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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贵族之血 下-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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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力浦·阿尔卡特。我是男爵大人的告解师以及克斯特比礼拜堂的附属神父。」
「是克斯特比男爵麽?」罗契神父望向亨利,显然是在心中估量他,计算他方才的告解价值多少,复又转身面向菲力普。「阿尔卡特神父,我不该破坏忏悔室的神圣地位,但我必须与你详谈,事关男爵大人的灵魂正濒临危险哪。」
菲力浦微微一笑,举止文雅,从容不迫地朝两人走近。亨利目睹他脸上的笑容陡然改变:当看著罗契神父时,又温暖又亲切;但只要一回望亨利,随即变的冷酷而邪恶。菲力浦与老神父握了握手,轻描淡写地说:「他是不是向你告解,说他对上帝极度不敬,还施了巫术妖法之类的胡话?」
「你认为这些是胡话?」罗契挺起胸膛,目光坚定地看著菲力浦。「对於撒旦的恶行,我们千万不可担閒视之,阿尔卡特神父!」
亨利察觉到菲力浦在老神父的严厉目光下丝毫不退缩。在他印象中,菲力浦从来不畏惧。菲力浦一改原本的讨好笑容,装出虔诚的认真貌。
「请饶恕我,神父。我不是有意轻率以待。请借一步说话,让我跟你解释清楚……」
亨利依旧站在原地。两位神父已经走到一旁的通道上,低声交谈起来。他根本不用去听:在他七个月前跑去向另一位神父告解时就听过同样的话了。菲力浦当时很快就找到他,跟眼下的情形如出一辙。亨利想自己可能永远无法逃离菲力浦那残酷却美丽的存在了。
突然他听见自己名字和瘟疫的字眼,於是转过头去看两人。拱门下的他们弓著身子,靠在一起窃窃私语的样子,活脱脱就像两只冠鸦。两人的黑色长袍与身後墙上的幽暗末日画融合在了一起。
亨利的目光从神父身上移到那幅描写最後审判的末日画。画中奇形怪状的恶魔身陷地狱之火,带著敌意睨视自己,手上的尖锐镰刀同时凿向裸体罪人的苍白肉体。他一边看著画,一边竖耳聆听菲力浦那沈著又有条理的讲述。
可真是老调重弹啊。可是亨利必须承认,那些话听上去很可信,有根有据,好像事实当真如此,只不过被一层谎言给掩饰了。况且,没有人会怀疑神父也可能说谎。神父就应该值得信赖,比之贵族犹甚。
菲力浦告诉罗契神父,都怪一场瘟疫害得亨利昏头搭脑。多年前瘟疫在克斯特比爆发时,男爵还只是名孩子,城里有过半居民丧命。感谢上帝恩典,亨利死里逃生 ──但智力却永久受损了。此後,每当瘟疫再度袭击──至今在北方已发生过两次──只要男爵看见百姓们受苦,在他脑中便会产生一连串栩栩如生的恶梦,童年时代的那场可怖灾难又重新回到眼前。
菲力浦一脸的悲伤,摇摇头,接下去说,在男爵内心饱受折磨的黑暗时期,他心情极差,时常滔滔不绝述说著脑中的恐怖幻象、古怪的异教徒修行以及恶魔的仪式,甚至是离经叛道或者肮脏可耻的亵渎行为……
菲力浦的这番话貌似真实,连亨利自己都一边听一边点头。等到发现两位神父已经结束谈话,转头看著自己,他才停止动作。
老神父似乎很为难,他看看两人,开口说:「你的意思是……」
菲力浦露出遗憾的微笑。「这些都是他脑子幻想出来的。您别当真。」
有那麽一刻,亨利心想罗契神父铁定会把菲力浦的谎言当实话给信了。老神父苦思著,布满皱纹的额头又皱的更深,接著用轻唱般的柔音说:「可是,阿尔卡特神父,只要有人坦承恶魔崇拜,我们都不该掉以轻心呐。」
「神父,」菲力浦耐著性子解释。一只手搭在老人家的肩膀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只是男爵自己的幻想。当他还是个孩子就失去了家人,只剩他孤零零的。还未成年就有贵族头衔落在他肩上,少不得学做大人负起照顾子民的责任,而这些人也是瘟疫的受害者。一个幼年稚子猝遭此变故,你想他的压力该有多大啊。在他成长过程中,既缺乏父母教导,又少了神父指引,一有困难便本能地寻求上帝的帮助。」
「此事当真?」老神父似乎听的入了迷,转过头去看看亨利,重又回到菲力浦脸上。
