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舞-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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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江照晚衣衫破碎,浑身是血,他道:“这屋子是我暂时的居处,江兄不如进去换件衣衫歇息一下,看起来你好像已经伤了内脏……”一句话未完江照晚便喷出一口血来,谷潜流急忙扶着他进了屋里,到床边坐下。
趁着谷潜流找衣衫时江照晚靠在床头打量了一下屋里,虽然有些乱,却并不脏。谷潜流过来将一件衣衫递给他,一边道:“真是抱歉,我不喜欢收拾,这里乱成了一团。”口中虽这么说着,面上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江照晚笑着道:“我要不是房里有朱朱帮着收拾,也是乱得很。”又补充道:“朱朱就是那次十里亭边对你大呼小叫的那个姑娘。”
“她啊……”谷潜流呵呵笑了一声,“真是个凶丫头。”见江照晚脱衣衫时不小心触了伤处,痛得只抽凉气,他忙道:“我来帮你。”
帮江照晚脱下上衣后,看见他原本白皙光滑的背上鞭伤纵横交错,忍不住咬牙骂道:“那些该挨千刀的!”又忙从怀里拿出个药瓶往他身上倒药粉,口中解释道:“这是上好的伤药,你身上鞭伤这么多,可不能马虎了。”
江照晚见他言谈举止看似大大咧咧,实际上却很是细心,擦起伤药来手指所经之处完全感觉不到痛楚,想必是刻意控制了力道。
收拾完后谷潜流拿来一壶酒递给他,道:“喝点压压惊。”一边坐在他对面拿起另一壶酒仰头痛饮了几口,倒似那酒与他有仇一般。江照晚本想着烈酒对伤口不利,可是见谷潜流饮得这么酣畅,便也仰头饮了一大口,感觉入口香醇清冽,忍不住赞道:“好酒!”
“这是凌波酒楼的招牌酒‘凌波一醉’,你想必是知道的。”谷潜流道。
江照晚又痛饮了几口,方点头笑道:“当然听说过,只是因为有一年因为醉酒误了事,此后便极少饮酒,若非你提醒我倒没有发现这便是凌波一醉。”想到那次醉酒后发生的故事,不禁有些惘然。
饮酒间两人交谈起来,谷潜流说自己自幼父母双亡,后被一个郎中收为徒弟,从他那里学了些粗浅的医术与武功。大一些后离开了郎中开始浪迹江湖,这么多年来走了不少地方,又向江照晚说了些见闻。他本来见多识广,加上口才亦是极佳,江照晚听得入迷,不觉间已到了二更。谷潜流留他住宿,江照晚想着自己没有马匹,这样摸黑下山只怕到家已经天亮,而且如今受了伤,若是在途中遇见陆从容恐怕不妙,便欣然应允了。
夜里两人挑灯夜谈。因江子奇的约束,江照晚少有机会行走江湖。从前他只当父亲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如今想想父亲大概是因为鱼龙舞的缘故,所以才让整座山庄都淡出江湖。然而江照晚与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总希望能出去看看,多结交些朋友,故此对谷潜流甚是羡慕,也真心对他的游历感兴趣。面对这样一个好听众,谷潜流自然说得格外尽兴卖力。等到蜡烛燃尽,两人却并不觉得室内昏暗时,才发现天色差不多已经大亮。
虽是一夜未睡,但两人年轻身健,倒也不见困倦之态。江照晚起身抱拳道:“谷兄,照晚还有些事,这就告辞了。改日定请谷兄到寒舍一叙,寒舍厨子下酒菜做的相当不错。”
谷潜流爽快地答应了,又道:“你有伤在身,万一遇见那群人恐怕糟糕,不如我送你一程,正好我要去城里买酒。”
两人共乘一骑往城里赶,走到一下坡处有一人一骑迎面飞奔而来,看见两人时那人忽然勒马停在了那里,挡住了去路。坐在前面的江照晚连忙勒住马头,由于太过突然,又是下坡,马儿惊了一惊,谷潜流下意识搂紧江照晚的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一瞥间留意到十几丈外那一人一马,于是问道:“是来接你的么?”话音未落前面那人却忽然调转马头飞奔而去。
江照晚来不及向他解释,连忙拍马跟上,口里喊道:“入松等等!我与你一起回山庄去。”等距离足够近时他双足在马腹上一蹭,人便斜斜跃了出去,一个漂亮的回旋转身,人便落在了风入松身后马背上。
他又回身朝谷潜流含笑抱拳道:“谷兄后会有期,照晚在寒舍静候谷兄大驾光临。”
谷潜流笑着朝他摆摆手,之后策马朝另一条山路奔去。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江照晚忽觉有些不舍,就算是在拂尘面前,因想着对方是方外之人,他总还有些保留,可在潇洒不羁的谷潜流面前,他却不用再有半点伪装,即便有时两人说些粗俗之事,也觉得无妨。昨夜一席谈话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酣畅。
“你的脖子扭得不酸么?”身前之人忽然冷冷说了一句。江照晚只得回过头来,他看着风入松的发髻道:“怎么头发这么乱?没梳头么?”
