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无春 by 依木-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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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桀神色冷漠,也不应一句,摔了袖子就走。
雨又大了些。
长孙预坐在车辇里,听著雨声阵阵。他略起了起帘子,夏侯桀挺直的背影就在不远的前方,虽披著蓑衣,但也几乎湿透。
长福就伴在车驾旁,见状问道:“陛下,要宣少将军与您同乘麽?”
长孙预想了想,吩咐道:“你去问问他,可愿与朕同乘。他若肯,朕再宣旨不迟。”他若不肯,也只有罢了,自己总不能一直宽恕他冲撞之罪,言官未必敢来骂自己,却必定要指摘於他。
长福冒著雨往前快赶了一段。长孙预翘首以待,就见长福弯著腰说了什麽,然后夏侯桀回过头来。
这一日,自见面以来,夏侯桀还不曾望过长孙预一眼。长孙预见他转过头来,心下竟激动得不能自抑。
可惜雨雾茫茫,无法看清夏侯桀面上的神情。
夏侯桀很快又扭过头去,然后长福快步回到御前。
长孙预手指紧握成拳,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带上太多期待:“他怎麽说?”
长福低著头:“少将军说要为父亲尽孝,不肯登车。”
长孙预缓缓松了手,坐回车内。
长福忙去打量他的神色,惊呼道:“陛下,您身上怎麽湿了。”
长孙预低头一看,可不是,湿了大半个身子,显然是方才激动之下探出身去,可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挥手让长福下去,垂下帘子。长孙预暗想:好在腰上未淋著,那也就没什麽要紧的。
车马又行了一段,路渐渐泥泞崎岖起来。
长孙预靠在堆满锦绣的车上,双手环著护著腹部。张释之的提醒确实不假,长福临时搬来这些锦绣,也英明至极。饶是如此,车驾仍不断颠簸著,让他无所适从,肚腹也隐隐有些难受。
到如今,他倒庆幸夏侯桀没有同意与他同乘,不然自己这个样子,想瞒也瞒不住。
车驾重重颠歪了一下,他一时没堤防,身体扭著撞了一下。长孙预勃然大怒,正欲叱责,腹中陡然绞起一阵刺痛,他不由得呻吟了一声,一手抓紧了窗缘,一手压在腹底,缓缓摩挲著。
长福觉得有些不妥:“陛下——”
车内良久沈默,最后有几声极轻微的呻吟。长福斟酌一番,还是爬到车上去,掀帘子一看,心胆俱寒。
长孙预捂著肚子,整个人蜷缩一团,面上满是冷汗。
长福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抖著手将皇帝稍微扶起一些:“陛下,不如折回去吧。”
长孙预白著脸,揉著肚子,半天不说话。
长福眼泪簌簌往下掉。若皇帝有什麽不测——
长孙预缓过一些劲来,喘息道:“帮朕把腰带——呃——啊——”
长福抖著将腰带宽开,少了层束缚,觉得皇帝的肚腹动得更厉害了。
长孙预在腹上按揉,却是哪里都痛,一会上腹痛得紧,一时又是左腹闹得厉害,他双手游离,怎麽也抚不平息那满腹的痛楚。
长福托著皇帝半个身子,跟著皇帝颤抖:“陛下,是不是把束带也宽了?”
早前王淮已经建议皇帝不要再用束带,否则於胎儿不利,於大人更有损。那时的长孙预卧在榻上,抚著一日日愈见隆起的肚腹,神色里满是无奈。
长孙预摇头。
长福也不敢违抗,只能看著他压抑著呻吟,汗如雨下。
天幸这阵胎动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总算慢慢平复下来,长福往皇帝身下仔细瞄了瞄,好在没见血。
可惜没等长孙预完全缓过来,羽林来报,长陵将至。
长孙预神色平静:“把腰带再系上。”
长福满心不愿,可不敢违背皇帝。皇帝看著年轻,性情温和,骨子里却是冷淡深沈,叫旁人看不透。登基三年来,勤勉政事,厉於革故鼎新,央国上下都透出了勃勃生机。
夏侯桀跪侯在御驾前,见长福小心翼翼地扶著皇帝下了车驾。他低下头去,却发现皇帝的步履有些踉跄艰难。他心下冷冷嗤笑,想来昨夜又是春风一度吧。
长孙预看他跪在泥泞里,忙让他起来,又亲自去扶他。
