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传(三本合集)-第9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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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算了。”郁四偶惘地说,“我另外物色。”
这两句对答,使得阿七深为注意,在过去,如果谈到陈世龙,她立刻会插嘴来问,但自从有了那两番私晤,倾诉心曲的经历,变得“做贼心虚”,在郁四面前,处处要避嫌疑,所以当时不敢搭腔,过后才找个机会,悄悄问胡雪岩是怎么回事?
胡雪岩也正要这样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好问她一个明白,因而说明其事以后,紧接着便是这样一句:“郁四嫂,我有句话,不晓得能不能问?问了伯你不高兴,不问,我心里总不安稳。真正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七是很聪明、也很爽荡的人,微微红着脸说:“我晓得你要问的是啥?
那件事我做错了。不过当时并不晓得做错。“
“这话怎么说?”胡雪岩觉得她的话,很有意味,“是你跟郁四哥讲和以后,才晓得自己错了?”
“是的!”阿七羞涩地一笑,别具妩媚之姿,“想想还是老头子好,样样依我,换了别人,要我样样依他,这在我,也是办不到的。”
胡雪岩觉得以她的脾气和出身,还有句话提出来也不算太唐突,所以接着又问:“那么你去看世龙之前,是怎么个想法?”
一听这话,阿七有些紧张:“小和尚把我的话,都告诉你了?”
这下胡雪岩倒要考虑了,看阿七的神气,是不愿意让第三者晓得她的秘密,如果为了叫她心里好过,大可否认。只是这一来,就不会了解她对陈世龙到底是怎么一种感情?想一想,还是要说实话。
于是他点一点头,清清楚楚地答道:“源源本本地告诉我了。”
阿七大为忸怩,“这个死东西!”她不满地骂,“跟他闹着玩的,他竟当真的了!真不要脸!”
这是掩饰之词,胡雪岩打破沙锅问到底,又刺她一句:“你说闹着玩,也闹得太厉害了,居然还寻上门去,如果让阿珠晓得了,吃起醋来,你岂不是造孽?”
“那也要怪他自己不好。”阿七不肯承认自己的错处,“无论如何香火之情总有的。那时候我心里一天到晚发慌,静不下来,只望有个人陪我谈谈。
他连这一点都不肯,我气不过,特为跟他罗嗦,叫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说着,她得意地笑了。
这翻话照胡雪岩的判断,有十分之七可靠,不可靠的是她始终不承认对陈世龙动过心!然而事过境迁可以不去管它,只谈以后好了。
“以后呢?”他问,“你怎么样看待陈世龙?”
“有啥怎么样?”阿七说得很坦率,“我死心塌地跟了老头子,他也要讨亲了,还有啥话说?”
于是胡雪岩也没话说了,神色轻松,大可放心。
“胡老板,”阿七出了难题给他来回答,“张家阿珠这样的人品,你怎么舍得放手?”
“这话,”胡雪岩想了想答道,“说来你不会相信,只当我卖膏药、说
大话。不过我自己晓得,我做这件事就象我劝郁四哥把你接回来一样,是蛮得意的。“
“得意点啥?”阿七有意报复,“刚开的一朵鲜花,便宜了小和尚。你倒不懊悔!”
“要说懊悔,”胡雪岩也有意跟她开玩笑,“我懊悔不该劝郁四哥把你接回来,我自己要了你好了,大不了象黄仪一样,至多讨一场没趣。”
阿七笑了,“好样不学,学他!”接着,神色一正,“胡老板,我规规矩矩问你一句话。”
“好!我规规矩矩听。”
“你太太凶不凶?”
“你问她作啥?”胡雪岩笑道:“是不是要替我做媒?”
“对!不然何必问?”
“那么,你打说来听听,是怎么样一个人?”
“人是比我胜过十倍,不过命也比我苦。”阿七说道,“是个小孤孀。”
接着,阿七便夸赞这个“小孤孀”的品貌,胡雪岩被她说得心思有些活动了,试探着问道:“她家里怎么样?守不住改嫁,夫家娘家都要答应,麻烦很多。”
“麻烦是有一点,不过也没有料理不好的。”阿七说道,“她夫家没有人。倒是娘家,有个不成材的叔叔,还有个小兄弟,如果娶了她,这个小兄弟要带在身边。”
“那倒也无所谓。”胡雪岩沉吟着,好半天不作声。
“胡老板,”阿七怂恿着说,“你湖州也常要来的,有个门口在这里,一切方便,而且,说人品真正是又漂亮、又贤惠!要不要看看?”