“……你认为清明寺会有梳子么?”
江照晚哑然失笑,和尚果真是不需要梳子的。又听风入松冷冰冰道:“你难道也是从和尚庙出来的么?”
江照晚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摸着自己稍有些凌乱的头发道:“夜里没睡,早晨也没有想到要梳头。”忽然觉得不对,“你好像不是从清明寺的方向来的罢?”适才他明明是上山而非下山,倒似是从城里来的。
风入松冷哼一声,忽然拐了个弯,马儿便钻进了路旁偏僻的林子里。江照晚诧异地喊道:“喂,你走错路了罢。”
风入松却不理他,骑着马进了林子深处,等到实在无路可走时他勒住马,反身拽着江照晚跳到了地上。江照晚见他神情阴沉,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压在了树上。
“你干什么?”江照晚惊喝一声,一边奋力推他。风入松用尽全力压住他的身体,一边低头去亲吻他。江照晚惶急之下右脚狠命一勾,风入松“啊”闷哼一声,人也踉跄倒退了几步。江照晚连忙闪身离开,一边冷声叫道:“你疯了么?我的大舅子!”
听见“大舅子”三个字,风入松身子猛然一震,呆在了那里。江照晚忙将衣衫整好,心里却乱糟糟的。穿好衣衫见风入松还站在那里发呆,朝阳透过树叶的间隙照在他的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树叶的影子落在他的眼中,沉淀成一潭死水,有松鼠爬到树上扰乱了枝叶,那一潭死水忽又变成满地的碎玉。江照晚感觉自己的心也与那玉一般碎成了一片片,一粒粒,痛得他全身几乎都在痉挛。
这时风入松猛然扑过来用手掐住他的脖子。江照晚瞪大眼睛,怔怔望着他毫无血色的唇,仿佛自己身上的血液也被抽干了一般。
“你答应不离开我的,你答应的!”风入松咬牙吼着,声音嘶哑破碎。他的面上忽然闪过恐惧之色,“不行!你只能属于我——你是我一个人的!”他忽地大叫了一声,瞳孔一缩,手上的劲更加大了些。
艰于呼吸间江照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风入松此刻的神情——他真是想要杀死自己么?江照晚又是疲倦又是迷惘,在这一瞬死亡离他如此之近,然而他却连半点恐惧之心都没有——世间有许多感觉,或许比死亡更加痛苦可怕。
(十)
然而风入松最终只是将他推倒在了地上,江照晚急喘了一阵,面色渐渐好转了些。风入松怔怔看了他片刻,忽然蹲下身子抱住他,又将头埋在他的发间闷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忽然觉得很烦……”
江照晚无可奈何地苦笑,就因为他觉得烦,自己几乎送了性命。又听风入松涩声道:“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连说了几遍却依旧没有下文。
见他面上露出凄惶迷茫之色,江照晚心中不忍,轻轻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知道什么呢?然而虽然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全然没有着落,说完了却反而懂了——他要的是自己全心全意的注目与关心。
于是他又柔声道:“我总会关心着你……毕竟……毕竟我们认识了那么久。”他本想说毕竟你是我大舅子,可是这样虚伪而且残忍的话,他却是万万说不出口来。
风入松呆呆望着他,透过枝叶的阳光照得江照晚面上肌肤通透,整齐的长睫轻轻扇着,一向缺少血色的唇因刚才被自己吻过,变得莹泽嫣红,眼角尖长,带着动荡不安的美——还是从前的模样,可是……又怎样才能回到从前?
