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红尘(正传)-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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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同一个晚上,他带了几样喜欢的东西,逃离了那里。
一把小木刀,几颗古怪的小石子,一个青铜狮子,还有一条据说是母亲留下来的手绢,这些,都是九炫最珍爱的玩意,就算是离家出走都不舍得丢的。可惜有一样他忘了带——银子。
在那个年纪,九炫还不甚在意钱的妙用,游游荡荡了一天后,看到人家用白花花的银子买吃的,才想起自己从昨天晚上就没有吃饭,而身上也没有带任何值钱的东西。
窝在有钱人家门外的汉白玉台阶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却被那户人领着狗一路追打着。
“臭小子,要睡觉也不看看地方,这里是你能呆的吗?”管家模样的人凶神恶煞。
权贵人家的狗都很会看人,对主人讨厌的人特别凶。现在有主人在背后支使着,更是狂吠着追来。
可怜九炫跑得过追打的人,跑不过人家养的恶犬。眼看一条腿就要被追上来的狗咬住,忽然那只恶犬一个机灵,缓了下来。动物天生对危险有种奇妙的直觉,那几条狗似乎察觉到一个厉害的人来了,纷纷畏缩起来。
长街的尽头,白纱似的晨雾中,缓缓走来一个人。宛如工笔描画出的眉目,秀秀气气,清瓷般的脸上,眉如远山,斜飞入鬓,眉峰低低掩着一对苍银色的瞳。
衣发是一色的白,远远行来,便像缥缈的一朵云彩,冉冉而至。
那人望向他们,眼神一如往常的倨傲,仿佛天底下,再无什么能够入他的眼。
果然还是这样目中无人!九炫恨恨地想。他倒忘了自己现在处境尴尬,后面是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和狗,眼前是他最不想见的人。要他逃过去寻求庇护,那是打死也不干的。结果只有赌气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
皱起了眉头,那个人按耐着濒临发作的火气,淡淡说:“还不过来,被狗追着很高兴吗?”
九炫还没答话,追来的人已骂开了:“臭小子,还敢逃,大清早鬼鬼祟祟躲在门口,不是偷儿就是乞丐,不教训你一顿那能放你走。”抬头又朝着前面的人吼道:“喂,拦路的,你是那小子什么人?最好和他没什么干系,不然有你好看!要知道我们……”
“闭嘴!”声音不大,却沉着有力,尤其是那直射过来的眼神犀利如刀,冷冷的,象要把人从头到尾剖开,吓得漫骂的人差点咬了舌头。
慢慢地走到九炫身边,白衣人哼了一声,昂起头道:“我家的小孩我自会管教,哪里轮得到你来插嘴?”末了,冷冷扫了他们一眼,看得那几条狗呜呜叫着直往后缩。
“你……”
那几个人还想争辩,只见他随意地一扬手,砰地一声巨响,旁边一丈外半截土墙应声而倒,竟似被劈空掌力生生震塌了。
“我现在心情恶劣,要好好管教一下我儿子,如果不想被祸及,立刻从我面前消失!”话说得波澜不起,脸上也没有凶恶的表情,效果却立竿见影。
那些人吓得面如土色,三两下已逃得无影无踪。
想到将要面对那人的火气,九炫倒宁可让那帮人捉回去算了。
可是,居然没有……
偷眼看看一语不发拉起他就走的人,九炫心里诧异极了:他不是生气了吗?我烧了他最宝贝的花……
“你也真够窝囊的,被人追着满街跑。没本事还学人家离家出走……”见九炫用眼睛偷偷瞄他,那个人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记,板起脸训道。
“要你管!”九炫摸着痛处,就是死不认错。
“以后我教你剑术吧。”沉默了半响,那个人忽然说。
“啊?”有些反应不过来,九炫望望那张和平素一样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难道真的不生我的气?平常不是早发飙了吗?
“免得以后又像个贼似的被人追打,丢尽我的脸。”
“我那里丢脸了?!”九炫有点恼羞成怒地叫了起来。
“对了,我还要慢慢想个法子给那些芙蓉报仇才好。”想了想,那人的嘴角浮上一丝恶意的微笑:“不过来日方长,你说是么,儿子?”
