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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节

胡雪岩全传(三本合集)-第18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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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板娘的话不错。”号子里的伙计在窗外接口,“本来是要请刘三爷到家里来的。他说,他身上破破烂烂不好意思来。”

    果然是刘不才!这个意外的消息,反替古应春带来了迷茫,竟忘了说话。

    还是七姑奶奶的心思快,胡家的情形还不知道,也许有了什么不幸之事,如果让胡雪岩知道了,一定立刻要见他,当面锣,对面鼓,什么话都瞒不住他,大是不妥。

    因此,她便替丈夫作主,吩咐伙计先回号子,说古应春马上去看他,同时叮嘱下人,不准在胡雪岩面前透露刘不才已到上海的消息。

    “想不到是他来了。”古应春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他。”

    “自然要罗!”

    夫妇俩一辆马车赶到号子里,相见之下,彼此都有片刻的沉默。在沉默中,古应春夫妇将刘不才从头看到底,衣衫虽然褴褛,精神气色都还不错,不象是快饿死了的样子。

    “刘三叔!”终于是七姑奶奶先开口,“你好吧?”

    “还好,还好!”刘不才仿佛一下子惊醒过来,眨一眨眼说:“再世做人,又在一起了,自然还好!”

    听得这话、古应春夫妇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胡家呢?”七姑奶奶问说,“都好吧?”

    “出逃苦一点,大大小小轮流生病,现在总算都好了。”

    “啊!”七姑奶奶长长舒口气,双手台掌,当胸顶礼:谢天谢地。“然后又说:不过我倒又不懂了,杭州城里饿死的人无其数……”说到这里,她咽口唾沫,将最后那句话缩了回去。

    那句话是个疑问:饿死的人既然无其数,何以胡家上下一个人都没有饿死?刘不才懂她的意思,但不是一句话所能解答得了的,“真正菩萨保佑!

    要谈起来三天三夜说不尽。“他急转直下地问道:”听说雪岩运粮到过杭州,不能进城又回上海。人呢?“

    “他一场大病,还没有好。不过,不要紧了。”七姑奶奶歉意地说:“对不起,刘三叔,你现在还不能跟他见面,等我们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说。王抚台是不是真的自尽了?”

    “是呀,是呀!”凡事吊儿郎当,从没有什么事可以叫他认真的刘不才,这时却认真了起来,“王抚台的官声,说实在的,没有啥好,这一来则好了。”

    刘不才接着说,杭州城破那天,忠王李秀成单骑直奔巡抚衙门,原意是料到王有龄会自尽,想拦阻他,可是晚了一步,王有龄已朝服自缢于大堂右

    面的桂花树下。李秀成将尸首停放在东辕门鼓亭左侧,觅来棺木入殓,而王家上下老幼,并未曾受此株连。

    “不是说要拿王抚台的灵柩送到上海来吗?”七姑奶奶问道。

    “那倒没有听见说起。”

    “满城呢?”古应春问:“将军瑞昌,大概也自尽了?”

    “满城在三天以后才破……”

    在这三天中,李秀成暂停进攻,派人招降,条件相当宽大,准许旗丁自由离去,准带随身细软以外,另发川资,同时将天王特赦杭州旗丁的诏旨送给瑞昌看,目的是想消除他们的疑虑。而效用适得其反,也许是条件太宽大,反令人难以置信,而且,败军之将归旗,亦必定治置,难逃一死,反倒失去了抚恤,甚至还褫夺了旗籍,害得子孙不能抬头,无法生活。所以瑞昌与都将约定,死不投降。

    于是三天一过,李秀成下令攻击,驻防旗丁,个个上阵,极力抵抗,满城周围九里,有五道城门,城上有红衣大炮,杀伤了太平军三千多人,到十二月初一午后破城。将军瑞昌投荷花池而死,副都统杰纯、关福亦都自戕,纵火自梦以及投西湖而死的,不计其数。

    讲到这里,刘不才现出惊魂未定的颜色,古应春赶紧叫人倒了热茶来,让他缓一缓气,再问他个人的情况。

    “杭州吃紧的时候,我正在那里。雪岩跟我商量,湖州亦已被围,总归一时回不去了,托我护送他的家眷到三天竺逃难。从此一别,就没有再见过他,因为后来看三天竺亦不是好地方,一步一步往里逃,真正菩萨保佑,逃到留下。”