「当真。男爵是极为虔诚的基督徒,这麽多年下来,多亏他有坚定的信仰,才能度过重重难关。可是当瘟疫再度来袭,男爵又开始坠入心神散漫的深渊。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父母和兄弟们那布满肿块的尸体开始腐烂,苍蝇停满整副身躯,还有蛆钻进钻出的可怕画面……」
罗契神父开始感到不自在。亨利猜想神父大概曾经安葬过死於瘟疫的受害者,知道这样的记忆是怎麽也磨灭不去的。一但亲眼目睹瘟疫蹂躏後的惨状,那景象就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了。
有时候亨利希望自己真的可以忘记那场大屠杀。黑死病第一次侵袭克斯特比时,他年仅十一岁。疾病从村子里扩散到城堡内,就好像隐身刺客跟踪在主仆背後,伺机而动。他的父亲是第一位受害者。他的母亲惊慌之馀,严禁孩子们离开自己的房。亨利的姐妹们不知事态严重,不听劝,亨利有样学样也跟著偷溜出门,在城堡里头四处游走,却发现家园早已被疾病给摧残得不成形了。
当他的大姊被黑死病给击倒时,亨利才真正害怕起来。又见母亲脸色惨白,神情疲惫,瘫坐在床边,眼睛挂著两轮深深的黑眼圈,身上的漂亮睡袍污迹斑斑。亨利彷佛在她肩膀上看见了死亡天使。震惊之馀,从厨房偷了些食物和饮料,躲到红塔最顶端的那个小房间,他打定主意待在房里直到瘟疫离开为止。父亲曾说过清新的空气可以让人不生病,在整座城堡里,没有其他地方比红塔顶端还能闻得到更乾净的空气了。
亨利待在小房间里超过一个礼拜,直到物资用完为止。他大半时间都在睡觉,要不就是爬到红塔屋顶,仰躺在那儿,观察天上的云朵。不管做什麽,总比从令人目眩的高度往下看庭院里的遍地尸体要好上许多。
当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住,无法再继续藏匿下去,亨利只得走出房间,却看见城堡早已被人遗弃,大门也给锁上。他大声叫唤母亲、姊妹和保姆,可是无人回应。他提起胆子,走向庭院里的尸堆。有好些已经面目难辨。他从一名死者身上的衣服认出是自己的姊姊。她的脸肿胀发绿,尸体冒出阵阵恶臭,令他直反胃,连胆汁都呕出来了。
更恐怖的还在後头。亨利来到城堡西翼,发现妹妹躺在母亲的怀里,两人早已气绝多日。当他一靠近,一群苍蝇嗡地四处飞散。父亲的尸体躺在打开的棺材里,被白布单缠绕包裹起来,等著下葬。可是丧葬人员也已经死在一旁了。
没有半个活人。亨利在城堡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内心的慌乱与恐惧逐渐增加,他一度以为自己快晕过去了。城堡大门需要两名壮汉合力才能打开,并把开合桥放下;他又小又虚弱,根本无能为力。他也无法爬出城墙往下跳,城墙太高,定会摔个粉身碎骨。亨利一想到自己身陷绝境,忍不住嚎啕大哭。看著身旁横尸遍布,他最终也难逃一死,城堡必定是自己的丧身之地了。
等到黑夜降临,心情也平复不少。头一次,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继承男爵的头衔,有责任料理一切事务。亨利决定将庭院里的尸体烧毁。
他不畏碰触受感染的尸体,把西翼和要塞里头的死尸通通搬到庭院。心想既然身困城堡而不得出,死神要以什麽方式召唤他已无甚差别:不论是饿死或是身染瘟疫而亡。
火葬的柴堆烧得老高,照亮大半夜空,整座城堡沐在诡异的火光中。天空澄净清明,没有一丝云彩,空气闷滞。火舌越窜越高,无情之火渐渐将尸体吞噬。滚烫油脂发出嘶嘶声,皮肤烤得焦黑。亨利受不了这味道,肚里一阵翻搅。他的家人和仆人闻起来就像串在炙叉上烧烤的猪只。
他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哭过一阵,擦乾眼泪,定眼凝视摇曳的火舌。篝火里扭曲变形的躯体依然微具人形,但随著火势越发猛烈,也开始坍塌瓦解。亨利抑制反胃的感觉,强迫自己说再见。他想要祷告,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以前从未体验过如此赤裸裸的绝望。
他抬起头来,却见眼前凭空出现一名男子,就站在火堆的另一头。陌生男子拉长的一张脸满是哀伤,带著同情和理解看著亨利。
