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爱上她-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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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跟你说了吧,阿杰,我是去偷钱的。」他笑了。
「梅生,你也真是,你的零用还不够多吗?」
他只是笑。
我说:「梅生,我们好几年的同学了,我求你一件事,你跟你爷爷说,我想去看看他那些贝壳。」
「不行!我一家都不跟他说话的。」
「他年纪那么大了,岂不是很寂寞?」我问。
「管他呢。」梅生还是那种腔调。
「跟我说一说好不好?」我还是求,「我真想去看一看。」
梅生犹豫了一会儿答道:「这样吧,我们偷进他书房去好了,你有没有胆子?」
「有!」我说。
「你倒是顶爱那玩意儿啊,」梅生笑,「我爸说将来爷爷死了,他会把它们全部扔到後巷子去,打个粉碎!」
「罪过罪过!」我说:「那我就在後巷子等着,全部接了回来。」
梅生说:「人家道玩物丧志,你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我们几时去?」我问。
「现在就去,爷爷这时候不在书房!」
「给他抓住了怎么办?」我问。
「怕?怕就别去嘛!」梅生拍拍胸瞠,「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一点胆色,像我,像我就好!」
我白他一眼,「我可没那么一个爷爷!」我说。
我披上棉袄,跟他出去,我们在寒风里一边走一边聊,也没乘车。
梅生的家,是一幢法国式洋房,两层高,有花园。屋子旁的马路,都是梧桐树。这时侯梧桐叶子落得光光的,他与我走进花园,梅生抬起头指给我看。
「你瞧,二楼那间书房,就是了。」
我也抬起头,「那个窗怎么是彩色玻璃的?」我好奇问。
「谁晓得我爷爷,都是他弄的,你看见那个小圆型的气窗没有?我就是从那里钻进去的。」梅生说。
「我的天,那个洞太小了,而且又在二楼!」
「你看到那棵梧桐没有?左边那个桠权,爬上去,刚好够,打开气窗,就钻进去,再安全没有的。我能进去,你也就可以了,来!咱们爬树!」
他一撩袍子,就要上树,我忽然看见书房里人影一幌。
「梅生,别爬了,你爷爷在书房里!我见到了。」
梅生有点变色,「真的?」
「真的。」我说:「看样子今天进不去了。」
「那你运气不好。」梅生说:「改天吧。」
「不愁,」我自己安慰自己,「来日方长。」
梅生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喜欢哪一只?就是那只黄金宝吗?」他用手搭着我的肩膀问。
「叫黄金宝贝。」我改正他,「那只倒还罢了,将来是必然有机会得到的。有一只叫『玫瑰蝴蝶』的,你听见过没有?」
「没有,那名字倒是很嗲,样子是怎样的?」梅生问。
「太美了,」我陶醉的说:「不知道你爷爷有没有。全世界也没有多少只,那是淡红的,有翅膀,张开像蝴蝶,颜色似玫瑰,那名字,一半是我杜撰的,但是我想连你爷爷也不会有异见,只有这个名字能配它。」
梅生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有没有,我替你看着。」
「那我回去了。」
「要是你真爱,我替你拿出来。」梅生说。
「那怎么可以?」我失色说。
「你想想,我爷爷的东西,总归是我爸的,我爸的东西,迟早是我的,我的东西,爱给谁就给谁,早一点,迟一点,有什么关系?」
「三世祖!」我只好笑了。
是这样,我才知道梅生的爷爷与我有同一嗜好,不过他是前辈。从那天起,我天天向往到他的书房去走一趟。并且我发誓,我将以搜集贝壳为我终身嗜好,永不放弃。谁晓得?或者有一天,我也可以收集得与梅生的爷爷一样多。
隔没多久,梅生又来了一次。他是特地来找我的,不为代数。
他说:「你有贝壳图片吗?」
「有。」我反问:「干嘛?」
「爷爷昨天买了一块鬼东西,比一座屋子还贵。跟你上面形容的差不多,」他匆匆翻着图片,「对了,是不是这个?」他指着问:「约莫二、三寸长,玫瑰色的。」
我呻吟了一声,「是了!」我倒在沙发里。
「我爷爷说:『都全了!都全了!』你想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太想到他书房去一次了。我的天!我的天!