    “留下”是个地名,在杭州西面,据说当初宋高宗迁都杭州,相度地势,起造宫殿,此处亦曾中意,嘱咐“留下”备选,所以叫做留下。其地多山,峰回泉绕,颇多隐秘之处,是出逃的好去处。

    出逃的人很多,人多成市,就谈不到隐秘了。我一看情形不妙,跟雪岩夫人说:要逃得远,逃得深,越是荒凉穷苦的地方越好。雪岩夫人很有眼光,说我的话对。我就找到一处深山,真正人迹不到之处,最好的是有一道涧,有涧就有水,什么都不怕了。我雇人搭了一座茅棚,只有三尺高,下面铺上木板,又运上去七、八担米,一缺盐菜,十来条火腿。说起来不相信,那时候杭州城里饿死的人,不知道多少,就我们那里没有一天不吃干饭。“

    “怪不得,刘三叔不象没饭吃的样子。”七姑奶奶说:“长毛倒没有寻到你们那里?”

    “差一点点。”刘不才说,“有一天我去赌钱……”

    “慢点。”六姑奶奶插嘴问道:“逃难还有地方赌钱?”

    “不但赌钱,还有卖唱的呢!市面热闹得很。”

    市面是由逃难的人带来的。起先是有人搭个茅蓬,卖些常用的什物,没有字号,通称“小店”,然后小店成为茶店,作为聚会打听消息的所在,难中岁月,既愁且闷,少不得想个排遣之道,于是茶店又变成赌场。刘不才先是不愿与世隔绝,每天走七、八里路,到那个应运而生的市集中去听听新闻,到后来就专为去过赌瘾了,牌九、做宝、掷骰子,什么都来,有庄做,就做庄家,没有庄做,就赌下风,成了那家赌场的台柱。

    这天午后,刘不才推庄赌小牌九,手气极旺,往往他翻蹩十,重门也翻蹩十,算起来还有钱赢。正赌得兴头时,突然有人喊道:“长毛来了!”

    刘不才不大肯相信,因为他上过一回当,有一次也是听说“长毛来了”,赌客仓皇走避,结果无事,但等回到赌场,台面上已空空如也。事后方知,是有人故意捣乱,好抢台面,他疑心这一次也是有人想趁火打劫,所以大家逃,他不逃,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自己的赌注再说。

    “刘三爷!”开赌场的过来警告:“真的是长毛来了。”

    这一说刘不才方始着慌,匆匆将几十两银子塞入腰际,背起五六串铜钱,拔脚夺门而走。

    然而已经晚了,有两名太平军穷迫不舍,刘不才虽急不乱,心里在想,自己衣服比别人穿得整齐,太平军决不肯放过自己。这样一逃一追,到头来岂不是“引鬼进门”?

    念头转到此处,对付的办法也就有了,他边跑边将五、六串铜钱扔掉,肩上的重负全释,脚步就轻快了,然而还是不敢走正路,怕太平军发现住处。

    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到晚上才绕路到家。

    “从那一次以后,胡老太太跟雪岩夫人就不准我再去赌了。其实,市面也就此打散了,那一次是一小队长毛,误打误撞闯到了那里,人数太少,不敢动手。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来了大队人马……”刘不才说到这里,表情极复杂,余悸余哀犹在,却又似乎欣慰得意,“亏得我见机!这一宝总算让我看准了。”

    谈这样的生死大事,仍旧不脱赌徒的口吻,七姑奶奶对他又佩服,又觉好笑,但更多的是关切:“以后始终没有遇见长毛?”

    “没有!不过好几次听见声音,提心吊胆的味道,只有尝过的人,才晓得真不好受!”

    然而,此刻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并不算完全过去。象胡家这样“跳出劫数外,不在五行中”的,只怕十万人家找不出一家,然而现在却又在危急中了。荒山茅篷,自然不能再住,最主要的原因是,存粮已罄,不能不全家“出山”,城里尸臭不可向迩,如果不是严冬,瘟疫早已流行,当然不能再住,好的是胡老太太本来信佛,自从胡雪岩平地一声雷,发达起来,更认定是菩萨保佑,大小庙字庵堂,只要和尚尼姑上门化缘,必不会空手而回,三天竺是香火盛地,几座庙字,无不相熟,找一处安顿下来,倒也容易。苦恼的仍旧是粮食。整个杭州城,全靠李秀成从嘉兴运来两万石米,先军粮,后平粜,已是极吃紧的情势。

    “现在全家大小,每天只吃一顿粥。我倒还好,就是上面老的,下面小的,不能不想法子。”

    “这个法子总想得出。”古应春说,“不过,刘三叔,你有句话我不懂,你一向胃口很好,每天吃一顿粥,倒能支持得住?还说‘还好’!”