亨利也定定回望该名男子,心里纳闷他是怎麽进到克斯特比里的,又为什麽他不怕瘟疫和火葬柴堆呢。男子已经走向他,自我介绍一番。他叫提伯特·伊黎,并发誓要用生命来保护亨利和克斯特比。
提伯特在走到生命尽头前一直谨守承诺。他倾注一切教导亨利,还提出一个法子可以让他永生不死。亨利接受了。他不愿像自己家人那样死的凄惨。他想要自行选择死亡时机,就跟提伯特和他的祖先高德菲尔·伊黎一样。
亨利了解这桩契约,心里明白多亏了那违反上帝自然法则的邪恶血疾,自己才能永生不死。可是没有了提伯特的指引和保证,亨利无所依靠地在这茫茫人世中浮沉,时而寂寞时而迷惘,最後转而寻求宗教的安慰,不顾一切紧攀住这块浮木。
然後有一天菲力浦闯入他的世界,从此一切都变了样。
亨利猛一摇头,把脑中的阴沉念头甩开,一边颤抖著身子一边在这晦暗的教堂里环顾周遭。但愿能找到一个人愿意相信他、帮助他。他自知凭一己之力是无法对抗菲力浦的。他需要一个脑子聪明、意志坚定的人,像提伯特那样的人……
「男爵盖了一间宏伟的礼拜堂,里头放满各式珍宝。」菲力浦正在对罗契神父吹嘘,语气里充满自豪。「他还委托几名杰出画师画壁画。我们不画像这样的末日画,」他的手比了比身旁的画。「而是最近在法国宫廷蔚为风潮的《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
亨利看见罗契神父摇著头说:「我没听过这种画呀。」
菲力浦摆出说教的嘴脸。「你当然没听过,这可是外国故事哪。我告诉你,画里头的影像很恐怖的──有活死尸跟活人面对面交谈。在对面墙上,则是恶魔、妓女、女巫和麻疯病患在跳死之舞。」明知亨利还是听得见,他依然做作地压低声音问:「你想想,男爵大人每天都去看这种画,更何况他脑子还不清楚,看了之後会幻想出什麽怪异的亵渎言行也就不难理解了,不是麽?是这些画加强了男爵的妄想,罗契神父,所以他才会认为自己不仅目击了邪恶仪式,甚至还参与其中呐。」
「原来如此。」老神父点点头,捋一捋胡子,皱起眉头细想了一下。「可是,阿尔卡特神父,你又做了什麽来保男爵平安?为何他要不辞辛劳到这儿来告解呢?」
亨利看见菲力浦的表情陡然起了微妙变化,不禁屏住呼吸。他原本的好性子蓦地消失,脸上露骨地现出不耐烦的神色。菲力浦放在老神父肩头上的手一紧,手指像铁钩子似的扣住。他只消往亨利看一眼,根本用不著开口,亨利就主动自发地解释起来。
「请原谅我,神父。我──我一时情急,也没多想,就迳自跑来这儿了。」他呐呐地说。「阿尔卡特神父说的没错。最近我很容易受惊……一有什麽风吹草动就自己吓自己……这是一种脑部疾病……能让我感到安心的就只有祷告和告解了。如今瘟疫又在克斯特比散布开来,我吓的逃命……半路上看见这间教堂──所以就……」
罗契神父满怀同情地点点头。亨利一见他眼里充满谅解的神情,就突然噤声了。
「阁下大人,请别多虑。快回到你的子民身边吧。你得当个好榜样才是。」老神父向他走近,双掌交握。「那些从瘟疫中存活下来的人以後都不会染病,你一定听过这说法吧?感谢主的慈悲,你对这可怕的传染病已经有了免疫力。你得勇敢面对内心的恐惧。相信我们的主。不论你是达官贵人亦或升斗小民,他对每个人都有安排的。」
亨利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真希望可以相信老神父的这番话,可是内心深处却很明白,自己早就被上帝给遗弃了。
菲力浦在回克斯特比的一路上都没说话。亨利骑在他旁边,觉得忐忑不安,不敢打破这份沉默。他在心里庆幸,罗契神父在两人会面後还能安然无恙。上一次亨利跟另外一位神父告解,菲力浦知道以後便咬破那人的喉咙,并强迫亨利喝他的血。最後还把神父的尸体扔到教堂祭坛上,将十字架折成两截,插在他胸口上。
这件事当时在村子里引起轩然大波,人们至今还在背地里议论纷纷。自从黑死病流行後,各类巫术魔法如雨後春笋般崛起。有耳朵的都喜欢听;有嘴巴的都爱谈论。有人会说他的邻居或旧识因为跟死神打交道,最後免於一死,或者某人利用撒旦之手得到美娇娘、胖男娃、大丰收之类的,交上了好运。
可是没有人会怀疑神父竟是撒旦的代理人。亨利一开始接受菲力浦·阿尔卡特进入他生命中的时候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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