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全传(三本合集)-第2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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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爷叔,”古应春顿了一下问道:“莫非上海的市面,你真的一点都不晓得?”
“怎么?市面有好有坏,这也是常有的事。”
古应春愣住了,好一会方始开口:“看起来你老人家真的不晓得。我现在说实话吧,来催讨欠款,催得最厉害的,就是老宓。”
此言一出,胡雪岩脸上火辣辣地发烧,真象上海人所说的“吃耳光”一样,一时心里七上八下,竟开不得口了。
原来古应春口中的“老宓”,就是他阜康钱庄的档手宓本常。“自己人催欠款催得这么厉害!岂有此理!”胡雪岩非常生气,但转念一想,连自己人的欠款都催得这么厉害,可见得阜康的境况也很窘。
这一转念间,惊出一身汗,定一定神说道:“应春,你晓得的,这几年,阜康的事,我都交给老窗,难得问一问,照现在看,阜康的银根好象比哪一家部紧,你倒同我说一说,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小爷叔,你从江宁来,莫非没有听左大人跟你谈上海的市面?”
“怎么?上海的市面,莫非……”
“从来没有这么坏过。小爷叔,你晓得现在上海的现银有多少?”
“有多少?”
“这个。”古应春伸一指相示。
“一千万?”
“一百万。”
胡雪岩大吃一惊,“真的?”他问。
“你问老宓就晓得了。”
胡雪岩仍旧有点不大相信,“市面这么坏,应该有人告诉左大人啊!”
他说,“我在江宁,跟左大人谈起上海。他说因为法国称兵,上海市面多少受点影响,不过不要紧。”
“哼!”古应春冷笑一声:“现在做官的,哪个不是瞒上欺下,只会做喜鹊,不肯当乌鸦。”
“走!”胡雪岩说:“我们一起到集贤里去。”
阜康钱庄设在英租界集贤里,与胡雪岩的公馆只隔一条马路,他经常是安步当车走了去的。正要出门时,女管家陈嫂赶出来问道:“老爷,啥辰光回来?”
“现在还不晓得。”
“刚刚宓先生派徒弟来通知,他说晓得老爷已经来了,吃夜饭辰光他会来。”陈嫂又说:“今夜难得买到一条很新鲜的鲥鱼,老爷回来吃夜饭吧!”
一听宓本常要来,胡雪岩倒有些踌躇了,古应春便即说道:“既然如此,不如等老宓来,有些话也是在家里谈,比较方便。”
胡雪岩听这一说,便从纱背心口袋中掏出打簧表来看,已经四点半了,便点点头说:“那就叫人去说一声:请宓先生早一点来。”
于是重回客厅去密谈。胡雪岩此时最关心的是要还汇丰银行第一期的本
银五十万两。陕甘总督衙门出的“印票”,不过是摆个样子,还款来源是备省交上海道衙门代收的协饷,数目如果不够,他可以代垫,但银根如此之紧,代垫恐有不能,须要及早筹划。
“应春,”他问,“汇丰的款子,月底要交,你晓不晓得,邵小村那里已经收到多少了?”
“前十来天我听说,已经收到半数了。这几天,总还有款子进来。差也不过差个百把万,不过,现在全上海的现银只有一百万,”古应春吸着气说:“这件事恐怕也是个麻烦。”
胡雪岩的心一沉,“我的信用,伤不得一点点。应春,”他说:“只有半个月的工夫了,你有没有啥好主意?”
“一时倒还没有。”古应春答说:“且等老宓来了再说。”
宓本常一直到天黑才来。据他说,一接到通知,本来马上就要赶来,只为有几个大客户提存,调度费时,所以耽误了工夫。
胡雪岩知道,所谓调度,无非先开出银票,问客户到何处提款,然后通知兑付的联号。譬如客户要提五万银子的存款,说要到江宁去提,便用最快的方法通知江宁的阜康。如果江宁“头寸”不足,再查何处有多余的“头寸”。
上海阜康是总号,各联号存款进出的情形,都有账可查,查清楚了,通过同行的汇划,以有余补不足。
不过这是近来的情形,早些日子说要提现银,还要照付,胡雪岩便查问那些现银都到哪里去了?
