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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节

胡雪岩全传(三本合集)-第17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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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转着念头,自己觉得一颗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

    脑筋亦已灵活,本来凡事都懒得去想,此刻却想得很多,想得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将脚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

    “这不大妥当。你身子虚,受不得凉。”

    “不要紧!”胡雪岩将枯瘦的手臂伸出来,临空捣了两下,显得很有劲似的说:“我自己觉得已经可以起床了。”

    “瞎说!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将他的脚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

    倒,而且还掖紧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经好了。”

    “哪有这种事?这样一场病,哪里会说好就好?吃仙丹也没有这样灵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

    “哼!”阿巧微微撇着嘴,“你就会灌米汤。睡吧!”她用纤纤一指,将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转身,他的眼又睁开了。望着帐顶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却只有阿巧好谈。

    阿巧却好久不来,他忍不住喊出声来,而答应的却是萧家骥,“胡先生,”

    他说,“你不宜过于劳神。此刻半夜两点钟了,请安置吧!”

    “阿巧呢?”胡雪岩问道:“她睡在哪里?”

    做批发生意的大商号,备有客房客铺,无足为奇,但从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房,甚至忌讳堂客,因为据说月事中的妇女会冲犯所供的财神。

    杨坊的这家招牌也叫“大记”,专营海鲜杂货批发的商号,虽然比较开通,不忌妇女出入,但单间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萧家骥代为安排,借住在大记的一个伙计家中,与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

    “今天不行了,是轮到那伙计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这么一天,阿巧姐说,‘人家喷喷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误他们夫妻的恩爱?’那伙计倒很会做人,一再说不要紧,是阿巧姐自己不肯。”

    “那么今天睡在哪里呢?”

    “喏,”萧家骥指着置在一旁的一扇门板,两张条凳说:“我已经预备好了,替她搭‘起倒铺’。不过……”,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神情诡秘,令人起疑,胡雪岩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

    “我看这张床蛮大,不如让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脚后头。”萧家骥又说,“她要在这里搭铺,就为了服待方便,睡得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吗?”

    不知他是正经话,还是戏谑?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岩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后,萧家骥还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铺”,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铺设。等侍候病人服了药,关好房门,胡雪岩开口了。

    “你的褥子太薄,又没有帐子,不如睡到我里床来!”他拍拍身边。

    正在卸妆的阿巧姐没有说话,抱衾相就,不过为了行动方便,睡的是外床。宁波人讲究床铺,那张黄杨木雕花的床极大,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里床搁板上置一盏洋灯,捻得小小的一点光,照着她那件葱绿缎子的紧身小夹袄,看在胡雪岩眼里,又起了相逢在梦中的感觉。

    “阿巧!你该讲讲你的事了吧?”

    “说来话长。”阿巧很温柔地说:“你这半夜也累了,刚吃过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谈。”

    “我现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你听,”阿巧姐说,“鸡都在叫了。后半夜这一觉最要紧,睡吧!好在我人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好急的?”

    这句话的意思根深,足够胡雪岩想好半天。到底病势初转,精神不够,很快地便觉得困倦,一觉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岩却愿她多睡一会,拖住她说:“天太冷,不要起来。我们好好谈谈。”

    “谈什么?”阿巧姐说,“但愿你早早复原,回到上海再说。”

    “我昨天晚上想过了,只要这一次能平平安安过去,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够跟几个好朋友常在一起叙叔,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只晓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带怨态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替他自己打算,当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内。言外之意,相当微妙,胡雪岩很沉着地不作表示,只是问说:“你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当然要告诉你的。不过你处处为朋友,听了只怕心里会难过。”

    她的意思是将何桂清当做胡雪岩的朋友,这个朋友现在惨不可言。只为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个“革职拿问”的处分,迁延两年,多靠薛焕替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况味也受够了。

    “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阿巧姐喟叹着说:“人嘛是个黑人,哪里都不能去,听说有客人来拜,先要打听清楚,来做什么?最怕上海县的县大老爷来拜,防是来捉人的。‘白天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我算是领教过了,真正一点不错,我都这样子,你想想本人心里的味道?”

    “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

    “他也常这样说,不过说说而已,就是狠不下心来。现在现在,连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快不多了。从先旁驾崩,幼主嗣位,两宫太后垂帘听政,重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气象,为了激励士气,凡是丧师辱国的文武官员,都要严办。最不利的是,曾国藩调任两江总督,朝命统辖江苏、安微、江西、浙江四省军务,四省官员,文到巡抚,武到提督,悉归节制。何桂清曾经托人关说,希望能给他一个效力赎罪的机会,而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爱莫能助“。

    “半个月以前,有人来说,曾大人保了个姓李的道台,领兵来守上海。

    这位李道台,据说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抚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门生,自然听老师的话。薛抚台再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为此之故……“

    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个最后的打算:家事已作了处分,姬妾亦都遣散。阿巧姐就是这样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错,在这个时候,分袂而去,未免问心不安。无奈阿桂清执意不回,她也就只好听从了。