「我回去了。」梅生说:「真抱歉,爷爷这几天简直没离开过书房,一点机会都没有。」
「你索性就直说了吧,有什么关系呢?就说你有同学想看一下那些贝壳。」
「不行的。」梅生还是老话一句。
梅生再来的时候,事情不妙了。他苍白着睑,气急慌忙的奔进我家来,他一手抓着了我,那是冰凉的。
「什么事?」我连忙问。
「我有点害怕。」他喘气,「阿杰,」他瞪着我,「我爷爷死了。」
「嗄?」我吓一跳,「为什么今天上课你还没提起?」
「才咽气的,医生还没来呢,现在停在家里,爸跟叔叔们在大吵大闹,我逃了出来。」
「你怎么能逃出来,老天,你是长孙哪。 」
「大叔要用刀砍爸,我才不敢留在那裏!」
「原来你不是怕死人。」我取笑他。
「阿杰,你是我的好朋友,你陪我回去壮壮胆子,家里闹得不像话了。」他拉着我。
「好,我们走。」我说:「我去跟妈说一声。」
我穿了衣服,跟他奔出去。那个晚上,似乎真正的有冬天味道了,并且下雨,那雨,简直就是雪水。
我边跑边问:「你爷爷怎么死的?」
「心脏病,坐在椅子上僵掉了,女佣人发现的。
我喘气说:「那倒也舒服,好人应该死得舒服。」
「你怎么晓得他好?」梅生不服气问:「你又没见过他!」
「想必是个好人。」我说。
我们跑到了沈家。
沈家灯火辉煌,人头挤挤,都聚在客厅裏。
我们刚要进去,梅生就拉住我。「慢着,阿杰。」
我看着他,「干嘛?」我问。
他的脸是阴森森的,跑了一段路,不但没有使他的睑红润起来,反而更青了。他本来有极灵活的眸子,此刻也有一点呆滞。
雨水淋了他一身,他呵出来的气都成了白雾,皮袍子面子已经是湿透了,头发一绺绺地挂在额上。他突然变得与平常那个活泼、无忌、放肆的梅生有点两样,这我是注意到了。
我以为他害怕了,他刚才也说害怕。
于是我安慰他,「梅生,年纪大了的人,总是要死的,你又何必这样呢?你要我陪你,我就陪你好了,不必害怕。」
梅生站在园子裏,依然不想回到屋子裏去。隔了一会,他说:「他们都盼他早日死,他现在果然死了。只是这些年来,都是靠老头一个人,他死了,阿杰,你说我们的家会变成怎么样?」他问。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种问题。一时间回答不上来。
他十五岁,我也只有十五六岁,他问我,我又问谁呢?但是在这种时候,我是必需讲几句话的。
我说:「那你也不必担心,你父亲是长子,既然你爷爷去世了,这个家,必然是他承担的,那么……那么……」我挤出一句笑话来,「你就由三世祖升为二世祖了。」
他没有笑,我也没有笑。
他说:「恐怕不行。爸爸并不想当家,他只想分家,拿了钱就走,那些叔叔婶婶们的意思也都一样……你一会儿就知道了。所以我害怕。」
我勉强笑着说:「你怕没饭吃吗?」
他答:「我爷爷那时候身体还好,能駡人,常常说:『你们等着瞧吧,将来那没饭吃的日子,还是有的!』。」
梅生默默的低下头。
梅生是湿透了,我也一样,我觉得冷,打了一个颤,我拍拍他的肩膀。
我说:「梅生,我们进客厅去吧,不要在这里空站着,淋雨也会淋坏身体。」
他还是不出声,一点也没有进屋子去的意思,于是我推了他一下。
「梅生,进去,我陪你。」我说。
他忽然抬头看了看他爷爷的书房,又低头想了—会儿,他看住我,「阿杰,有了!」他握着拳头,「你听我说,你会后悔。」
「干吗?」我又问了一句。
「你不是要看贝壳?」他问:「现在房里没有人,不去还等几时?现在爷爷死了,那些东西,准让我爸爸一块钱十个的秤了给人,你再也见不到了!」
「对!」我说,但是又犹豫起来,「现在去,不大好吧?」
「什么不好?」梅生向客厅呶呶嘴。
我听到一个女人在尖叫:「乡下哪几块地?我们是死都不要的,谁回乡下去?哦,把烂货都给了我们,你倒想?」那声晋,真是直达户外。
我叹气。觉得梅生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是我小婶,」梅生说:「最厉害了。我们爬树上去吧。」