“都分散到内地去了。”宓本常说:“不靠水路码头的联号,存款都增加了。不过照我计算,转到别处的只占十之六七,还有十之三四,是摆在家里了。这些现银,要到市面平空了,才会派到市面上。”
“喔,”胡雪岩沉吟了好一会儿说道:“这十之三四的现银,也要想个法子,早点让它回到市面上。你开个单子给我,看哪几处地方,存款增加了。”
“我说过了,只要不是水路上的大码头,存款都比以前多。”
“那是怕中法一开仗,法国兵轮会到水路大码头。”胡雪岩问:“京里怎么样?”
“加了很多,而且都是大数目。”宓本常说:“文中堂的三十万都提走了。不过,北京存了四十六万。”
文中堂便是前年升了协办大学士的刑部尚书文煜,提三十万存四十六万,表示他对阜康的信心十足,胡雪岩自然深感安尉“难怪大家都想做官。”胡雪岩说:“他调到京里,也不过三、四年的工夫,倒又积了十六万银子了。”
“不!”宓本常说:“其中十万两是他的本家的。”
“不管他了,总是他的来头。”胡雪岩又问:“上海几十家钱庄,现银只有一百万,大家是怎么应付的呢?”
“全靠同心协力,在汇划上耍把戏。”
“喔,”胡雪岩从受知于左宗棠开始,一面要办西征粮台,一面又创办了好些事业,而且做生意的兴趣,集中在丝上,对于钱庄的经营,差不多完全交给宓本常主持,钱庄的制度,有所改变,亦很隔膜,“汇划”上能够“耍把戏”,却不甚明白。在过去,他可以不求甚解,现在出现了危机,他就非问问清楚不可了。
“说穿了,一句话:等于常在一起打牌的朋友一样,赌得再大,不过赌
筹码,今天我输他赢,明天你赢他输,听起来很热闹,无非数数筹码,记一笔帐,到时候结一结就轧平了。不过,这只好常常在一起的朋友这么办,夹一个外头人进来,赢了一票,要拿现款走,这个把戏就耍不下去了。所以……“
所以上海的钱庄,由阜康领头,联络了十来家“大同行”,成立了一个“汇划总会”,仿照日本在明治十二年所设立的“手形交换所”的办法,用交换票据来供替现银收解。
票据交换,不能私下办理,一定要送总会,凡是汇划钱庄,到期的银票,一律先送总会,分门别类理齐,派老司务送到各钱庄“照票”。如果不误,这家钱庄便将银票收了下来,另外打出一张收据,名为“公单”,规定以五百两为基数,不足五百两,或用现金找补,或者记帐另外再算。
这些“公单”大概在下午三、四点钟,都已集中到总会,算盘一打,立刻可以算出哪家该收多少、该付多少,譬如,阜康应收各庄银票共计一百万,本号开出的银票只有八十四万,有十六万头寸多。
有多就有少,由总会开出“划条”交阜康向欠头寸的钱庄先收现银。时间规定是在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以前。
那么,缺头寸的钱庄怎么办呢?不要紧,第二天上午可以到公会向有头寸多的同行去拆进,利息以日计,称为“银拆”。这种一两天的同业惜款,不必打收据,由公会记一笔帐就可以了。
至于利息的计算,又分两种,不打收据的拆借,称为“活拆”,利息高低视银根松紧而定。另外一种同业长期的拆借,称为“呆拆”、要立票据,议定利息,在些期间,不受每天挂牌的“银拆”的影响。
“这种打‘公单,的法子,就好象赌钱发筹码,所不同的是,第一,赌场的筹码,只有头家可以管,公单只要是汇划钱庄,家家可开。第二,赌场的筹码,不能拿到外面去用,公单可以化成本号的银票,到处可用。说实了,无非无中生有,凭空生出几千万银子来,所以现银不过一百万,市面上的大生意照样在做。这就是要汇划的把戏。”
接下来便谈到丝茧的情形。丝茧业下乡收值,多仰赖钱庄放款,胡雪岩也就因为有钱庄在手里,所以成为丝业领袖,这两年因为抵制新式缫丝厂,收的茧子与丝更多。宓本常虽非胡雪岩经营丝业方面的档手,但可以从各联号存放款进出的总帐中,看出存货有多少。
“大先生,”宓本常神情严肃他说:“现在存丝总有六七千包,茧子更多,我看用不着这么多存货。”
“你是说吃本大重?”