    “那么,他也总要为你的后半辈子打算打算。”胡雪岩说:“不过,他剩下几个钱,这两年坐吃山空,恐怕所余已经无几。”

    “过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给人骗走了,这个说,可以替他到京里走门路,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礼。这种塞狗洞的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阿巧姐说,“临走以前,他跟我说,要凑两千银子给我。我一定不要。”

    “你倒也够义气。不过,这种乱世,说老实话:求人不如求”我也不是毫无打算的,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那里面一点东西,总值三五万,到了上海我交给你。“

    “交给我做什么?”胡雪岩问道:“我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

    阿巧姐先不作声,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仿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似地。胡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便有万念俱灰之感,什么事都不愿、也不能想,因此恹恹成病,如今病势虽已脱险,而且好得很快,但懒散如旧,所以不愿去猜她的心事,只侧着脸,象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地,恣意鉴赏。

    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离乱六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多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荣枯异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个梦,当时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陆,两相比较,有变了的,也有不变的。

    变得最明显的是体态,此刻丰腴了些,当时本嫌纤瘦,所以这一变是变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练了。

    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意,依然那么深,那么纯,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个胡雪岩以外,连她自己都不关心。转念到此,他那颗心就象冷灰发现一粒火星,这是火种复炽的开始,他自己都觉得珍贵得很。

    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说:“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什么危险,胆子小,是我的心境。从杭州到宁波,一路上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个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如果没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将来等我心境平静了,对什么人都要冷淡些。”

    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停了下来,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完,只当他借题发挥,顿时脸色大变。

    “你这些话,”她问,“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

    “是的。”说了这两个字,胡雪岩才发觉她的神情有异,立刻明白她是误会了,赶紧又接了一句:“这话我什么人面前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人说,是有道理的。不晓得你猜得着,猜不着?”

    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于解释误会的态度,她是看得出来的,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听他下一句话如何?

    “你不要让我猜了!你晓得的,赌心思,跟别人我还可以较量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

    胡雪岩笑了,笑容并不好看,人瘦显得口大,两颗虎牙看上去象獠牙。

    但比竟是高兴的笑容,阿巧姐还是乐意看到的。

    “你还是那样会说话。”他正一正脸色说:“我特为谈我的心境,是想告诉你一句话,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

    “怎么变法?”

    “人还是要有感情的。就为它受罪,为它死……”

    一句话未完,一只又软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么话不好说,说这些没轻重的话!”

    “好,不说,不说。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胡雪岩问道:“你刚才好象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谈谈。”

    “要谈的话很多。现在这样子,你没心思听,我也没心思说,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养好了再说。”

    “我的病一时养不好的。好在是……”他想说“好在是死不了的”,只为她忌讳说“死”,所以猛然咽住,停了一下又说:“一两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么行?”

    “没有什么不行。在宁波,消息不灵,又没有事好做,好人都要闷出病来,怎么会养得好病?”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刚刚才有点好,数九寒天冒海风上路,万一病势反复,在汪洋大海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就是两条人命。”

    “怎么呢?”

    “你不想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除了跳海,还有什么路好走?”

    是这样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岩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但是,他自己想想,只要饮食当心,加上阿巧姐细心照料,实在无大关碍。不过,若非医生同意,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萧家骥也未见得答应。

    因此,他决定嘱咐萧家骥私下向医生探问。但始终找不到机会,因为阿巧姐自起床以后,几乎就不曾离开过他,天又下雪了,萧家骥劝她就在屋子里“做市面”,就着一只熊熊然的炭盆,煎药煮粥做菜,都在那间屋里。胡雪岩倒觉得热闹有趣,用杭州的谚语笑她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但也因此,虽萧家骥就在眼前,却无从说两句私话。

    不过,也不算白耗工夫。萧家骥一面帮阿巧姐做“下手”,帮她料理饮食,一面将这几天的情形都告诉了胡雪岩。

    据说黄呈忠、范汝增经与英国领事夏福礼交涉,商定尽量避免与外侨发生冲突。而且还布告安民,准老百姓在四门以外做生意,宁彼的市面,大致已经恢复了。

    “得力的是我们的那批米。民以食为夭,粮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定。”萧家骥劝慰似地说:“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弥补遗憾了。”

    “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阿巧姐接口说道:“就看这件好事,老太太就一定会有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胡雪岩不作声。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没有什么适当的话好表达他的复杂的心情。

    “有句要紧话要告诉胡先生,那笔米价,大记的人问我怎么算法?是卖了拆帐,还是作价给他们?我说米先领了去,怎样算法,要问了你才能定规,如果他们不肯答应,我作不了主,米只好原船运回。大记答应照我的办法,现在要问胡先生了。照我看,拆帐比较合算!”

    “不!”胡雪岩断然答道:“我不要钱。”

    那么要什么呢?胡雪岩要的是米,要的是运粮的船,只等杭州一旦为清军攻下,三天以内就要,因为那时所需要的就是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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