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石 by 三千界-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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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炎拎了包裹,起身。
我看看桌上,他盘里碗里空溜溜的,不像我,好喝歹喝还是剩了小半碗茶底。
“结个帐。”
“一共二十七文铜板。”
从腰间放散碎的钱袋里数出铜板放到桌上,“放这了,收好。”
“好勒——客官慢走!”摊主抱着什么东西,从饼子炉后探出个脑袋,冲我笑了笑,招呼了一声,回头添完了柴,这才出来收了铜钱。
那笑容里,倒有几分真心在。
因为都是一般的命吗?
我回了个笑,冲他点点头作别,跟上穆炎。
就这么一耽搁,他居然已经走出三四十米。==||
……
“去年底,东平新得了大小两柯,共计一十三座城池……”
“小柯精锐尽折,大柯焚城数座……”
“其势如虎……”
“数万民众背井离乡,涌入梁内,苟求生机……”
……
战乱乍起,百姓流离……
“喂,穆炎,等等我!”
天下大事……
关我屁事!
七
接下来的行程离开了官道,拐上了山路,渐渐往人烟稀少处去。
这般到暮色初降时,我实在走不动了。快速步行六个来时辰,折合十一个小时多,对这具身体而言,已是极限。
小腿灌铅,大腿打颤,穆炎在前面,却还是早上出发时那个步速。亏他重伤未愈,居然能如此轻松!
两个馒头,和四个馒头,果然是有区别的。
低头小心着脚下的高低,一边开始郑重考虑要不要求求穆炎,是否有可能达到目的,怎么开口才比较合适有效……
“……”一头撞到了墙上。
好硬!
捂着额头抬眼,正对上穆炎珠石般无情无绪的眸子。
山风真冷啊……
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却见他往旁边一指,下一刻一个重物砸到我怀里,他原地伫立,稍稍侧头听了听什么,朝另一边去了。
呜……终于可以歇脚了。
那重物其实不过一个包裹,里头两件破衣,一斤饼子。只是我一路赶来又累又疲,兼被夏天的日头晒得水盐失衡,有些虚脱了。一接之下,居然扑通一声跌坐到了地上。
丢脸。
拖着包裹一步三挪地移到指定地点。
罢了,反正没人看到。
穆炎?
……不算。
穆炎指的地方,是一片比较平坦的草滩,在几颗松树枫树之间。这块地方几乎都被一种匍匐根的野草占据,它们明显占了优势,灌木和矮竹之类长得稀稀拉拉。
喘过口气,我才草草清理出一小块地方,穆炎就回来了。
居然拎了只灰兔,抱了一大堆柴火。
……
野外生存能力的确非同凡响。
火被很麻利地生起来。
我挪到上风口。
穆炎递过来一截竹筒。
的确是渴了,所以我咕嘟咕嘟喝到一半才想到,问他,“附近有水?”
没有答话,指了个方向。
解开包裹拿了换洗的,我起身朝那边去。
还没走几步。
“咚!”
脑袋上被一个东西砸到。
掉松塔了吗?
我揉着后脑勺皱眉,抬头往上看看,又低头瞧瞧。
却见脚边落了个小囊。
是辟邪丹。
不由回头,朝穆炎笑笑致谢。
的确是我心急疏忽了,草长水深,都免不了有长虫之类的毒物。
沿着他踏过的路径走到溪旁,脱了衣服,搓拧了把摊晾到草木上,洗澡。
没有皂角之类,好歹水是活水,多冲了会。
拿衣服擦了头发身子,再漂洗一下晾回去,穿上换洗的。
撕了根布条扎了个低低的马尾,发簪实在不好用。
下面才是正题。
解下草鞋。
刚才下水没有脱,因为脱了就下不了了。
脚底没有老茧,一路走来磨起的水泡惨不忍睹,早就破了。
拣了根木头,就近掘了些白茅根,洗干净了,放在口中咀嚼。
折了根细长硬朗的小灌木,挑开水泡,清洗血水。
拿白茅穗上的软絮吸干,而后敷上嚼烂的根。
本来想在城镇里去一趟药店买几味常用药材的,奈何早上到现在像样的村子也没有经过一个。
鞋子也清洗了。
坐在水边石上,伸着两只脚丫子晾了一会。
穿上包裹里的布鞋。
这布鞋是蓝璃在内院时的,底薄,不耐磨,根本赶不了路,带上不过当拖鞋。
……
走回去……
*^*||
早上顺路往东南大概四十公里,多为平路。而后往东走小道约三十五公里,多是翻山。
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个图,得出结论,算上曲折,和山岭的起落,我已经在离邓家院子直线距离五十公里外的地方了。
不错。
“穆炎,我们是去哪?为什么早上不直接往东?”