“那好啊!怎么个看法,总不是媒婆领了来吧?”
“当然不能这么青。”阿七想了想说,“这样吧,明天一早我邀她到北门天圣寺烧香,你在那里等,见了装作不认识我,不要打招呼。我也不跟她说破,这样子没有顾忌,你就看得清楚了。”
“也好!准定这么办。”
到了第二天,胡雪岩找陈世龙陪着,到了北门天圣寺,先烧香,后求签,签上是这样一首诗:暮云千里乱吴峰,落叶微闻远寺钟;目尽长江秋草外,美人何处采芙蓉?
胡雪岩看不懂这首诗,只看签是“中平”,解释也不见得高明,便一笑置之,跟阵世龙寺前寺后,闲步随喜。
陈世龙却有些奇怪,只听胡雪岩说要到天圣寺走走,未说是何用意?他这样的一个大忙人,力何忽发雅兴,来游古刹。先是心里打算,他既不说,自己也不必问,但等到了天圣寺,自然明白,这时看不出名堂,就忍不住要问了。
“胡先生,你是不是等什么人?还是……”
“对!我正是等人。跟你说了吧!”
一说经过,陈世龙笑道:“幄。我晓得了!”他说,“一定是何家的那个小孤孀,不错!阿七的眼光不错,不过,这个媒做得成,做不成,就很难说了。”
“原来你也晓得。”胡雪岩颇有意外之感,“来,我们到那里坐一坐。”
两人在庙门口一家点心摊子上坐了下来,一面吃汤圆,一面谈何家的小孤孀。据陈世龙说,此人颇有艳名,自从居孀以后,很有些人打她的主意,但夫家还好说话,娘家有个胞叔,十分难,所以好事一直不谐。
“无非是多要几两银子。”胡雪岩问,“有什么难的?”
“那家伙嫖赌吃着,一应俱全,哪个跟他做了亲戚,三天两头上门来罗嗦,就吃不消了。”
“这倒不必怕他。”胡雪岩又问,“她娘家姓啥?”
“娘家姓刘。他叔叔叫刘三才,人家把他的名字改了一个字,叫做刘不才。由这上头,胡先生就可以晓得他的为人了。”
“总有点用处吧!”
“用处是有点的。不过没有人敢用他。这个人太滑、太靠不住。”
“不管它!你倒说来我听听,刘不才有何用处?”
“他能说会道,风花雪月,无不精通,是做篾片的好材料。”陈世龙接着又用警告的语气说,“就是银钱不能经他的手。说句笑话,他老子死了,如果买棺材的钱经他的手,他都会先用了再说。”
胡雪岩笑了,“有这样的人?”是不甚相信的语气。
“就有这样的人!”陈世尤特为举证:“我跟他在赌场里常常碰头,诸如此类的事,见得多了。”
胡雪岩点点头,抛开陈世龙的话,管自己转念头。他心里在想,篾片有篾片的用处,帮闲的人,官场中叫清客,遇着纨袴子弟便叫篾片,好似竹篓子一样,没有竹筐片,就拧不起空架子。自己也要几个篾片,帮着交际应酬。
如果刘不才本心还不坏,只是好拆烂污,倒不妨动动脑筋,收服了他做个帮手。
“来了,来了!”陈世龙突然拉着他的衣服,轻轻说道。
胡雪岩定定神,抬头望去,这一望,心里立刻便是异样的味道。何家的小寡妇是个“黑里俏”,除了皮肤以外,无可批评。腰肢极细,走几步路,如凤摆杨柳,却又不象风尘中人的有意做作,而是天然袅娜。她下了轿子,扶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一步一步的走过点心摊子。胡雪岩的脸便随着她转,一直转到背脊朝陈世尤为止。
陈世龙已会过了帐,悄悄的拉了他一把,两个人跟着又进了山门。阿七是早就看到了他们的,此时落后一步,微微转近身来摇一摇手。
“她什么意思?”胡雪岩问。
“大概是关照不是靠得太近。”
听这一说,胡雪岩便站住了脚,尽自盯着她的背影看。从头到脚,一身玄色,头上簪一朵穿孝的白绒花,显得格外触目。
“胡先生,”陈世龙轻声问道:“怎么样?”