风入松眼中心中翻江倒海挣扎着——或许眼下只要伸出手,又可以重新得到他。只是事情发展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已无法再伸出手去。
过了许久,他终于沉声道:“上马罢。”短短三个字,却花费了他所有的力气与决心。
途中江照晚将昨日自己掉进陆从容陷阱,后被谷潜流相救之事说了一遍。风入松听了后喃喃道:“这样说来陆从容已经开始报复行动了。”又问他关于陆横被杀之事可有眉目。
江照晚有些颓丧地摇头,“这些日子我明里暗里都查了,可是连一点线索都没有。那个易容成我爹的凶手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又是什么动机。”
风入松静默了片刻,淡淡道:“怕是山庄的仇人罢。”略想了想,话锋一转:“那个谷潜流来历不明,你最好少与他来往。怎么那么巧他刚好那个时候出现?怕不是与漕帮的人串通好了的,好骗取你的信任。”
江照晚眉头微微一蹙,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可随意便怀疑救命恩人,总觉得有些不应该。
风入松见他沉默,轻咳了一声道:“我只是让你多存点防人之心罢了——我总是不愿意你出事的。”
江照晚心中一颤,抬头看向他。风入松却急忙转过了头去,避开他的目光。江照晚呆了片刻,忽想起一事,于是告诉他:“我感觉韩斐不是漕帮杀的。陆从容似乎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那你认为会是谁?”
“……我也不知。”江照晚踌躇了一下方做了回答。
感觉到他的犹豫,风入松身子一僵。片刻后他回过头来,定定看着江照晚。马背上有些颠簸,他的目光也上上下下晃动着,江照晚忽觉有些惶恐晕眩,忙别过目光看着路旁急速而过的风景。
“难不成你以为是我?”许久后忽听见风入松冷声道,江照晚浑身猛然一震,惊愕地看着他。
“其实你在心里早把我当成了凶手是不是?”风入松忽然激动起来,赤目吼道:“你根本就一直看不起我!从前你对我好,只是因为我的可怜悲惨让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你根本就看不起我这个杀了自己亲爹,永劫不复的刽子手!”他猛地用力将江照晚推下了马,狠抽马臀策马狂奔而去。
江照晚“嘭”一声摔到在了地上,然而他却就着这个姿势趴着,动也不动。他的心里被滔滔翻滚着的悔恨淹没,只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记耳光:即便风入松过去杀了人,难道就可以随便怀疑他了么?
原来九年前在风入松初来山庄的某一夜,江照晚无意间听见了他的梦呓,从而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风一帆不是失踪,而是被自己的独子杀死,身首异处。
想着近十年来风入松内心的痛苦煎熬,江照晚又是自责又是悔恨。在发现韩斐尸体时,因见他也是身首异处,他立即联想到了风一帆的死,也不由自主开始怀疑起了风入松。此刻耳边回响着风入松适才的斥责,他不禁开始扪心自问。或许风入松并没有完全说错:自己昔年主动关心他确有一部分动因是出于同情、好奇等等心理。而且帮助无人敢接近的风入松令他内心获得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可对于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来说,这种想法本也算是正常。他清楚知道自己到了后来,已是真心把风入松的悲喜当成自己的悲喜——不,远远胜过自己的悲喜。光凭着少年人的热情,自己又怎么可能持续那么多年,甚至到如今依旧如此?
最重要的,早在四年前他已然明白了自己的心。虽然如今沧海已成桑田,他与风入松再不可能回到过去,可付出过的感情又岂能轻易抹煞?难道风入松真当自己那些年全是虚情假意的施舍么?
他神思恍惚地步行回了山庄。看门的人一见他立即传话说江子奇正四处找他。江照晚忙定了定心神,直接去见了江子奇。他将昨日被陆从容偷袭以及后来得谷潜流相救之事仔细说了一遍,关于让拂尘给风入松看病之事却略去不谈。听完后江子奇颇有些忧心地道:“如今陆从容在暗我们在明,这事不大好办。”
“爹,关于那个冒充您杀人的凶手您可想出了什么眉目?”
江子奇拧眉摇头,“多半是结过怨的人。不过说起来我不记得自己曾与谁结过梁子。况且那样处心积虑的嫁祸栽赃,只怕不是普通的结怨,倒似是血海深仇一般。”
江照晚迟疑了一下,忍不住问:“会不会是外公的仇人?”
江子奇略一思索,道:“不能排除这个可能——你外公他昔日是武林盟主,虽然行得正,总难免要得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