他不语,只是伸出手来。
“先来后到,我先问的,你答了再还你。”
不过,你要是抢回去,我也没办法。
他扫了一眼我在地上画的。
“这是邓家院子。”我拿树枝指指开头处一个圆圈,“这是茶摊。”点点折弯处的四方形,“现在我们在这里。”往末尾一插树枝,拍拍手上的泥。
他拔过树枝,在上头斜斜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从东北方走向西南,在茶摊东边十公里处和下午的那条线相交。
“梁。”一指东边。
“赖。”一指西边。
一眼扫过来。
我乖乖奉还。
有人带路就是不同,一天之间,我已经跨越边境了。
此时代家国的观念尚比较重要,邓家在梁有势力的可能性不大。即使有,也不会为了一个破相的旧男宠费事。
所以,我安全了,也自由啦。
穆炎在烤着兔子。
我无事可做,咬着饼子等大餐。
一边却已经困得不行,真的是累了。
忽然听到身后有猫头鹰的叫声。
回头看去,两个滴溜溜亮的小灯笼瞪着我。
我抬手朝它小幅度挥挥打了个招呼。
它拍拍翅膀惊飞。
被我吓跑了。
正转回头,眼角撇到什么,我不敢置信地看回去。
刚才那里,树下,灌木脚边,周围隐隐约约降临的黑暗里,可爱无比的绿白色小花簇成冠序,随风微动,朝我打着招呼。
是三七那,有了它的根谁还怕水泡啊!
但这会会,打死我也不想走路了……
“穆炎。”
他没反应,只是照顾着火上的烤兔子。但显然是听到了。
尽力在地上写了大大两个端正漂亮的字。
“这是穆,和炎。”在旁边添了个火字,“炎字的一半就是火。”凑过去些,“我帮你烤一会兔子吧?”
穆炎乜了一眼地上的痕迹,警惕地瞟了我一样。
被看穿了……厚着脸皮指指二十来米开外的一丛小草,“那个是三七……你帮我挖一些?”
八
次日,日落。
这一整天的山路下来,我腿上已经没有了知觉。
大概上下坡着力较多的关系,膝关节也来凑热闹,一阵阵隐隐作痛。
洗漱,拔了几株九节茶,把自己扔到火堆旁边。
嚼烂了昨天的三七根,照例处理了水泡。找了块扁平的石板,拿了块小的,在上面砸啊砸,碾啊碾,捣烂九节茶,敷到膝盖周围。
不知外用有没有效果,权作安慰吧。
“穆炎,要走几天?”
若是日子长,还真得好好和他打个商量。强度太大,晚上刚刚收口,次日又磨得惨不忍睹,我可不想脚底溃烂,关节挫伤。
“明日下午到。”
我长长舒了口气。
对了,五个字,第二次见他说过这么长的话。
“穆炎,我帮你烤山鸡吧?”
穆炎看看我,递过来两根长树枝,站起来。
“阿……这个……今天没有三七要挖……也没有别的事……”抬头看看他,摸摸鼻子,从包里翻出一小包盐,和路上顺手摘的几样植物,“那个……穆炎那,烤东西吃好歹放些调料吧……”
昨天那只兔子,作为我莫名其妙醒过来后看到的最大的一块肉,金黄金黄的,样子诱人得很。
美滋滋恶狠狠一口咬下去,却什么味道都没有……
原来,死士的训练里,并不包括哪怕是最简单的烹饪。
盐是我怕脱水,原先就备下的。
穆炎把鸡处理得很漂亮,扭断脖子的手法利落干脆。可以想象他杀人时候也是一样的活计。
拎着山鸡的脖子,摸摸自己的脖子,赶开这些思绪,往鸡掏空了的腹腔里涂一层盐,塞上野山葱。
“你伤好全了没?”
他冷冷剔过来。
“……”我缩缩颈子,“这里有几样调味的东西带伤的人吃了不好。”
盯了我半晌,极慢地摇了下头。
“哦。”
八角茴香应该没有问题,反正也不多,两边平分塞了。
松子当然没事,可惜这季节熟的松塔很少见,否则就美了。
生姜大概不好吧。
桂皮呢?
算了,还是保险些吧。他不是吃惯了没味道的么,应该没差的。
一股脑把剩下的东西全塞小了些的一只山鸡里,翅肋鸡腿上抹了些盐,我开始烤。
好香啊……
有史以来,我是说到了此间后,有史以来最美的一餐了。
可惜。
对着火边架着的小个山鸡打了个嗝。
一个鸡腿两个鸡翅,两张饼子下肚,我已经投降了。
穆炎?
