。第一资料库。
《孟子》——“孟”的言行录。一个政治思想体系。第二资料库。
《大学》——引“诗云”的专论。政治哲学纲领。
《中庸》——引“子曰”的“孔”的言行录加专论。人生观和宇宙观。
再加简化,照朱熹的排列次序:一、《大学》——政治纲领。二、《中庸》——哲学核心。三、《论语》——基本原理。四、《孟子》——思想体系。
按照古代惯例,无论什么新思想都得依傍并引证古圣先贤,最好是利用古书作注,好比新开店也要用老招牌,不改字号。中国儒家是“言必称尧舜”,其他家也多半这样标榜祖师爷。外国古代也不是例外。从印度到欧洲古代总要引经据典,假借名义,改窜古籍,直到“文艺复兴”还要说是“复兴”(再生)。其实古书的整理和解说往往是已经“脱胎换骨”了。柏拉图的“对话集”中的苏格拉底已是柏拉图自己了。中国汉代“抄书”整改了一次,宋代“印”又整改了一次。
从朱熹到五四运动的统治思想,或者推广说是社会文化(不仅上层有),可以简化说为《四书》思想文化。《四书》之中,《论语》和《孟子》是“经”,好比佛教的“小乘”经和“大乘”经,《大学》和《中庸》好比佛教的“论”,是讲道理的专著。“礼”好比佛教的“律”,是注重实际应用的规范。《大学》、《中庸》都出于《礼记》,即关于“礼”的总集。对一般和尚说来,“律”即“礼”
是重于“经”和“论”的,是生活的准则。朱熹在《中庸》前面引程颐的话,标明这篇是“孔门传授心法”,竟借用宗教语言。他在《大学》前面也引程颐的话,标明这篇是讲“为学次第”的,而且公然说“论、孟次之”。由此可见这四部书是经过精心选择而且排了次序的。所谓“入德之门”就是指基础,“为学次第”
就是指纲领。所谓“入德”、“为学”是古人说法,其实就是说思想体系的基础和纲领。《大学》是最明确的纲领。汉人所传本来只是理论之一支,而且文章系统还不够严密,未显出重要性;经朱熹一改,一补,一注,成为“宪章”性的经典。朱熹在篇末再一次指出“在初学尤为当务之急”,不但必要,而且首要,而且是迫切的要求。“初学”是指入门打基础,好比婴儿的“开口奶”。因此,《四书》之中首先要弄清楚《大学》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考察《大学》本身的结构。为免冗长,只引朱熹订补的本子分析纲领。
汉代人整理古籍传授弟子可能类似现在整理汉墓及新疆出土的汉简,不过他们有口头传承且用“今文”写下,应当容易些。《礼记》是戴氏叔侄所辑的本子,现在只传“小戴”本。他们在汉宣帝时任“博士”(公元前一世纪),所辑的书应当有不少是断简残篇,因此结构显得有些凌乱。程、朱由此认为“错简”,以己意重编,加以增补,并未侧节。不论小戴本或朱注本,文本层次可以明显分别为二。一是引《诗》、《书》、“子日”以及曾子和孟献子的话及解说,二是公式性质的纲领文句。就思想内容和考证文本说,前者有重要性,但就结构说,可以着重分析后者即公式。
《大学》中列了两个大公式,出发于一个总公式。开篇第一节,朱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