“就是皮肤黑一点。”
“有名的‘黑芙蓉’嘛!”陈世龙说。
“怎么叫黑芙蓉?只听说过黑牡丹。”
“她的名字就叫芙蓉。”
“芙蓉!”胡雪岩偏着头,皱着眉想,“好象什么地方听说过个名字?”
就这样不断念着“芙蓉、芙蓉”,皱眉苦思,到底起起来了。
“原来在这里!”他把刚才求的那张签,拿给陈世龙看。
“巧了!”陈世龙极感兴趣的笑着,“看起来是前世注定的姻缘。”
“不见得!‘美人何处采芙蓉’,是采不到的意思。”胡雪岩摇摇头,大为快怏之意。
陈世龙从未见过他有这样患得患失、近乎沮丧的神情,心里有些好笑。
但随即想到,胡雪岩对芙蓉,可说是一见钟情,无论如何得把她“采”来供养,才是报答之道。
“再进去看看!”胡雪岩说。
“胡先生,你一个人去好了,她有点认识我的,见面不大方便,我先避开为妙。”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一个在大殿前面那只高可及人的大香炉旁边,七上八下想心里,又想闯进殿去细看一看,又怕不依阿七的暗示,会把好事搞坏,左思右想只是打不定主意,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几万银子上落的生意,都是当机立断,毫无悔尤,偏偏这么点事会大为作难!
辰光就这样空耗着,耗到阿七和芙蓉出殿,他不能再没行动了,“嗐!”
他自己对自己不满,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成也罢,不成也罢,何必看得那样认真?这一转念,犹豫和怯意一扫而空,同时也把阿七的约定和暗示,都抛到九霄云外,踏着从容潇洒的步子迎了上去,清清朗朗地喊一声:“郁四嫂!”
既然叫出来了,阿七不能不理,装出略如惊喜的神态说道:“啊,胡老板,是你!怎么有空?来烧香,还是啥?”
“偶然路过,进来逛一逛。”胡雪岩一面说,一面打量芙蓉。她那双眼睛很活,但也很静,在初见胡雪岩,视线飞快地一绕之后,一直垂着眼皮,看着地下。
阿七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胡雪岩自己要出头,索性彰明较著替他们拉拢,让他自己来显显本事,倒省了许多心。于是她说:“胡老板,我要敲你的竹杠,好好请一请我们……”
一说到“我们”两字,芙蓉便推一推她的手埋怨:“你这个人!哪里有这样子的?”
“怕啥!”阿七一副理直气壮的态度,“胡老板又不是外人,是我们老头子的要好弟兄!”
“正是这话。这位……”胡雪岩微笑着说:“这位小姐,不必见外!”
“喔,”阿七趁机说道,“胡老板,我来引见,这是我的小姐妹,娘家姓刘,夫家姓何,小名叫芙蓉。你叫她名字好了。”
听这番介绍,芙蓉只是皱眉,胡雪岩不知道她因何不满,不敢鲁莽,“没有这个道理!至少该尊称一声小姐。”说着作了个揖,“芙蓉小姐!”
“不敢当。”芙蓉带着羞意,还了礼,接着转脸对阿七说:“我先走一步了!”
“你不要扫我的兴!”阿七一把拉住她,“我老早想到白衣庵去吃素斋,难得今天凑巧,又有人做东道,又有人陪我。”
芙蓉不响,自是默许了。胡雪岩便一叠连声地说:“好,好!我做个小东。不过白衣奄在哪里?在它那里吃素斋是怎么个规矩?我都不知道。”
“我知道!”阿七接口答说,“不过,胡老板,这个东道倒不是小东道!
白衣奄的素菜,湖州有名的,吃一顿斋,缘簿上总要写五两银子才够面子。“
“只要你吃得中意,五两银子算啥?”胡雪岩避开一步问道:“轿子可是在山门外?”
“已经打发走了。胡老板,拜托你到山门口去雇两顶,白衣庵在西门城
脚下,轿伕都知道的。“
胡雪岩答应着,抢步先行,等阿七和芙蓉一出山门口,轿子已经倾倒轿杠在等着了。
但事情起了变化,芙蓉原已默许了的,突然变卦,说她的小兄弟在发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