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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红尘有幸识丹青 上 by 阿堵-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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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哥、留白、纯尾、玉版、罗纹都已陆续出师。除了纯尾和罗纹留在王梓园身边,其他三人都派往了别处分号。 

  丹青也不着急,每日里只照着自己的进度练习,隔几天到王梓园那里报个到。王梓园也不太管他具体练习的内容,常常是想起什么说什么,笔墨纸砚、书法绘画、篆刻装裱、人物事迹,师徒二人两把椅子一壶茶,龙门阵一摆就是半天。 

  唯一不爽的是,出了师的都有收入,现在只剩下丹青一个赤贫分子。好在他没两天就调整了心态,理直气壮的蹭吃蹭喝,白拿白要。宅子里两个师兄弟,罗纹毕竟比自己小,总有点不好意思,纯尾就成了第一勒索目标。时间长了,纯尾买什么都算上丹青一份,竟然成了习惯。再加上逢年过节,在外地的弟兄们还总惦记着额外给他捎点什么,结果现在丹青倒成了固定资产最为雄厚的一个。 

  初夏时节,绿肥红瘦,只有中庭一片栀子花开得正欢。丹青搬了竹榻放在花丛后的大槐树下,半倚着翻看当朝品鉴大师上官乐正的最新学术著作《瀚海遗馨》。 

  纯尾快步穿过回廊,走得很急,姿势却始终端庄。扫一眼没见着人,只好放开嗓子喊:“丹青——丹青——” 

  直到听着语声里带了几分焦急,丹青这才不紧不慢的放下书,站起来冲着花丛那头的师兄龇牙一笑。 

  纯尾只觉得眼前一恍:对面的少年身后一片葱茏,从洁白的花海中探出头来,两只灿若晨星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满庭盛放的栀子花也仿佛被这笑容赋予了生命一般,霎那间鲜艳了不少。再一回神,略带几分淘气的笑容已经到了面前,之前的焦急气恼早已化为乌有,只伸出手作势要弹他脑门,故意恶狠狠的说:“东家来了,师傅叫你马上去!” 

  纯尾抬手的刹那,丹青已经“噌”的一声蹿出三尺远,闻言一溜烟跑了。 

  那上蹿下跳没一点正形的背影已然消失,纯尾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刚刚差点弹上丹青额头的右手出神——那样光洁的额头,挺秀的眉毛,哪里舍得真的敲上去。 

  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偏偏就是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最初的几年里,天分上的差别让自己相当嫉妒,总是忍不住去关注他。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感觉变成隐隐的酸楚和心疼了呢?那样没心没肺的家伙,好了伤疤就忘了痛,别人还在为他伤心难过着急,他本人早已经若无其事心安理得了,叫你满腔的关怀都成了自作多情的笑话。 

  纯尾揣着自己的一肚子心事,板着脸用功去了。 

  这边厢丹青到了前厅,门口福伯冲里边努努嘴。丹青放慢了速度,蹑手蹑脚的往里间溜去。福伯边笑边比划,意思是看你小子一副欠揍讨打的相,却不肯出声点破他。 

  “头半年原本只打算造五幅,不过最近得到消息,青州裴氏也在打《涤尘洗心录》的主意。依先生看,咱们是不是加几幅?”温文有礼,是江自修的声音。 

  “无妨。裴氏历来仿今不仿古,现在舍熟就生,必定捉襟见肘。何况就是他们先出手又如何?目标明确,反而容易有的放矢。到时候咱们再出手,世人眼里,自然真伪立判。”王梓园声音不高,然而充满了信心和骄傲。 

  到底姜是老的辣啊!丹青打心眼里佩服师傅:明明是造假,偏能这般义正辞严。一分神,脚下难免不稳,绊上了旁边三条腿的盘枝花架,刚转身扶住了花架,上边那盆重瓣杜鹃又眼看要倒,只好整个人扑上去连架子带盆儿一起牢牢抱住。 

  “丹青,进来吧。” 

  丹青冲东家和师傅卑躬屈膝点头哈腰。因为演得太过逼真,在熟悉他的人看来,浑身上下都透着满不在乎聊以为乐的意思。 

  “年纪越来越大,手脚越来越毛。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王梓园轻叱一声。 

  江自修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能始终保持一颗赤子之心,这是丹青的好处。我们正在讨论你出师的题目呢。” 

  闻言丹青站直身,总算拿出了一点入室弟子应有的样子。 

  “正月京里新得了一幅龙氏写经小楷,打算让水墨临出两份摹本来,林供奉再帮衬帮衬。涿州那边有个大官迷上了吴门山水,正好鹤哥能给他量身定做。兖州还是生宣玉版二人联手,准备造《涤尘洗心录》‘书’字目录下名列第八的娄启程‘快意贴’。” 

  “龙氏写经小楷”用的全是九紫一羊金锥尖头细笔,字字用心,笔笔精致,最费指腕之力。丹青听得水墨要临两份,只怕一年下来手上功夫绣花都绰绰有余,不禁抿了嘴乐。过了一会儿,看东家不再往下说,忍不住追问道:“蜀州瘦金和留白呢?” 

