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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节

胡雪岩全传(三本合集)-第17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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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求胡雪岩说话算话,到了三天一过,不要再出花样,拖延不走。

    “尽人事而听天命。”胡雪岩说,“留这三天是尽尽人事而已,我亦晓得没用的。”

    话虽如此,胡雪岩却是废寝忘食,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日日夜夜在船头上凝望。江朝呜咽,虽淹没了他吞声的饮泣,但江风如剪,冬宵寒重,引发了他的剧烈的咳嗽,却是连船舱中都听得见的。

    “胡先生,”萧家骥劝他,“王抚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还有府上

    一家,都在盼望。千金之躯,岂可以这样不知道爱惜?“

    晚辈有责备之词,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岩不能不听劝。但睡在铺上,却只是竖起了耳朵,偶尔听得巡逻的洋兵一声枪响,都要出去看个明白。

    纵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还是过去了,洋人做事,丝毫没有通融,到了实足三昼夜届满,正是晚上八点钟,却非开船不可。

    胡雪岩无奈,望北拜了几拜,权当生奠。然后痛哭失声而去。

    到了甬江口的镇海附近,才知道太平军黄呈忠和范汝增,从慈溪和奉化分道进攻,宁波已经在两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不过宁波有租界,有英美领事和英法军舰,而且英美领事,已经划定“外人居住通商区域”,正跟黄呈忠和范汝增在交涉,不希望太平军进驻。

    “那怎么办?”胡雪岩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上海?”

    “哪有这个道理?胡先生,你精神不好,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于是萧家骥雇一只小船,驶近一艘英国军舰,隔船相语,军舰上准他登船,同时见到了舰长考白脱。

    他的来意是要跟杨坊开在宁波的商号联络,要求军舰派人护送。同时说明,有大批粮食可以接济宁波。

    这是非常受欢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区’避难的中国人,有七万之多,粮食供应,成为绝大的问题,你和你的粮食来得正是时候。不过,我非常抱歉,”考白脱耸耸肩说:“眼前我还没有办法达成你的意愿。你是不是可以在我船上住两三天?”

    “为什么?”

    “领事团正在跟太平军交涉。希望太平军不进驻中立区,同时应该维持市面。等谈判完成,你的粮食可以公开进口。但在目前,我们需要遵守约定,不能保护任何中国人上岸。”

    “那么,是不是可以为我送一封信呢?”

    考白脱想了想答道:“你可以写一封信,我请领事馆代送。同时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的领事。”

    萧家骥如言照办。考白脱的处置也异常明快,派一名低级军官,立即坐小艇登岸送信,同时命令他去谒见英国驻宁波的领事夏福礼,报告有大批粮食运到的好消息。

    为了等待复信,萧家骥很想接受考白脱的邀请,在他的军舰上暂住下来,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虽说船上有数十名洋兵保护,倘或与太平军发生冲突,麻烦甚大。如果跟考白脱要一面英国国旗一挂,倒是绝好的安全保障,却又怕属于美国籍华尔的部下,认为侮辱而拒绝。左思右想,只有先回船守着再说。及至起身告辞时,考白脱正好接到报告,知道有华尔的兵在,愿意取得联络,请萧家骥居间介绍。

    这一下无形中解消了他的难题,喜出望外,连声许诺。于是由军舰上放下一条救生艇,陪着一名英国军官回到自己船上,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结果,华尔的部下接受了英军的建议,粮船悬挂英国国旗,置于考白脱的保护之下。

    到这地步,算是真正安全了。萧家骥自觉这场交涉办得异常得意,兴冲冲地要告诉胡雪岩。到了舱里一看,只见胡雪岩神色委顿异常,面色难看得很。

    “胡先生,”他大惊问说,“你怎么了?”