我与梅生爬上梧桐树,还听见那女人在叫:「不谈好,就不准叫医生来!叫什么?人都死了!」
梅生轻轻推开二楼那个圆窗,腿先伸进去,肩膀一缩,整个人钻进去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很轻易的滑进书房地下。那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毯,一点也不觉得痛。
但是我一站起来,就吓坏了。
书房很大,中央放了张长沙发,沙发上分明停着一个死人,用毯子覆盖着睑与身体。
我混身热了起来,发着抖,「这……这……」
「别怕,是爷爷,」梅生倒很镇静,「何必怕呢?你不是说他是好人?可怕的是楼下那活人呢。」
我也静了下来,梅生说得对,有什么好怕的呢?他生前必然是个寂寞的老人,现在尸体还没有寒透,子女就在楼下争得天翻地覆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也不算太小,总而言之,我忽然觉得这老头子可怜,於是我向他鞠了一个躬。
梅生拉我,「别傻了,你看吧,这些贝壳,你爱取哪些就取哪些,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的了。」
这个时侯,我才抬起头来,在微暗的光线下,我看到所有最最名贵的贝壳,我的心头狂跳起来,老天,我做梦都没想到,梅生爷爷搜集的种类,远远超过了我所想像。我站在那些柜子前面,一排一排的看过去,如痴如醉。我还记得在第四只柜子裏,上格放着一只火红的龙宫贝,匠格有一只「大海荣光」。那时候也只是走马看花。
每一只贝壳,都有分类,每一类又标着名字,这位老先生真正花了很多心血在上面!但是他的儿子却要把它们都扔到後巷子去!
忽然之间我转过头来,看住了梅生,偷贝壳不算偷吧?孔子说:「偷书不算偷。」
贝壳也是只有比书本更高贵的。
梅生说:「那个黄金宝就在那边。」
「梅生,那只玫瑰蝴蝶呢?给我带走好不好?」
「好,当然好,你找吧,找到就拿走好了,不拿白不拿!」他很豪爽。
我一时也热血上了头,不顾一切,在那四只大玻璃柜子裏到处寻,偏偏就是不见。
我急了,「侮生,在那裏?你是认得的!」
梅生指着一个空格子说:「明明在这裏的,他就是把它放在这裏,然後说:『都全了,都全了!』」
柜子裏的确有一个空档,一张卡纸写着玫瑰蝴蝶的拉丁文学名。但是贝壳不在。我必需要找到它,我不能忍受它沦落在一个不懂欣赏的人手裏。
梅生帮我翻转了整个书房,连抽屉都拉开来看过了,只是不见那贝壳。
我颓然坐下来,「算了,梅生,别再动了,再动就对你爷爷不敬了。」
梅生默默的陪我坐下来。
书房静得离奇。我们俩湿漉漉的坐着,也不理。
楼下的争吵声不断传上来。
梅生忽然哭了。「要是爷爷有你这个孙子,该多么好。」
「何必後悔呢?」我安慰他,「你还可以做好儿子。」
我打量着书房,除了贝壳外,还有不少的线装书,当然也有有关贝壳的外文书籍,都散在地上。一张地毯铺在近窗口处,方便了梅生的进出。家俱是酸枝与云石的,很简单,一张沙发倒还舒服,此刻沈老先生就躺在上面。
这个老人,就在这间房间裏渡过了他大部份辰光。
我哑声问:「你有奶奶吗?梅生。」
「奶奶早廿年死了。」
「爷爷几岁了?」
「六十五。 」
「不很老嘛。」我说。
梅生忽然又振作起来,「阿杰,那一只寻不到,你随便再拿吧,其他的也不错呀。」
「不必了,我只想见一见那一个。」我站起来,摇着头,「既然没缘,也就算了。」
这时候,楼下的人忽然沸沸腾腾的一起上楼来,他们嚷着:「让医生上去。」
「怎么办?」我问梅生。
「躲到屏风後头去,人多了再出来,他们怎么会知道?」
我与他缩在屏风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