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生-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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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会多回溪豫么?”
“……陛下,您未免问得太早了些。”
用过晚膳,桓王殿下和清宁陛下颇有闲心地论了一会棋,而后一同沐浴。直到正司再三进言,两人才换了厚重的祭服,踏着月色不慌不忙地往正殿而去。堪堪入殿,亥时的钟鼓便敲响了。
正殿内仍只有皇族成员。黎唯立在门侧,淡淡地向后亟琰行礼。
洛自醉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望着祭坛的方向。后亟琰则在备好的几案后坐下来,仍是轻松愉快。
了时跪坐在祭坛边,闭着眼,吟唱着咒文,双手捧着一只近乎半透明的玉觯。玉觯上方,原本雪白的玉石泛着淡淡的赤色。不多时,宛如人臂般的那部分玉石已经完全呈赤红色,缓缓泌出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入觯内。恍然间仿佛不属于此世的神灵降临,赐予了自己的血液。
洛自醉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了时张开眼,将玉觯小心地放在祭坛上,才转开视线,望向摇曳。
摇曳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视线,抱紧怀中的两坛酒,凝视着渐渐褪去血色的白玉石。
子时将近,四位国师立起来,轮流到祭坛边观察玉觯。
不知不觉间,满殿都飘着极淡的清香。不似花香,也不似线香,若有若无,缭绕不去。洛自醉不由得又看向那透着血色的玉觯——大约是凤凰血的味道罢。
倏然,殿外传来鼓声。
子时到。殿中仍旧一片寂静,连呼吸声也几不可闻。
当身着素色礼袍的云王殿下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庄穆的气氛也缓解许多。
白玉冠,白玉坠,白底锈银龙的长袍,镶翠玉的白色长腰带。帝无极几乎从不穿浅色的衣物,然而,这么一身繁复的白色礼服却意外的合适。
他勾起唇,微微笑着,望了洛自醉一眼。
视线相交,坦然且镇静。两人眼中都没有半点波澜,犹如深潭。
帝无极率先移开目光,朝着三帝一后行了礼,而后优雅地回步,在祭坛前跪坐下来。汝王与他并列坐着,仍是一贯的深沉难辨。
四位国师立在他们身侧,咏唱着祭文。一句一句,音调起伏不大,然而却如歌一般婉转空灵,仿佛每一字都能直达人的心内。
一段祭文唱毕,祭坛上的玉觯不知何时化为两只犀角酒樽。摇曳走近前,打开酒坛,往樽中倒酒。
了时轻轻笑道:“曾听闻两位殿下都喜爱品酒,我虽然不擅饮酒,却也有些藏品。这两坛酒贮藏万年,各有千秋,殿下们随意选用罢。”
浓烈的酒香与异香混合,更猛烈的香气迸发出来,满溢殿内,却并不令人觉得不适。
洛自醉淡淡地望着摇曳。她半侧着身,轻轻摇晃着酒樽,心无旁骛,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也没有任何特别的举动。
刹那间,她好似发觉了他的目光,侧眼睇来。
洛自醉只觉得有些奇特的感觉自心内升起来,但转瞬间便过去了。待定了定神,再度看去时,摇曳已经越过四位国师,恭谨地将酒呈到帝无极和汝王跟前。
汝王随意端起一樽,没有犹豫,一口便饮下了。
帝无极瞥了摇曳一眼,伸手取过酒樽。
他半垂着双目,望着酒樽中褐色的酒液,笑了笑,也仰首饮尽了。
摇曳抬起眼,接了酒樽,放在一旁。
“两位殿下,可有不适感?”了时问道。
“无碍。酒确实是绝品。”汝王笑答道。帝无极颔首,恢复了平常的冷淡神情。
“那么,请二位移驾偏厅。”
帝无极立起来,身形忽然一滞。
洛自醉凝视着他忽然变得惨白的脸色,抿紧唇。
“王兄!”帝昀惊喊,攥着衣角似乎想要上前,却被皇戬拉住了。
帝无极竭力想要压住喉间的甜腥感和胸臆间不断翻涌的血气,却提不起半点内力。细细的血流自他嘴角边溢出,落在白色的礼袍上。
“云王殿下。”了时低低唤了一声。
“无……妨。”血愈流愈多,染红了白衣。帝无极蹙起眉。勉强维持着身体的平衡,气力却流失得更多,连抬起手臂都觉得累极。不愧是至圣至毒之物,这么快便发作了么?