嗡地一声,头皮都炸麻了,九炫心里头开始第一千零一次的咒骂:冷血!恶霸!黑心肝的狗贼!%*&@*(……
骂人的词语一路顺溜而下,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心里骂得开心,无意间却碰到那人的衣裳,九炫不由咦了一声。擦过脸颊的衣袖湿湿凉凉的,像在夜间走了很长一段路,被露水打湿了的。
难道他,找了我一天一夜吗?忍不住抬起头,看着那人清秀平静的侧面,第一次,九炫用既不讨厌,又不激愤的心情审视着眼前的人。有点疑惑,又十分不信,那个人会对别人好吗?好像除了那该死的花之外,从没见他表现出对其他东西热衷的态度。还以为,他的血是冷的呢。
因为那个人的手,无论何时都没有温度,凉凉地,总让小孩子想起故事中的鬼。
可是,应该,也许他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无情吧……
八岁的九炫,从那天开始,似懂非懂地了解到一些事,也从那时起,他的目光开始追着那个人转。讨厌与喜欢,在小孩子心里原本就没有绝对的分界线,即便有,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有时候,在未曾懂得喜欢时,已经不知不觉喜欢上了……
白云苍狗,岁月如梭。
后来的日子少了父子间的争斗,倒过得飞快,等九炫长大了一些,那个人真的开始教他练剑。
风隐竹林,重重翠影摇曳着,沙沙作响。
那个人舞剑的姿式很美,龙九炫难以相信,那样荏弱的身体里会藏着雷霆般巨大的力量,一招一式,都带起一阵罡风,方圆十丈,竹叶狂舞如飞刀,真气逼得人挣不开眼来。而他手中持的不过是一小节翠竹,却能举轻若重,将它使得如同古朴沉重的玄铁剑。
收剑,转身,站定。
良久,绕着他旋舞的叶片才徐徐落下,在他周围划出一个圈来。
“看清楚了么?这是当年狐辰王使的剑法,他是使剑的名家。虽然我很不屑他的为人,不过不得不承认,他的剑法确实无人能出其左。我擅长用刀,但对你来说,刀太过霸气,不如剑来得雍容大度,你本身煞气就重,用起来会过于杀戮。”他抖了抖手中青竹,幻出一串绵绵绿影。“仔细看好了,狐辰王的剑法中,举轻若重,举重若轻,轻灵和凝重兼而有之,招数变幻莫测,意态雍容沉静。”
“怎样?你看清楚了吗?”他又回头问了一句。
摇摇头,龙九炫缓缓说:“没有。”
“……”
“好,我再从头演练一次。看好了。”
又是绿影重重,竹叶飞舞。
龙九炫无法移开眼光,似在认真揣摩,事实上,那些招式一招都没往心里去。
末了,他收招再问:“看清了么?其实来来去去也就这么几招。”
“……没有。”
“……”
“不要发呆,用点心思去看!”那个人开始不耐烦了。
他手中的竹枝舞得越发地慢,但还是激起阵阵罡风。
这次舞来,足足比上次花多了两倍有余的时间。
“这么慢,该学会了吧?”
“……还没……”
“……%^%^&*……第四次……”龙九炫听得他咬牙切齿地嘀咕着,然后再次认命地舞起来。
……
“这样呢?来,你先练一次给我看。”
拿起沉重的玄铁剑,龙九炫还没使几招,那个人的脸色已经黑得过天上的乌云。
“我虽然不要求你达到狐辰王那种飘逸飞扬的气度,但至少你要能使得从容不迫,落落大度。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藏头缩尾,畏手畏脚,比作贼的还像作贼。算了,我再从头练一遍,你给我认真看着。不能光记住招式,还要注意将招数融会贯通,气正心顺则如行云流水。”骂归骂,他还是耐下性子教导着。
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
“笨————”
“……第十次,再学不会的话,你干脆去市集上学耍大刀算了!”看到眼前的少年还像根木头似的矗在那里,那个人开始抓狂了,仅有的耐性已被刚才反反复复的演练消耗得点滴不剩。
几乎是泄愤似的,那个人把竹枝舞得水泄不通,招数使得飞快,收招时,身边舞动的竹叶还慢悠悠地飘了很久。
“怎样?”