  江自修的表情有点奇怪,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担忧:“听说瘦金被西羌的族长请去作客,还没有回来。” 

  蜀州是丹青幼年伤心地,自然敏感一些,因为家族的遭遇,对当地少数民族更是没有好感。听到这话,不由得替瘦金捏了一把汗。只听江自修继续道: 

  “如今各族统一服从朝廷调度,应该没有大碍。只是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也不甚明了。已经托行远镖局的韦大侠详加打听。倒是留白去年得了一块冰纹血玉,预备刻一方萧还真的私章,若刻成了,千金不易。” 

  冰纹血玉本就十分名贵,萧还真的篆刻三百年前独步天下,这方私章真要仿成,价值确实不止千金。 

  丹青静静地等着东家下面的话。 

  “至于你出师的题目,我和你师傅商量过,觉得就用《涤尘洗心录》‘画’字目录下名列第一的鸣玉山人‘恒王夜宴图’吧。” 

  第 14 章 

  “叶仲卿;字君然;自号鸣玉山人,楚州丹池郡人氏。其祖泰英年间曾任中书侍郎,因事得罪,遂避居回乡。仲卿少有逸才,志气宏放,声名籍甚。太守曹祜见仲卿,叹曰:‘叶君然如皓月当空,芝兰在室。’八岁师从当时国手唐法士习画,十岁通诗书,十二岁应童生试,取丹池第一名案首。然自此数奇,屡试辄蹶。康元八年,丹池大涝,瘟疫横行,十室九空,叶氏由是衰落。” 

  丹青手里的《近世书画史》翻到了《鸣玉山人传》这一页,眼睛却盯着窗户外头。《书画史》上所有的人物传记早已烂熟于胸,不必看书,那些句子自然在脑海中浮现。 

  说起来,鸣玉山人和丹青算是半个老乡。元武帝平定南方以后,将楚州州府迁到潭城,改变过去荆楚自治的传统,对南部地区实行直接有效的控制,由中央委任刺史、太守、县令各级官吏。原州府所在地丹池郡改为池阴县,丹青的外祖家就在那儿。五岁以前,丹青在那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幼年时期。 

  “……仲卿既长,自谓明代遗贤,遂乃放浪形骸,恣情山水,飘然有超世之心。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可泣可感之状,一一皆达之于笔。苍劲其中,姿媚跃然,匠心独出,超逸有致。虽身无长物,囊无余钱,浑不在意。至窘迫处,则挥笔救急,知者馈之千金,不识者易之百文,每每多寡由人,欣然接纳。” 

  丹青放下书,两只胳膊撑在窗台上,悠悠叹了一口气,心中无限向往。除了小时候那段时光,自己一直待在王宅临摹古画。虽然也有无数的想法,但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像鸣玉山人那样,师造化,法自然,遨游于天地间呢? 

  遗憾的是,由于鸣玉山人对待自己作品的随意态度,使得他早年间的画作几乎散失殆尽。但与此同时,也让他的作品和名声传遍了整个大夏国的土地,至今偶尔还能从某个偏远地方寻常人家突然发现鸣玉山人的真迹,造就一个新的富家翁。 

  “康宁四年,游吴越间。逢恒王南巡,闻其名,奇其才,邀见之。仲卿白衣坐舟中,顾瞻笑傲,旁若无人。王深为折服,倾心不已。” 

  叶君然二十五岁时,遇到了当时二十八岁的恒王宋思减。两人相见恨晚,互生倾慕,叶君然于是随恒王巡行的队伍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楚州。此时丹池叶氏早已四散飘零,昔日故宅几经易手,面目全非。恒王千方百计挽留,叶君然终于随之北上,留在豫州恒王府里做了一名幕僚,《恒王夜宴图》就是这个时候画的,鸣玉山人这个号也是结识恒王以后改的。鸣玉山位于豫楚交界处,幽深奇秀,是当地名胜。 