三帝一后和黎唯神色依旧,皇戬也似乎并不意外,紧紧地抓住帝昀的袖子。洛自醉不动声色,仍然挺直着背脊,立在门边。
帝无极的呼吸声渐渐重了,身体微微摇晃着,退了一步。
很显然,他已经无法站稳,更遑论步行去偏厅了。
“师父,就由徒儿扶着云王殿下罢。”摇曳忽然出声道。
了时点点头:“也只有这样了。”
“殿下,摇曳无礼了。”
帝无极皱着眉,似乎并不愿意借助她的力量。但此时此刻,他连拒绝的气力也失去了。
“请陛下们御驾先行。两位殿下,随我们来罢。”
在四位国师关切的视线中,帝无极无力地将大半重量都交付给摇曳。摇曳沉静依旧,小心翼翼地支撑着他往外走。
越过门边时,帝无极望了洛自醉一眼。惨白的面容,鲜红的血,仿佛对照一般的轻柔笑容,格外醒目。
洛自醉扬起唇角,回以一笑。然而,这笑只存于交错而过的瞬间,下一刻,他脸上只剩下凝重。
没有破绽。
从方才到现下都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但无极的反应不同寻常——她确实已经下手了。何时?动了什么?会改变什么?
不是多疑,也没有根据。
洛自醉心中无奈苦笑:如果没有根据,便也只是多疑罢了。所以,尽管无极已经察觉到异状,却还是喝了那杯血酒。想到这将对仪式结果产生怎样的影响,他便无法令情绪平静如初。但,不得不冷静下来。至少眼下要自若如常,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偏厅离正殿不远,绕过回廊便到了。然而,就在这几十丈的路程中,帝无极渐渐失去了知觉。
视野扭曲模糊,无数色彩鲜艳的光点跳跃着扑过来。人的影子和物的模样或夸大或缩小,仿佛身处光怪陆离的世界中。紧接着,口中残留的酒和凤凰血的香气在刹那间蒸发,喉间的血流不断上涌,却再也尝不出腥甜味。
四周一阵静,一阵嘈杂。
圣宫内应当是没有杂声的,然而,他却能清清楚楚地听见战场上厮杀的惨叫呼喊。濒死之人痛苦的呼声和呻吟渐渐变大,充斥着脑内,痛苦难当。
想要抬手扶着额,却连手指也动不了。
身体的反应太快了,果然是她——摇曳。只有摇曳尊者能掌握了时国师的行踪,不露任何痕迹;只有摇曳尊者能在灵力大损时与重霂交手,并在一个月内便养好伤;只有摇曳尊者能接近汝王和景王而不被人怀疑;也只有摇曳尊者能在京城之内施邪术,随后趁机毁掉残存的邪术气息。她利用了时两百年的信任,违背了修行者的道义,干预了皇位之争。
或许不止如此。
不过,这并不像是中毒的反应。她究竟在血酒中放了什么……
帝无极勉力维持着警觉。但单凭一己之力无法与体内的凤凰血相抗衡,很快,他便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意识开始慢慢流失——身边敌手的存在,身处此地的缘由,自己的身份,甚至,连遥远的回忆也被侵蚀了。
耳边蓦地静了下来。
很安静,连风声也没有。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身后一个熟悉的吐息声。
不知为何,他倏然觉得十分愉快。即便不知身在何方,即便不知周围凶险与否,即便不知自己想要做什么,只要这个人在他身旁,他便心满意足了。
甫跨进偏厅,门便在身后合上了。
洛自醉回首瞥了瞥,注意力再度转回帝无极身上。
厅内的光线有些昏暗,高高悬挂着的数重黑幕遮住了外头的光源。上百盏灯围着两张石榻,组成一个怪异的阵势。
帝无极和汝王都在榻上躺下了,摇曳退到阵势之外,低眉垂眼,仿佛即将湮没在黑幕之中。
了时、无间、初言、闵衍各持一面云镜,端坐在四方位上。
火焰跳动着,发出轻微的咝咝声。
洛自醉望着帝无极白袍上的血,仍旧维持沉默。虽然离得有些远,他仍然能看清他脸上细微的神色变换。
半路上无极的脚步便乱了,而现下,他已经完全沉入睡梦中了罢。
虽是至圣至毒的凤凰血,虽是暂居下风,他依然相信,他会守诺归来。
“文宣陛下,淳熙陛下,清宁陛下,请回行宫歇息罢。此处由我们四人守着,若有事发生,摇曳和重霂将觐见禀报。”
“有劳四位国师了。”
三位帝皇颔首,步出厅外。洛自省、皇戬、帝昀和景王紧随其后。
洛自醉也没有过多停留,深望了帝无极一眼后,便与黎唯一同离开了。
时候尚早,勾月早已落下,只余一片星辰璀璨的夜空。
洛自醉倚在窗前,遥望着星空。
微弱的光芒穿过花丛,伴随着隐隐约约的低语声。
洛自醉浅浅笑了,看向院中的紫藤架。
紫藤架下,后亟琰、皇戬和黎唯正轻声讨论着棋局。争论虽然激烈,声音却十分模糊,仿佛不愿惊动这寂静的夜色。
早已过了入眠的时候,他们可真有精神。洛自醉心叹着直起身,回到书案边。
前一阵他起居都有些反常时,他们分明都还笑语如故,如今他平平静静地,倒令他们担心起来。他瞧起来这么让人不放心么?或者,他们觉得物极必反?
