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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千山暮雪-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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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这该死的天气——
任劳忍不住暗暗咒骂了一句。
这样冷的早晨,这么大的雾,却要出来办差,实在不是件令人舒服的事。更何况,从三更天起,他已离开了城南新置的宅子,别了半月前新娶的小妾温香软玉的身子,赶出门办事了。
可当他一只脚跨进那高高的门槛,那些乱七八糟的牢骚和抱怨骤然就消失了。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向来明艳清澈,此刻却泛起了一分狂躁两分怨毒的眼睛。
所以他生生地打了个寒噤,连舌头都有点不听使唤起来:
“属,属下见,见过小侯爷——”
“不用废话。”方应看略有些烦躁地一甩袖子:“现在是什么状况?”
任劳长吸了口气,开始慢慢地回话,一边说,一边环顾屋子里的人:
坐在方应看身侧,正专注地磕着花生的,当然是米公公。
站在他们下首,面无表情的,是比他先来一步的任怨。

“我已打探清楚了,诸葛正我昨夜遇袭重伤,去刺杀他的人,正是前金风细雨楼楼主戚少商。四大名捕即时追踪而出,却遭到了一票绝顶高手的暗中袭击,以少敌众,均有所伤。”
任劳尽量让自己的话简单明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这个主子不喜欢听废话。
可方应看似乎仍然不满意,不耐烦地曲指在桌上一敲:“这些我已经知道了,我问的是现在是什么情形。”
任劳吞了啖唾沫,开始有点结巴,带着求助的目光望向一边的师弟任怨:“后来,后来的事情……”
“啪”的一声脆响,米苍穹磕开了一颗饱满的大花生,带着一种满足的表情慢悠悠地说:“后来的事情,他怕是不会知道了。”
方应看轻轻地哼了一声:“任怨,你来说。”
“是。”任怨斜睨了他那位脸色渐变的师兄一眼,不慌不忙道:“天还没亮,诸葛老头就负着一身伤裹进了宫,侯在寝宫外面,等着面圣禀告遇刺之事。”
任劳脸一白,正待忐忑地抬了抬眼角,却听方应看已经恨恨道:
“故伎重施,当年是王小石,现在是戚少商,这老不死的到底有完没完?!”

米苍穹不由微微一惑:他所熟悉的方应看,一向心思缜密,处事冷静,深藏不露,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有些克制不住的焦躁——
“计不怕旧,管用就行。”他咳嗽了一声,道:“太上皇南……撤,钦点了他随行护驾,抗旨是死罪,如今遇刺重伤,便有足够的理由留在京师了。”
他扔了颗花生进口里,眯眼继续道:“现在整个京师都在传戚少商与金人有所勾结的事情,这一刺可当真教人无从疑起啊——”
他蓦然因方应看扫过来的眸光而心中一乱。
那眸光,美艳而狂乱。
方应看不能不狂,不能不乱。
——他耗费了种种机心,好容易讨得圣意,把诸葛正我和四大名捕遣去侍驾决意南逃的太上皇赵佶,以便将这个难缠的对手调离京师,得举大事,却不想被一个从天而降的戚少商打乱了计划。
——最重要的是,这样他就势必不能避开那个,他不想与之当面冲突,不想与之直接对敌的人!
这个,狡猾的诸葛老头。
这个,该死的戚少商。

米苍穹凝视着方应看蹙起的秀眉,和曲折突起的苍白指节,突然说了一句:“你今天好象特别暴躁。”
方应看明显的愣了一愣:“有吗?”
他暗暗吸了口气,把头转向窗外的一树红梅。
残雪飞花。
白得耀眼,红得刺目。
白如寂寥的容颜,红似新鲜的血液。
他突然升腾起一种莫名而难言的欲望——
想要造爱,或者杀人。

任劳在这时候突然注意到了方应看的手指。
应该说,是他拇指和中指合捏住的一件东西:
一件泛着淡淡的银光,微微的凉意,好像暗器似的东西。
好像,一滴泪珠的形状。
情人的泪。

不胜楼。
依然高,而不胜。
也许只要爬得上来,就能领会那种主宰一切的快意。
世间众生,是为这快意而爬楼,还是因爬楼而快意?
但登顶凌云的那一天,那些曾经所期翼的快意,是否,还能,有如当日?
顾惜朝负着手,和沐天名一起临高而眺。
极目望太平,城郭亦了了。
滔滔江水,铁马冰河。
他们并立在一起,却又似乎各自沉浸在毫不相干的两个世界里。
青衫寂寥,白衣落寞。
从来,寂寞。
正如繁华的尽头是空,畅聚的结束是散,而热闹过后的寂寞也许才是最大的寂寞。
但有多少人,能轻易地看穿他人的寂寞。
正如此刻他们都不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都在心底幽幽地发出了一声慨叹。