  据丹青所知,已经现世有据可证的鸣玉山人真品不过十幅。父亲手中曾经有一幅,小时候见过的。“如是轩”里收了三幅,临摹过不下几十次。宫中内库有四幅,余下两幅一在凉州杜氏,一在豫州秦氏。这里边并没有东家和师傅所说的《恒王夜宴图》。难道自己的出师题目和当初水墨师兄的一样,要“无中生有”么?还是东家那边有新的收获,得了《恒王夜宴图》的真迹?丹青暗自琢磨着,可恨这两只老狐狸,只教自己好好准备,竟是一丝口风也不漏。 

  临仿到了最高境界,有两种方式,一是“无中生有”,一是“起死回生”。 

  当初水墨和留白伪造的“韩石相思句”就属于前者。这幅书法作品在《涤尘洗心录》出世前,各家记载都只有名目,没有详细信息。苏涤尘之前无人详叙,自然是因为深藏宫中,寻常人无缘得见。而此后近百年再没人一睹真面目,则应当是早已被毁。像这样并无原作可以临摹,只凭一些特征介绍,以及对当时背景、作者风格的了解和揣测,制造伪作,就叫做“无中生有”。 

  想要“无中生有”,仿造者必须对原作者了如指掌,胸有丘壑,下笔才能神形兼备,如出一辙。比较而言,书法作品“无中生有”没有绘画作品那么复杂。 

  所谓“起死回生”,指的是恢复有残损被破坏的作品。它要求仿造者全身心投入原作者当时当地的状态,摹写残存部分并补全损坏部分,补全的部分和原作遗留部分须保持完全一致,才不致留下破绽。 

  不管是哪种方式,仿造者都须具备极高超的技艺,同时在精神上进入“有人无我”的境界,才有可能成功。 

  六月初六响晴天。佛家晒经,官家晒谱,百姓人家晒衣服。 

  丹青的出师入行仪式就定在这一天。 

  王宅“不厌居”二层中间的小厅堂里,庄严肃穆。这是丹青第二次进“不厌居”,却是第一次到二层来,少不了东张西望一番。 

  北面墙上挂着一幅发黄的工笔人像,画的是江家临仿业奠基人,第十三代家主江留渡。题词显示这是一幅自画像,定睛看去,居然完全照搬了当时著名宫廷画家秋如泠“历代帝王像”的风格,连装帧都用了专供前朝皇室的正赤云隐飞龙纹大红绫。丹青心道,这人肯定是个胆大包天,游戏人间的角色。这么一想,再抬眼望时,顿觉那威严的表情里分明带了一丝调侃之意,对这位隔着几百年的前辈,一下子亲近起来。 

  再往上看,是一张横幅,四个酣畅淋漓的大字:“再造风流”。那是难得一见的师傅自己的笔迹,不带任何临仿之意,写得沉着痛快,苍润隽永。 

  画像前摆着香案、供桌。王梓园、江自修一边一个坐着,纯尾、罗纹分侍两旁。纯尾侧身点燃了三支香,双手恭恭敬敬的递给东家。江自修捏住了,稳稳的插在香案正中的镂雕翡翠小香炉中。丹青端端正正的跪下,一边嘀咕那翡翠香炉值多少钱,一边万分虔诚的磕了三个响头。这三个头,是拜见本行祖师爷,通告他弟子从此入行,请多多保佑,同时也是正式拜见东主。江家弟子或是被买回来的,或是被收养的孤儿,和东家有着直接人身依附关系。除非东家点头,否则就是攒了再多的钱,也不能替自己赎身。 

  丹青挪挪膝盖,又对王梓园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是感谢师傅多年养育教导之恩。站起来冲纯尾和罗纹各鞠一躬,他二人也弯腰答谢。这是同行之礼,以后大家就不仅是师兄弟关系,也是分工合作的同事关系了。 

  江自修重新坐下,待纯尾和罗纹退出去后,开始向丹青宣讲行规。 

  “天下各行各业,尊师重道,奉公守法,乃是通例。临仿业毕竟是偏门,尤其忌讳与官府中人起冲突。低调处世,严把口风,不人前卖弄,不私相授受,是业内人士自保的基本法门。江家弟子,在允许脱离江家之前,一切听从家主调遣。严禁私造仿品,从中牟利;更不得勾结外人,背叛家主。” 

  平素总是笑眯眯的江自修,严肃起来,平和中散发出上位者独有的威慑力。丹青知道,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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