他进山后就整一个肉食动物,根本没有沾那一斤面食。昨晚那只兔子又肥又大,我不过消耗了一条后腿而已,其余全归他处理。
也难怪,参照他昨天显露出来的正常食量,柴房里那半个来月,没有宰了我充饥已属万幸了。
喝了些水,窝到一边,梦周公去也。
穆炎没有叫我值夜,我也不敢自不量力去问他这事。昨晚歇脚到今早出发,不足四个时辰。这里头还有拾掇和饭食的时间,于我真的已经是极限。
有些训练可以使人在睡眠中保持警觉,穆炎可以的吧。
我从不认为,自己会见到他睡着时候的样子。
九
山下,东边略偏南处,已经可以看到隐隐约约几间农舍了。草顶泥墙,不知道漏雨不。
看着容易,走到那里大概还要两个来时辰。
所以穆炎和我照例歇下来,午膳。
想到吃的,我略略有些疑惑。
昨晚我的那只山鸡没有吃完吧?
为什么今天早上不见了呢?
当时起来,穆炎照旧已经料理了食物,我匆匆洗漱,而后塞了些东西就跟着他赶路,没有顾得上细想。
早上的确只有一只新烤的兔子。
莫非这家伙的胃口又变好了?
打开包裹,却看到一条腿的山鸡躺在里头。
在这里啊。
撕下些肉裹在饼子里啃,其余的当然又归他。
那山村看起来几十户人家,不知……
嗅嗅。
鸡肉里没有桂香生姜的香,山楂刺梨的酸味。
只是些微松子和八角的清香。
……
原来如此,我说烤熟了的山鸡为什么还会长个呢。
心里暗笑,面上憋得实在艰难。
偷觑觑穆炎。
他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周围的空气却骤然降了几度温。
“我……我去解手。”
穆炎不该在这种时候来这招。手里硬硬的饼子忍不住被我捏得变形,不得不匆匆找了个借口溜到一边。
然后蹲在十几米开外树后大丛的矮灌木下,捂紧嘴,无声闷笑。
实,实在是,太,太过……
咳,咳咳……
张家坡的村长,三十左右,只是我在此间估人岁数还不准,可能出入不小。络腮胡子,架着杆烟,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主子家没落,我们这些旧仆旧人没什么用的都给遣散了。外头战乱流离,我无依无靠,无家无老小,原先的城镇里生计不好讨,机缘巧合认识了这位……壮士,才投奔过来的。”我瞟了眼门口穆炎,他还是一顶黑纱斗笠压得低低,这不是在说本人身份不善么……
“壮士谁家事主?”村长忽然冒出一句。
……完蛋了。
“镀城梁家。”
呃?
他回答了?
声音压得变形,和路上偶尔吐的几个字不同。
“后坡倒也有几家小子争气,与壮士共主。”
我低头思量,试着弄懂他们这话的意思。能对着穆炎这副打扮说得如此随和甚至带了几分尊敬的,莫非死士的是种很光荣的职业?还是因为梁家实在不小?
后坡,应该是村里的划分,前村后村,前坡后坡。
小子争气……梁国境内,姓梁又有死士的大户人家,不是什么简单货色。明知道自己有家有乡的不会和穆炎一样,家仆轿夫之类了。
共主,是说别妄想糊弄人么,或者……你尽管把这个人放这里我们会替你好好监视?
怎么监视?关牛栏里?
奶奶的。
真要这样,我还不如光明正大到城镇里混口饭吃。货物流通虽还不发达,生意总是有的。管帐的要信得过的,大概不成。酒楼掌勺的,我能胜任。茶楼沏茶的,我也没问题。这年头茶楼是真正喝茶的地方,只要手上漂亮,破相并无大碍,大不了遮个脸。或者点心铺子的师傅?再退一步说,替人代写写家信就差不多能养活自己了。
穷途末路了,还可以考虑剽窃前人的诗文卖点银子,多少总记得几句。
至于谋士之类的职业,绝不考虑。
可是……
小隐隐比中隐隐安逸得多。
我考虑来考虑去,左右摇摆,村长自顾自抽着烟,屋子里只有他咂烟管的吧嗒吧嗒声。
“他识字。”一片寂静中,穆炎冷不丁冒出一句。
“哦?”村长猛然凑过来三十公分。
心脏一缩,我一口气噎不上来,差点没厥过去。
他他他,会自己开口说话?
以为我被他吓到,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村长在桌沿上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