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兽传奇猎人峰-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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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提到白秀,崔镇长发现他十分激动。可老人无言以对,口角流涎,脑袋好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
“你,曾经被他救过,是吗?……”
覃放羊点点头,小孩子似的善良的眼里含着衰老的泪水。没有谁相信,他曾被人称为“覃老虎”,是个敢作敢为的水布镇土皇上,在七八十年代,有人家小孩夜哭,一声“覃老虎来了”,小孩必会噤声。可生命是无情的,再伟大的人也会落得个皮枯毛落的残破境地,成为人们伤感的镜子。
“他可被您整得够苦啊!他一家如今凄惨的状况,莫非不与您有关么?”
“啊……啊……”老头说,两只眼睛滴嗒嘀嗒地流着浊泪。
“为什么不能认定他是失散的老红军?为什么不能每月补他个几十块钱?莫非您这个样子了还记恨着他吗?这不是太可耻了吗?”崔镇长有点厌恶起这个前任来了。他知道这个人已经没有了任何抵抗,就像是一只蚂蚁,他可以任意踩捏。
“啊……啊……”老头说。他在四处寻找手帕。
“您不是塞进这个荷包里了吗?”崔镇长把手去引导老头的手。
“啊啊……”
“……公元一九四六年,白秀老婆的表哥白贱,替老地主白山财从宜昌买来了一个死囚。这白山财想打个房子与白秀一家分开住。打房子要烧窑制砖瓦,按神农架的老规矩得找个活口祭窑。当土匪的白贱就花了三块大洋在宜昌买了个死囚,谎说五十大洋。白贱那天晚上与老地主白山财对酒时,白秀去了猪圈,想给那个扔在猪圈的死囚吃点东西。哪知那死囚见他心软,就说出自己是解放军。白秀一听是解放军,这不是自己日夜梦里想找的人么,即刻把他给放了。此人就是你覃放羊是吗?好。一九四九年的寒冬腊月,你覃放羊带着土改小分队进入神农架,在猎人峰一带碰到一股顽匪,那些顽匪倚仗着孤峰深洞,拒不投降,你覃放羊就在对面山上架了两门迫击炮轰土匪寨子,可久攻不下。这时候,一个本地农民腰里缠了一大堆猎具,背着一杆山里打猎的老铳出现在你覃放羊面前,像一个官儿的那么批评你道:蛋毬!这是打仗啊!乌拉稀!要智取!这人可不是一般农民啊,有点当过兵的样子。你再一细瞧,浑身的筋就抽搐起来,突然朝那人双膝跪下,大喊一声:恩人!那人就是白秀。白秀使劲儿想啊,想起了那煤炭一样的死囚,说:何必呢,我是红军战士我不救你?这个自称是红三军营长的人带着你们夜里爬上了一条后山险道,把土匪一窝端了。你覃放羊还要赶路还要解放其他村庄,不能带着这些顽匪,就要把他们一一干掉。可红三军营长白秀说不许杀俘虏,这是咱红军的纪律。你覃放羊说:###蛋,我自己都没吃的还带着给他们吃么!白秀说:你杀俘虏你还是工农子弟兵吗?你覃放羊说:这些悍匪我不杀杀谁去?杀你这恩人杀山里农民?他们不晓得杀了我多少解放军战士革命群众。对他们,不是杀不杀的问题,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吃花生米,二是自己跳崖。土匪们选择了跳崖。一人吃了一大碗红烧肉,二十几个就跳了崖。可是此事后来让白秀给抖搂出去,让你覃放羊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并行政降一级处分对吗?是这样吗?”
第一章 红丧(21)
现任镇长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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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覃放羊恨哪,发誓要报复一下这个自称为红军营长的家伙,就算你救了我的命,你爹那个老地主白山财该要枪毙吧。白秀说:老子一个营带三百多人,你说是个连长,连排长都不如,十几个鸟人,凭什么杀我养父?那天你覃放羊喝高了,一张羊脸摇摇晃晃,脖子硬起一尺长,说:不杀,那不反了?你养父仗着你的狠,说他儿子是红军营长,比我官大多了?你官大,你的三百多号人呢?老子总还有十几个人十几条枪。你是什么###红军,就是个逃兵!还做了地主的孝子贤孙,背叛了自己的阶级,真是恬不知耻!你说你养父为人刁钻古怪,放手整那些可怜的长工短工。你家有一百多把锄头,人家的五寸宽的锄口,你家八寸宽,薅得快。看长工手上的草汁颜色给饭,草汁颜色深的给腊肉火锅,浅的吃懒豆腐。说是好“地封子酒”,掺了蜂蜜的。可你家那铜壶有机关,嘿嘿!想得绝啊!做活多的给好酒,差的开关一扒,下来的是孬酒。这样的毬人不毙毙谁?更有甚者,把他押到镇上去交待,你的两个战士找他讨点掺蜂蜜的荞麦面吃,他就在荞麦面里撒几滴尿,让人吃不成,嘿嘿,你说毙不毙!你覃放羊对两个行刑的战士说:此人只有一枪的罪。两个战士想到押送路上的羞辱,就给了他三枪。白秀收尸见了三个枪眼,就去质问你覃放羊:你这号共产党,说话不算话,是放屁?你覃放羊噎得脸红脖子粗,说:好,那两枪,哪个打的哪个受。两个战士只好去死人沟,一人朝对方开了一枪。为这事,你覃放羊又行政降一级,到了退休时竟还是个副科是吗?这就与白秀结深了孽。”