“没想到,你竟真的没有阻拦他这么做。”沐天名终于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
“他决心要做的事,又有谁能阻拦得了。”顾惜朝一挑秀眉:“再说,我为什么要阻拦他?”
沐天名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连我都开始弄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么你呢?你又想要些什么?”顾惜朝掸了掸衣袖,清亮的眸子直直定在沐天名的脸上,轻笑道:“不要告诉我,你是为了普渡众生。”
“能渡了自己的心,便已是不易了。”
“但苦海无边。”
“我已在岸上。”沐天名眼中神电一闪,继而闭目道:“我一早就告诉过你,我助宗翰灭辽,只为家仇,不关国恨。”

顾惜朝静默了一下。
从沐天名暗中着辛追将他从疯魔中救治清醒后的第一天起,就已毫无保留地向他坦白了用意,也不讳言他自己的隐秘身世:
大概谁也不会想到,沐天名的母亲不但就是契丹辽人,而且还是大辽的郡主,天祚帝的亲姊!可惜这位尊贵的郡主竟爱上了一个女真的奴隶,并和他私定终生,珠胎暗结,而且她更不知道自己的美貌早已激起了自己亲弟弟的淫欲。她暗中与人私通产子为大辽皇族所知晓后,天祚帝勃然大怒之下,不但立刻杀死了她的爱人,还将自己的亲姐姐奸淫凌辱至死——
连厉辣沉定如顾惜朝,在听到这些的时候,都不免深深一震。
可这个父母双亡、身世悲惨、侥幸逃脱的遗孤,后来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和摧折,又如何习得了这样一身登峰造极的神秘武功,最后成为了金人铲灭辽国、染指中原的中坚力量,和如今雄踞大宋京畿三大江湖势力之一的当家人物,中间的种种曲折却再也没有人能够知晓。
——这些沐天名没有告诉顾惜朝,顾惜朝也无意询问。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一些不欲人知的过往或秘密。
他自己,岂非也是一样?
于是,沐天名毕竟成为了一个谜。
他,就,如,一,个,忧,伤,的,谜。
未知的恐怖才是最大的恐怖,深藏不露的敌人才是最难应付的对手。
谜一样的来历,谜一样的身手,谜一样的意图,造就了金钱帮的神话,也成为了一种最厉害的武器。
——或者,这也是这个谜一样的人本身最好的屏蔽和保护?
——这莫大的不为人知的忧伤武器,伤人的时候会不会也伤到自己?
——还是掌握着这武器的人,一早,曾经,已然,被伤得很深、很深了?
顾惜朝因这种突然升起的揣测和猜度失神了一会。

然后,他听到了沐天名轻轻的、清清的一句话:
“你和我,他和他,究竟谁比较幸运?”
——是问人,还是问己?
而问完这句的沐天名,倦倦地垂下头,倦倦地垂下睫羽,如雪的白发寂寂地散开在如雪的衣衫上,带一抹流云的惆怅,落花的哀伤。
这一刻的他,竟全然没有了那种与生俱来的,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王者霸气,令顾惜朝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一个执着而不执拗,淡漠而不冷漠的人。
呵,无情——
一个名为无情的人,是否真的可以无挂无牵?
一个空明如佛的人,是否真的能够不爱不念?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15、 '明月愁心两相似,一枝素影待君来~'

星夜。
北风刺骨。
乱云飞渡。
这是二月初一。
宜嫁娶,宜出行。
——只是不知道宜不宜杀人。
要杀的当然不是普通人,是外虏,是强敌,是寇首。
去杀人的当然也不是普通人,是宋朝天子密封的“平寇大将军”姚平仲所领的三千铁甲精兵,和京师武林群龙之首王小石亲率的白道武林义士。
一明一暗,一朝一野,兵分两路,直捣金营。