“……”龙九炫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算了,你去学耍大刀好了,我教不了你!!”耐性和好脾气终于在无数次无功用的重复中被磨光了,那个人一张脸已经气得发白,愤愤然丢开手中翠竹,拂袖而去。
沉默……
那个一直静静看着的少年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那一袭白衣从眼际里远去,消失,方拔起身旁沉重的铁剑。
飞快的扫了那剑一眼,只见他随意地一抬手,一振臂,一凝神,锐利的剑气嗤地一声直刺出来,轻松地劈开周围清新的气,划出一道云雾似的白痕。
一剑即出,鬼神惊。那墨剑化为一道黑龙,张牙舞爪,冲天而起,剑风似龙吟,啸叫着在苍青竹林中流窜,翻腾。
回手,收剑,黑龙转瞬又蛰伏于剑下,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
只有少年年轻的脸上,悄悄扬起一丝微笑,有些稚嫩的傲气,也有点少年得志的自在飞扬。
悠悠地,风又开始在林子里自由自在地穿越。
十三岁的时候,九炫学会了惊世骇俗的剑法,也学会了如何不落痕迹地隐瞒自己的实力。虽然在那个人眼里还是个木头似的笨孩子,不过他毫不在意,可以让他多教几次,变笨一点又有何妨呢?
又过了几年,小孩子长得快,十六岁的龙九炫已经是个颀长挺拔,俊逸过人的少年。高大英伟的身姿,冷煞的面容,酷烈的气质,宛如青铜铸就的狮子,在泛泛众生中流光溢彩,沉美非常。这样的人走在街上天天有一大票一大票的女子失了心,丢了魂。只是,他从没回应过任何一个女子爱慕的暗示,当别人处于情窦初开的时候,他已经陷入了一段禁忌的恋情中。
不知道是何时喜欢上的,只发觉每次看向那人的目光,有了点点不同,然后就开始做些让那人莫名其妙的事情。
有时候,九炫会故意站在那个人身后,偷偷比较着,为自己高出他许多而暗自欣喜。
夜里,九炫常在那个人睡着了之后开始练剑,墨色流光在暗夜中飞扬,流转,伴着天上的星月之光和地上的萤火,他殷切期望着可以比那人变得更强。
小时侯,无数次窥见那人的身躯,均毫无所动。现在偶尔瞥见了,便脸红耳赤,一溜烟逃得远远地,躲在那人找不到的地方拎着一大桶一大桶冷水猛往头上浇。
初初长成的少年,总为着一点点变化而沾沾自喜,为了些许的优胜而雀跃不已,却也难免被突来的欲望吓着了。
什么时候变得连自己都惧怕了呢?当分不清喜欢和爱,敬畏和欲望时,心里只有惶恐和不安。
然而,改变的只有九炫,那个人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一样的容颜,一样的感觉,一样冷傲的性情。岁月留痕,他呢?十几年来一往如昔。时间在那个人身上仿佛静止了,如冻结的河流,一片死寂。
九炫很怕去想个中原由,怕知道了,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就会被打破。
只要保持现状就好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江南三月,梅子黄时,那雨最是温柔,雨意绵绵,于无声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那个人喜欢雨,这来自天上的水,总让他想起许多前尘往事,许多自在逍遥的日子。看苔痕深绿在雨雾里,听瓦瓴上交错的雨声如同金戈铁马,战鼓齐鸣,他便会有种纵横沙场,豪气干云的快意。
每当此时,那一个惯于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元神便在凡人的肉身中蠢蠢欲动,几欲化龙而去;想起暴雨洗刀锋,那血化为丝丝红线顺着锋刃蜿蜒而下,挥刀过处,尖锐的罡气斩开密密的水帘,弹指定胜负,一笑取人头,何等快意不羁?何等逍遥自在?而今他却只能在雨中抚慰自己好战的灵魂。锋芒隐没,那眠于东海之渊的天刀雷牙,也该感到寂寞了。
九炫却不喜欢雨,因为这个时候,他总要匆匆地拿着把雨伞到处找他。
雨打芭蕉,园子里的芭蕉叶很绿,浓浓绿意中掩映着几点朱红,却是几枝斜曳而出的樱桃,在万绿丛中闹着春意。
园子里养的一池芙蓉,未到花开的时节,便只有翡翠似的玉盘,托着颗颗由天而降的晶莹琉璃珠。雨声叮叮咚咚,如瑶琴,如画筝,或缓或急,或清亮或激越,像是奏着天籁般的曲子。
九炫总能在园子里的某个角落寻着他,看他怔怔地凝视着满池绿叶,淋着雨,想着无人能懂的心事。
这时他会静静地走过去,撑开六十四骨的油纸伞,为他遮住那一方湿漉漉的天空。
“我不需要!”
每次都是这样拒绝,转身,离去。
龙九炫永远不懂他拒绝的理由,正如他永远摸不透那个人的心思。血气方刚的少年哪懂得龙腾于海的豪情壮志?
但他也有他的坚持。
十八岁时,九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