洛自醉缓缓地将手按在案上,轻轻摩挲着铺好的纸张。
上品纸质,手感极好。无极送过来的时候,曾即兴作过画,晕染入色都恰到好处,很适合画工笔。
想起那时帝无极的笑容,洛自醉禁不住弯起眉眼,挽起袖子,慢慢地磨墨。
“要作画?”
倏地,寝房外传来熟悉的冷淡声音。
洛自醉抬眼望去,门边人影一晃,转瞬之间,仍然身着官服的洛自持已经立在他身侧。
“二哥……只是磨墨罢了。到圣宫这么多日,我从未想过提笔,权将它们摆在案上作装饰了。”
“大概的情形,已经听自省说过了。”
“三哥和自省都出去了?”
“你的功夫与他们相差太多。”
“我明白。不过,眼下我似乎什么也不能做。”
“不是正在做么?是那摇曳尊者罢。”
既然是他家二哥的判断,那便不是他多疑了。洛自醉放下墨条,轻笑道:“两百年的修行,绝非易与之辈。这么多天下来,黎五哥和重霂都未寻出半点痕迹。”
洛自持双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笑意,道:“藏得再深,进出时总会留下印迹。她既然愿为人走入邪道,想必也不惜为人露出本来面目。”
“方才我盯得很紧,却仍然没有找出她的破绽。而她确实已经下手了。”
“她能瞒着四位国师,自然能骗过所有人。你不必勉强。”
“二哥,若提早开战,献辰将会如何?”
“你应当设想过罢。而且,此战无关仪式结果。”
洛自醉笑了笑,转身斟了一杯茶递过去:“二哥何时回池阳?”
“过几日便回。”洛自持啜一口茶,道,“爹娘惦记着你,所以吩咐我过来而已。”
“过些日子我和无极一同回府。”
闻言,洛自持垂下眼,微微笑起来。得见这无比难得的笑容,洛自醉不禁也展开笑颜。
“既然已经磨好墨了,就托二哥带两份礼给羽芙和小劼罢。”
翌日一早,三国皇室便都回了行宫。
洛自醉回到寝殿,便见临和陌在院子里玩耍。高兴之余问起洛自省的去向,两个孩子却直摇首。他也明白这弟弟好冒险的脾性,不过想到洛自节也在,便放心了许多。
白天,桓王殿下的寝殿依旧热闹。
清宁陛下逗着两个孩子东奔西跑,好不悠闲。池阳太子殿下则在一旁笑眯眯地观望,似乎也无所事事。
洛自醉坐在后亟琰身边,依然笑得清浅。
而到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昔日无比嗜睡的人却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眠。
灯亮着,笔墨纸砚也早便准备好了。
洛自醉披上外袍,走到书案边。略想了想,他便提起笔,细细地描画起来。
蘸着朱砂的笔尖勾勒出漫天大火,一笔一笔,反复添上赤色。
他一面画,一面端详。纸上的火焰浓艳无比,看着看着,画中的情境仿佛化成了真实——他身陷火海,火苗不住地往脸上窜,带来灼伤的疼痛感。
情劫,并非凤凰血之劫。但除了凤凰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