“是啊。”宓本常说:“粗估一估差不多有三百万银子的本钱压在那里。
不是因为这样子,古先生的十万银子,我也不好意思来讨。“
“呃!”胡雪岩立即接口:“这十万银子转到我名下。”他紧接着又转脸对古应春说:“另外的,再想办法。好在你有地皮在那里,不过现金一时周转不开而已。”
古应春满怀忧虑一扫而空,但自己虽不愁了,又为胡雪岩发愁,“小爷叔”,他说:“现在三家缫丝厂都缺货,你何妨放几千包茧子出去,新式机器,做丝快得很,一做出来,不愁外洋没有买主,那一来不就活络了?”
“古先生这话一点不错。”宓本常也说,“今年‘洋庄’不大动,是外国人都在等,等机器做的丝,凭良心说,机器做的丝,比脚踏手摇土法子做的丝,不知道要高明多少。”
“我也晓得。”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不过,做人总要讲宗旨,更要讲信用,说一句算一句,我答应过的,不准新式缫丝厂来抢乡下养茧做丝人家的饭碗,我不能卖茧子给他们。现在我手里再紧一紧,这三家机器缫丝厂一倒,外国人没有想头了,自然会买我的丝,那时候价钱就由我开了。”
古应春与宓本常,都认为他打的是如意算盘。不过,古应春是好朋友的身分,而宓本常是伙计,所以只有古应春还可以劝他。
“小爷叔,如果那三家新式缫丝厂倒闭了,洋商当然只好仍旧买我们土法子做的丝,可是那三家厂不倒呢?”
“不倒而没有货色,跟倒了有啥两样?”
“还有一层,小爷叔要想到,茧子虽然烘干了,到底也还是摆不长的。
一发黄就卖不起价钱了。“
“这话是不错。不过,你说上海现银不到一百万,我就放茧子出去,也换不出现银。”
“有英镑、有花旗票就可以了。”宓本常接口来个快,“譬如说,现在要还汇丰五十万,如果大先生有卖茧子的外国钱在汇丰,就可以折算给他,收进五十万现银,周转不就活络了?”
胡雪岩沉吟了好一会说:“为了维持我的信用,只好抛茧子,这话我说得响的。明天我去看邵小村,看看这五十万两银子,到底收得齐收不齐?如果银数不够,决定照你们的办法,卖茧子来拿它补足。不然,我另有主意。”
“小爷叔,你是啥主意?”
胡雪岩笑笑,“天机不可泄漏。”他说,“是蛮狠的一着。”
吃完了饭,宓本常告辞,古应春却留了下来,因为胡雪岩刚到上海,尚未露面,到第二天消息一传,应酬就会忙不过,那时候就没有工夫细谈了。
当然胡雪岩也要跟他谈谈近况,第一个关切的是七姑奶奶,“怎么样?”
他问:“七姐好点了?”
“好得多了。”古应春的神气不同了,显得很有生气的模样,“本来右半身完全瘫了,现在有点知觉了。”
“那好!说不定还会复原呢!”
这一说,使得古应春很不安,只好老实说了,“小爷叔,我心里有个疙瘩,从瑞香一进门,没有几天就有消息,顾林在英国女皇的行宫外面,从马上摔下来,把脑子摔坏了。”他迟疑着说:“我怕她跟我八字上不大相配。”
“ 嗐!”胡雪岩大不以为然,“你蛮洋派的人,怎么也相信这个。要不然,你拿他们两个人的八字,叫吴铁口去合一合看。”
提到吴铁口,不免令人失笑,当初罗四姐去合八字,原是七姑奶奶跟他串好的一出双簧。胡雪岩也知道其中的奥妙,竟真的相信吴铁口是真的铁口,岂非自欺欺人?
“你笑点啥?”胡雪岩说:“你当我荒唐?实在说一句:假的说成真的,‘真的’真的是真的,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铁口。”
听他说得象绕口令似的,古应春不由得好了,“好,好!我听小爷叔的话,叫吴铁口去合她的八字,不过,”他说:“她的八字我不晓得。”
“我来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