王小石一行十一人。
除杨无邪、唐宝牛、方恨少、张炭、何小河外,还有金风细雨楼及象鼻塔的几个高手。
——无一例外的,他们都是王小石最信任,也各自都最彼此信任的十个人——那天开会时在场的所有人。
事关重大,王小石并没有将此事告知发梦二党的盟友兄弟,他不希望连累他们。
本来,他连杨无邪都不想带来,可最终仍顺了杨总管的意愿,却通知了孙青霞这位风雨楼的至交来替他们暂时稳住楼里的大局。
他曾遇到过无数的凶险和恶战,但他都相信,并努力让自己去乐观面对,尽全力化解。
可这次不同。
这不是江湖,而是战场。
铁血金戈,马革裹尸的战场。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他,他们,都做好了不能回去的打算。
以必死之心,来赢一场,必行之战。
以他,和他的挽留剑。
——能挽留的住么?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王小石突然泛起一点点夹杂着激昂的紧张,同时他也听到了身边的杨无邪脚步微微的一乱——
中军大帐已在望。
一切,都在顺利进行中。

六扇门大牢。
一灯如豆。
狱卒刘老三的一盹被轻轻的一拍惊醒了。
“叶小哥——”见到这个人,刘老三骤唤了一声,睡意转眼已经消了大半。
叶告将食指竖到嘴边,眼珠一转:“公子来了。”
刘老三睡意全消,顺着叶告的眼神望去,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白鹤般的人影。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觉得这位双腿残疾的成大捕头像极了一只白鹤。
——傲然、孤清、优雅、绝尘。
——虽无足却仍能展翼而飞。
无腿行千里,千手不能防——轻功和暗器冠绝天下的无情公子,如一只没有脚的白鹤,除了一直一直的振翅高飞,可以停得下来么?
突然涌出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的刘老三,在短暂的一晃神之后,迅速会意地从边门退了出去。

单独隔开的深牢里,抱膝静坐的男子闻声抬头望了一望。
黑暗潮湿的牢狱里,他却依然说不出的清爽利落,一身白衣和他的人一样,仍出淤泥而不染般澄净,眸子里闪着的两点星光,又在看到来人的一刻化为两团燃烧的热焰。
——谁又能想到,昔日纵横天下叱咤京畿的金风细雨楼前楼主“九现神龙”,近日突然刺伤朝廷重臣后正被缉拿在逃的钦犯戚少商,竟然就藏匿在六扇门的大牢里!?
他根本哪里都不用去,谁会到大牢里来缉寻捉拿一个逃犯?
故而戚少商很安全,也很安心。
他安心地等着消息。
现在,消息已经来了。
戚少商等着无情开口说话。

“事情坏了。”
无情的脸色在黑暗中显得分外苍白,语调急,而忧:“夜袭金营的消息好象走漏了,此举已无丝毫胜算——”
“这已是个死局。”无情说完这句,声音已如雪川冰河般寒凉彻骨。
戚少商截然变了脸色,他已来不及问清楚因由缘故,只断声道:“王小石现在何处?”
“半个时辰前,他们已经出城了。”无情沉声道:“追不到了。金人已有防备,世叔进言未果,圣上断然无意肯出兵相援了。”
犹如一记重锤击打在胸膛之上,戚少商圆瞪双目,嘶声低呼了一声:“怎会变成这样?”
无情静默了一下,深深的目光似穿透一切般在他脸上凝停:“会是——他么?”
漆黑的眸子瞬间幽暗了一下,转而电光神闪,戚少商猛一抬头,断然道:“不!”
不是,不会,不可能!
“绝不会是他。我与他有约有诺。我信他。”
——戚少商坚定地直视向无情,语调恢复了平静,明亮的目光里没有半丝犹疑。

无情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角,没有作声。
他为这种无条件的信任而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地看了戚少商一眼。
“事情危急,我这就赶去设法襄助他们!”戚少商说罢霍地站了起来。
无情幽幽地叹了一声,转而肃然道:“金人严阵以待,我们还要再多赔上一条性命么?”
“我不能明知他们有危难,却眼睁睁地袖手旁观——”戚少商毅然道:“如果你不是身为公门中人,兼另有重担在负,你也一定会跟我一起去的,不是么。”
无情耸了耸眉角,微微垂首,只有长长地叹了口气:“是。”
他知道已经无须再多说任何话,所以立刻示意叶告打开了牢门:“我送你出去。”
顿了一顿,他又轻轻补了一句:“也许你可以去找他帮这个忙。”
戚少商倏然抬头,两人的眼神在幽暗的天牢里闪电般迅速地对碰了一下,似乎瞬间交换了无数的信息。
无边的黑暗中,他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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