夏侯桀不著痕迹地退了半步,避开了。依旧低著头,侧著退开,为皇帝让出路来。
长孙预看了他两眼,终究什麽也没说,当先举步往长陵墓茔而去。
长陵起冢如长云山,夏侯当年在那里以五万军力挫成国十万雄兵,英雄名始扬天下。因之,央国百姓都视夏侯为长云山之神。
当此时节,虽然淫雨绵烈,但长陵的壮美仍是一览无余。在四下坦荡青陌之上,这座陵冢巍峨而静默,雄伟而庄严。
长孙预以帝王之尊,也不得不抬头仰望。而华盖之下,春雨纷飞,落进他眼底,与无人能懂的哀凉融在一处。
礼官开始诵读祭文。仪式刚刚开始。
长孙预只站了一会,就已经有些不支。刚刚安稳下来的胎儿又开始横冲直撞、拳打脚踢。他立在众人之首,无可遮掩,只能一袖挡在身前,一手在腹上打圈抚揉。可惜无论他怎麽安抚,胎儿仍是躁动不已。
除了司礼官员,众人都跪在石台上,春雨迷蒙中,谁也没发现皇帝的不妥。
除了长福。他就跪在皇帝脚边一些,衣袖起落之间,隐约能看见皇帝的手一直按在肚子上。他又急又怕,却什麽也做不得,连起身搀扶皇帝也於礼不合,必定引来众人怀疑。
夏侯桀跪在皇帝身后不远,也有些怀疑。他的目力可百步穿杨,自然看出皇帝在颤抖,虽然极细微,但从袍服的下摆和衣袖的拂动就能清楚看出来。而且潇潇雨声里,他甚至听出了一两声压抑的喘息,抑或呻吟——
长孙预岂止是呻吟,若非这样的场合,他几乎要痛嚎了。孩子在他腹中,上跳下窜,一时坠得他不得不死死托著腹底,而孩子似乎就要扯开肚子落在他手里,一时又顶得他心口绞痛,晕眩欲呕,只怕呕出来便是烂碎的心,一时又横过来左右翻滚。长孙预开始还照王淮说的,摩挲著圈揉著,待到后来,却是完全吃不住了,只死死攥著腹上的衣袍。唇早已咬破,血混著汗咽进肚子里去。
他已经渐渐听不清楚周围的声音。眼前的长陵不断延展延展,黑沈沈地将他吞噬。
礼官又唱了一声。皇帝仍是一动不动。
夏侯桀神色愈发森寒。
长福不得已,连连以头点地,最后重重磕在皇帝靴面上。
所有人都看到长孙预的身体剧烈地抖了抖,然后缓缓往前挪了一步,等了许久,又挪了一步,再等更久,终於再挪了一小步,勉强到了金丝楠木棺椁三步前。
礼官到他身前,惊异於皇帝惨白的脸色。但皇帝的眼神仍很平淡从容,透著帝王的威严,他只匆匆掠了一眼,就赶忙垂下头去,将斟满延龄草汁的青铜盏呈到皇帝面前。
延龄草,虽名延龄,却是离别之草,只生於坟茔之地。央国百姓从祖辈坟头采集而来,捣碎成汁,淋於棺椁之上,冀望先祖的魂灵引导后人归於幽冥。在央国,这是极慎重的礼仪,总是由尊长者来完成。
长孙预执著青铜盏,万般克制方勉强稳住手。
夏侯桀看得分明,皇帝只以左手执盏,右手却仍掩在袖下。虽然他是帝王之尊,左为尊贵,只以左手执盏也不能说不恭敬,但夏侯桀仍是怒火中烧。若非念著姐姐一番话,顾念著家里百来口人,夏侯桀险些要爬起来把皇帝推一边去。
他有什麽资格为父亲执盏?他怎麽可以?他怎麽配!
长孙预右手死死按在腹上,深深吸了口气,一扬袖,碧青的延龄草汁泼在棺椁之上。然而等不及礼官上前接盏,长孙预广袖垂落,青铜盏跌在青石上,响声沈闷。
夏侯桀瞠目欲裂。
长孙桀不必回头,也能料想到夏侯桀的神情。他心底苦笑,他实在是力不能从心——他抬手扬袖的一瞬,腹中前所未有地炸痛如死。他勉强撑住没倒下,手上却一点气力也没有了。他咬牙挨过这一轮,勉强开口道:“朕——想起——当年——掷——杯——”他终究没能说完,把痛呼声咬碎在唇齿间。
好在掷杯之事,天下皆知。当年先皇初登基,其兄长孙涉势大欲反。先皇与夏侯商议,邀得长孙涉赴宴兰台。先皇掷杯为号,夏侯领几名家将冲出,将长孙涉斩於殿前,从而保得央国免於内乱。
众人明白过来,礼官看皇帝神色有些不对,赶紧顺著皇帝的话把夏侯又颂扬了一番,终把这个疏漏漂亮地遮掩了过去。
好在礼官终於看出皇帝似乎抱恙在身,这里减两句,那里删三言,将冗长的仪式尽可能地缩短了些。
终是熬到了最后,众人三跪九拜,送那棺椁封入长陵,随著那棺椁缓慢地行进,墓道中的长明灯次第点燃。
长福赶紧上前撑扶住皇帝。皇帝的身体紧紧靠在他身上,竟是冰冷得骇人。他低声问著:“陛下,您——”
长孙预早已虚脱,虚脱到什麽也感觉不到,只维持著最后一点清明目送夏侯桀扶棺而去,叹了口气:“长福,将来朕大行之后,你须对新帝说,让桀为朕扶棺。”
他其实已没什麽气力,话音也弱不可闻。
长福追问:“陛下,您说什麽?”