    “我要病了。”

    萧家骥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其烫无比,“已经病了!”他说,“赶快躺下来。”

    这一躺下来就起不来了,烧得不断谵语,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

    病中神智不情,只记得已到了岸上,却不知卧疾何处。有一天半夜里醒过来,只见灯下坐着一个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条,似乎很熟,却一时再也想不起来是谁。

    “我在做梦?”

    虽是低声自语,自也惊动了灯下的人,她旋转身来,扭亮了洋灯,让胡雪岩看清了她的脸,这下真的象做梦了,连喊都喊不出来!

    “你,你跟阿巧好象!”

    “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泪强笑着,“没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岩不答,强自抬起身子,力弱不胜,摇摇欲倒,阿巧赶紧上来扶住了他。

    “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

    “不是!”胡雪岩吃力地说,“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是哪里,你是不是真的阿巧?”

    “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为来看你的,你躺下来,有话慢慢说。”

    话太多了,无从说起,其实是头上昏昏沉沉地,连想都无从想起。胡雪岩只好躺了下来,仰脸望望帐顶,又侧脸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从得病到此刻的情形。

    “人呢?”他没头没脑地问。

    “你是说那位萧少爷?”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

    在外房的萧家骥,已经听见声音,急急披衣起床来探视,只见胡雪岩虽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惊又喜地问道:“胡先生,你认不认得我?”

    “你?”胡雪岩不解地问:“你不是家骥吗?”

    “这位太太呢?”

    “她是何姨太太。”胡雪岩反问一句:“你问这些做啥?倒象我连人都认不得似地。”

    “是啊!”萧家骥欣慰地笑道:“前几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认得人。这场湿瘟的来势真凶,现在总算‘扳’回来了。

    “这么厉害!”胡雪岩自己都有些不信,咽着气说:“我自己都想不到。

    几天了?“

    “八天了。”

    “这是哪里?”

    “在英国租界上,杨老板号子里。”萧家骥说,“胡先生你虚极了,不要多说话,先吃点粥,再吃药。睡过一觉,明天有了精神,听我们细细告诉你。”

    这“我们”很明显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接口说道:“萧少爷的话不错,你先养病要紧。”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什么情形都不知道,心里闷得很。杭州怎么样?”

    “没有消息。”

    胡雪岩转脸想问阿巧姐时,她正站起身来,一面向外走,一面说道:“我

    去热粥。“

    望着那依然袅袅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萧家骥似笑非笑,有意要装得不在意的诡秘神情,胡雪岩仍有相逢在梦中的感觉,低声向萧家骥问道:“她是怎么来的?”

    “昨天到的。”萧家骥答道:“一到就来找我,我在师娘那里见过她一次,所以认得。她说,她是听说胡先生病重,特为赶来服侍的,要住在这里。

    这件事师娘是知道的,我不能不留她。“

    胡雪岩听得这话,木然半晌,方始皱眉说道:“你的话我不懂,想起来头痛。怎么会有这种事?”

    “难怪胡先生。说来话长,我亦不太清楚,据她说,她去看师娘,正好师娘接到我的来信,听说胡先生病很重,她要赶来服侍。师娘当然赞成,请师父安排,派了一个人护送,坐英国轮船来的。”

    “奇怪啊!”胡雪岩说:“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么来服侍我这个病人。”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萧家骥说,“这是看都看得出来的,不过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打听。回头胡先生你自己问她就明白了。”

    这一下,大致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他心里在想,阿巧姐总不会是私奔,否则古应春夫妇不致派人护送她到宁波。但是“但是,她的话靠得住靠不住?