    刘不才笑笑,不好意思地答道:“我会到太平军那里去打野食。”

    六姑奶奶也笑了“刘三叔,你真正是老虎嘴里的食,也敢夺来吃。”她问,“你怎么打法?”

    “这就不好告诉你了。闲话少说,有句正经话,我要跟你们商量,有个忘八蛋来找雪岩的麻烦,如果不理他会出事。”

    刘不才口中的“忘八蛋”叫袁忠清,是钱塘县署理知县。此人原来是袁甲三部下的一个“勇目”,打仗发了笔横财,活动袁甲三的一个幕友,在一次“保案”中将他添上了一个名字,得了“六口蓝翎”的功名。后来犯了军令,袁甲三要杀他,吓得连夜开了小差,逃回江西原籍。

    那时的江西巡抚是何桂清的同年、穆彰阿的得意门生张芾。袁忠清假报为六品蓝翎的县丞,又走了门路,投效在张芾那里。不久,太平军攻江西省城,袁忠清竭力助守,使得张芾大起好感,便宜了“忘八蛋”,竟被委为制造局帮办军装。这是个极肥的差使,在袁忠清手里更是左右逢源,得其所哉。

    不久,由于宁国之战获胜,专案报奖,张芾倒很照顾袁忠清,特意嘱咐幕友,为他加上很好的考语,保升县令,这原是一个大喜讯,在他人当然会高兴得不得了,而袁忠清不但愁眉苦脸,甚至坐卧不宁。

    同事不免奇怪,少不得有人问他:“老袁,指日高升!上头格外照应你,不是列个名字的泛泛保举,你是十六个字的考语,京里一定照准。眼看就是‘百里侯,,如何倒象如丧考妣似地。”

    “说什么指日高升?不吃官司,只怕都要靠祖宗积德。”接着,又摇摇头:“官司吃定了!袒宗积德也没用。”

    他那同事大为惊惑:“为什么?”

    袁忠清先还不敢说,禁不起那同事诚恳热心,拍胸脯担保,必定设法为他分忧,袁忠清才吐露了心底的秘密。

    “实不相瞒,我这个‘六品蓝翎,,货真价实,县丞是个’西贝货,。

    你想这一保上去,怎么得了?“

    “什么?你的县丞是假的!”

    假的就不能见天日。江西的保密上去,吏部自然要查案,袁忠清因为是县丞才能保知县,然则先要问他这个县丞是什么“班子”?一查无案可稽,就要行文来问。试问袁忠清可拿得出“部照”,或是捐过班的“实收”?

    象这种假冒的事,不是没有,吏部的书办十九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积年滑吏,无弊不悉,只怕没有缝钻,一旦拿住了短处,予取予求勒索够了,怕还是要办他个“假冒职官”的罪名,落个充军的下场。

    他那同事,倒也言而有信,为他请教高人,想出一条路子,补捐一个县丞。军兴以来,为了筹饷,大开捐倒,各省都向吏部先领到大批空白收据,即名为“实收”,捐班有各种花样,各种折扣,以实际捐纳银数,掣给收据,就叫“实收”,将来据以换领正式部照,所以这倒容易,兑了银子,立时可以办妥。但是,日期不符也不符,缴验“买收”,一看是保案以后所捐,把戏立刻拆穿。

    “这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托人情。”

    “托人情要钱,我知道。”袁忠清说,“我这个差使虽有点油水,平时都结交了朋友,吃过用过,也就差不多了。如今,都在这里了!”

    将枕头箱打开,里面银票倒是不少。但零零碎碎加起来,不过百把两银子,象这种倒填年月的花样,担着极大的干系,少说也得三百两。他那朋友知道袁忠清是有意做作,事到如今,人家半吊子,自己不能做为德不卒的事,只好替他添上五十两银子,跟“前途”好说歹说,将他这件事办了下来。

    但是,袁忠清“不够意思”的名声,却已传了出去,江西不能再混,事实上也非走不可,因为保升了知县,不能在本省补缺,托人到部里打点,分发浙江候补。

    袁忠清原来是指望分发广东,却以所托的人,不甚实在,改了分发浙江,万般无奈,只有“禀到”候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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