长孙预却再不说话。
左相李臻、右相张释之及御史大夫赵子议已到了御前。之前虽不能确定,如今却看得分明,皇帝只怕是抱恙而来,且是重症。
长福只得道:“陛下前几日便腹痛下痢,身上不大爽快。今日著了风寒,大约又更难受了。”
李臻做了皇帝十年的太子太傅,最疼惜皇帝,腰板也最硬,立即斥责长福:“你这该死的奴才!此等事也敢瞒著!”
张释之看皇帝惨白著脸,拧著眉头,先劝道:“赶紧将陛下抬到御驾上啊!”
长孙预尚有几分清明:“朕不用人抬。”
他虽然虚弱,气势倒是更足了,谁也不敢强迫他,只好让御驾过来些,由长福搀著他,一步一步挪到车上。
众人看皇帝双手按在腹上,果然是下痢之症。
李臻陪到车下,想来想去,还是问了一句:“陛下,您是否有些内急?”
长孙预难受劲上,听他如此问,干脆合了眼,侧过脸去不理他。
长孙预等夏侯桀从陵中出来才让御驾返京。
长福道:“陛下,少将军要过来给陛下谢恩。”
长孙预撑著坐端正了:“宣。”
夏侯桀已听说皇帝染恙的事,如今果见皇帝面色惨淡,捂著肚子,不仅不以为然,反更觉下作。
他连装模做样地谢恩都免了,神色冷酷:“陛下如此眷顾,是真心敬臣的父亲呢?还是怀著别的心思呢?”
长孙预按著腹。孩子似乎也知道夏侯桀是谁,刚缓下去的动作又兴奋起来。他想了想:“朕不欺於你,两者皆有。”
夏侯桀冷冷笑了笑:“那陛下可白打了算盘了。”
“何意?”
夏侯桀垂著眼,一字一字道:“父亲便是知道了陛下对臣那些肮脏心思和那些苟且之事,才忧愤离世的。”
长孙预猛然直起身子来,颤抖地看著他。
“所以臣永生永世也不会原谅陛下,”夏侯桀终於抬起眼来,直视长孙预:“臣必将永生永世憎恶陛下。”
他眼里滔天刻骨的仇恨与鄙夷终於压垮了长孙预。长孙预叹了口气,轻轻道:“桀,你退下吧。朕累了。”
夏侯桀满眼厌恶地盯了盯皇帝衣袖下捂著的肚子:“陛下这是被哪位大人干到起不了床了?”
“朕叫你退下!”
夏侯桀还没有见过皇帝发怒。虽然鄙夷厌恶,身上仍寒了一寒,不发一言,跃下了车。
长孙预如被人抽走了一身的骨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一切官感俱已不在。
他只听到车外,淅沥沥的雨声,一声又一声,漫长得没有尽头。
他又隐约听到铁风铃的声音,渺细如雨丝,将他缠绕起来,好冷好冷——
这场雨,几时才是尽头——
帝台无春 之 汤泉宫
几场雨后,石阶之间的青草日日见深,庭树郁郁葳蕤。
自长陵后,太医王淮重归宫廷,但皇帝的病情仍长久不见好转。三日前,皇帝听从了王淮的建议,移居汤泉宫,暂由左相李臻主持朝会。
但也仅只於此。一应重要奏折,李臻等人仍须递呈皇帝圣裁。近月,夏江溃堤、朔州瘟疫、乌桓犯边,鸿翎急报不时惊破帝宫,达於天听。
子夜时分,李臻、张释之、赵子议奉急诏入汤泉宫。皇帝在温室殿召见了这几位朝中重臣。
温室殿中,白玉砌砖围作池,郦山温泉引为汤。殿中白雾袅袅,弥漫著清淡的木叶芳香。皇帝半卧在竹榻上,身上覆著玄黑的袍子,看他们三个进来,道:“巫郡的急奏,卿等看一看。”
李臻从长福手上接过竹简,展开看过,又传与张释之、赵子议。
长孙预合著眼,神色倦怠:“卿等有什麽意见?”
三人俱是沈默。
长孙预素常极耐得住性子,今夜却甚是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