    何以知道她是你师娘赞成她来的?“

    “不错!护送的人,就是我师父号子里的出店老司务老黄。”

    胡雪岩放心了。老黄又叫“宁波老黄”,他也知道这个人。胡雪岩还想再细问一番,听得脚步声,便住口不语,望着房门口,门帘掀动,先望见的是阿巧姐的背影,她端着托盘,腾不出手来打门帘,所以是侧着进来。

    于是萧家骥帮着将一张炕几横搁在床中间,端来托盘,里面是一罐香粳米粥,四碟清淡而精致的小菜,特别是一样糟蛋,为胡雪岩所酷嗜,所以一见便觉得口中有了津液,腹中也辘辘作响了。

    “胡先生,”萧家骥特地说明这些食物的来源,“连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从上海带来的。”

    “萧少爷,”阿巧姐接口说道:“请你叫我阿巧好了。”

    这更是已从何家下堂的明显表示。本来叫“何姨太”就觉得刺耳,因而萧家骥欣然乐从,不过为了尊敬胡雪岩,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他征询意见。

    “叫她阿巧姐吧。”

    “是。”萧家骥用亲切中显得庄重的声音叫一声:“阿巧姐!”

    “嗯!”她居之不疑地应声,真象是个大姐姐似地,“这才象一家人。”

    这话在他、在胡雪岩都觉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说,只垂着眼替胡雪岩盛好了粥,粥在冒热气,她便又嘬起滋润的嘴唇吹得不太烫了,方始放下,然后从腋下抽出白手绢,擦一擦那双牙筷,连粥碗一起送到胡雪岩面前,却又问道:“要不要我来喂你?”

    这话提醒了萧家骥,有这样体贴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还站在这里碍眼,便微笑着悄悄走出去。

    四只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视不语,怔怔地好一会,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红,急忙低下头去,顺手拿起手绢,装着醒鼻子去

    擦眼睛。

    胡雪岩也是万感交集,但不愿轻易有所询问,她的泪眼既畏见人,他也就装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这一吃粥顾不得别的了。好几天粒米不曾进口,真是饿极了,唏哩呼噜地吃得好不有劲,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姐已舀着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粥,一面高兴地笑道:“赛过七月十五鬼门关里放出来的!”

    话虽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势刚刚好转,饱食伤胃。而胡雪岩意有未餍,说好说歹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着说:“我算是饱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来惹他伤心,所以不理他的话,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们谈谈。”

    “我马上就来。”她说,“你的药煎在那里,也该好了。”

    过不多久,阿巧姐将煎好了的药送来,服待他吃完,劝他睡下。胡雪岩不肯,说精神很好,又说腿上的伤疤痒得难受。

    “这是好兆头。伤处在长新肉,人也在复原了。”她说,“我替你洗洗脚,人还会更舒服。”

    不说还好,一说胡雪岩觉得浑身发痒,恨不得能在“大汤”中痛痛快快泡一泡才好,他也象杨州人那样,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习惯。自从杭州吃紧以来,就没有泡过“澡塘”,这次到了上海,又因为腿上有伤,不能入浴。虽然借助于古家的男佣抹过一次身,从里到外换上七姑奶奶特喊裁缝为他现制的新衣服,但经过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担忧受惊的冷汗,出了干、干了出,不知几多次?满身垢腻,很不舒服,实在想洗个澡,无奈万无劳动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里这样在想,她却说到就做,已转身走了出去,不知哪里找到了一只簇新的高脚木盆,提来一铫子的热水,冲到盆里,然后掀被来捉他的那双脚。

    “不要,不要!”胡雪岩往里一缩,“我这双脚从上海上船就没有洗过,太脏了。”

    “怕什么?”阿巧姐毫不迟凝地,“我路远迢迢赶了来,就是来服侍病人的,只要你好好复原,我比什么都高兴。”

    这两句话在胡雪岩听来,感激与感慨交并。兵荒马乱,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亲人,孤立无援的杭州,以及困在绝境,眼看着往地狱里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龄,常常会自问:人生在世,到底为的什么,就为了受这种生不如死的苦楚?现在却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乐,是苦是乐,全看自己的作为。真是《太上感应篇》上所说的:“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这样转着念头,自己觉得一颗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

    脑筋亦已灵活,本来凡事都懒得去想,此刻却想得很多,想得很快。等阿巧姐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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