崔无际镇长咽了一口涎水,再说:
“文革开始后,你覃放羊这只老虎恨白秀不过,白秀早已被你划为地主,听说他养母那老地主婆死了,正好,死人活人一起批。阶级斗争总要抓啊——在这里,在这鬼不生蛋的老山旮旯里,你覃放羊挖出过一个反革命组织,镇小学的二十几个老师没一个逃脱,有十五个打断了腿捆断了胳膊,牵连到农民五十多个;在更早之前,反右时,这样的烂镇也弄出了八个右派,其中有镇政府食堂的鄂师傅,鄂师傅因为说了:旧社会我们吃马铃薯,新社会吃土豆,在你覃书记领导下终于翻身吃上了洋芋。一句笑话就成了右派。在更以后,八十年代,一个外地的药材商来此住旅社,因收听收录机,没见过这玩艺儿的旅社经理马姨给没见过耳机的你覃放羊汇报,你覃放羊把那人当发电报的台湾特务抓了起来,严刑拷打,终于打死了。这事竟没弄出一点处分来。因为那商人不知何方人氏,也无人找上门来……还是说那次让地主分子白秀背着他死去的养母的尸体,手拿一把钢叉出发了。那几天白秀听说大界岭上闹虎。走到大界岭,已是二更时分,想下岩沟找点水喝,刚放下养母的尸体,就见老林扒子里一道红光一闪,一条斑斓大虎就出现在他面前。这虎吃了人,眼也是红的。幸亏白秀拿了钢叉——虎只服钢叉。虎见了钢叉,却不害怕,扑了过来,衔起那死尸就跑。白秀想:丢了死养母与你这不讲情义的覃老虎怎说得清楚?再者养母待他也不错呀!就握着钢叉向那老虎刺去。老虎的钢鞭尾巴一摆,就将那钢叉打飞到一丈开外。白秀心中怒火万丈,镇上的覃老虎欺负咱,你这山中的野老虎也欺负咱。飞过去拾了钢叉,就去追赶衔了养母的老虎。老虎跃下一道冈子,白秀也跃了下去,不偏不倚正好坐在老虎背上,将手中钢叉卡住了虎头,老虎就不能动弹了。白秀再一顿老拳,打得老虎七窍喷血,再剁下四只虎爪,背上养母连夜赶到镇里。到了镇上,你覃放羊一见四只虎爪,就以为白秀是剁了你自己,就没收了他三只虎爪,让白秀背着他养母的尸体站在公社批斗台上,那太阳忒毒,晒得背上的死尸一阵阵发臭,站到中午,白秀终于支持不住了,一头栽倒在台子上,你覃放羊说:好了,终于将他们批倒批臭了!嘿嘿,是不是这样,我讲的有没有水分?……”
第一章 红丧(22)
崔无际镇长拿着覃放羊签字的一张纸:证明白秀是经过甄别的红军失散人员。覃放羊写得歪歪扭扭辨不出啥字,崔镇长几乎是抓住他的手给他代签的:“西早覃,覃、放、羊……很好,覃老,老虎,望您早日康复,长命百岁……”
流着哈喇子的覃放羊傻笑着,紧紧攥着崔镇长的手,叽哩咕哝。细听了,还是一个字:“人、人、……人……”他现在像一只羊,而不是老虎。
我要成为贤人!崔无际走上熙攘的县城街头,心中洋溢着一种青春的、健康的、干净的、正派的情愫。为什么天地闭了?为什么贤人隐去而恶兽出来?……恶兽是否是指某一些人呢?一些恶人?……我起码要明哲保身,成为一个渺小的能称之为人的人……
十三
村里人去寻找白大年的努力失败了。只有白椿拿着他爷爷的老铳继续在山上搜寻。
这是白雾茫茫的一天,猎人峰气氛高远,人像踩进了云彩一样,恍恍惚惚。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雨,白雾变成了黑云。事后白椿说:他看见一颗太阳在黑云里翻滚,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变扁,像六指铁砧上的铁泥。这之后,太阳就狂乱地钻出了,天气热得像给人颈上搁了个火锅。汗在白椿的脸腮上脖子上抹了一层盐粒,眼也漤得睁不开了。这时他听见一阵人语。荒山野岭,哪来这么些人呢?睁开眼看,分明是人,是些背着大包探矿的山外人。那些人像山野的精灵,没发现白椿在林子里,谈笑风生,并蹲下去用一窝潭水洗脸洗眼睛,手上拿着拂水的杨柳枝。
那几个人洗过之后,走进了林子深处。白椿等他们走远,也跑了过去,在那潭泉水里洗了眼睛和脸。可是洗过之后,双眼异常刺痛,就像有人在眼睛里撒进了一把盐,想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白椿陡然想到传说中的“神农隐水“。那可是灵水,是毛冠鹿常喝的,人一般发现不了。喝了这水,毛冠鹿才能晚上看清东西出来觅食——毛冠鹿跟所有鹿不同,是夜里寻食的一种怪鹿。它若几日不喝这种隐水,眼就瞎了,因寻不到吃的饿死。因此,毛冠鹿会使法将这水隐了,故名隐水。
到了傍晚,白椿果然看到有许多毛冠鹿来此喝水。那些毛冠鹿一律黑色的眼圈,当月亮升起来时,那些毛冠鹿一只只如行走的月影,轻盈不知重量,飘忽几似山风。白椿看着这么多从未见过的鹿群在山间饮水,一时竟看呆了,感到渐渐把它们全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夜啊,他看到:神农架夜空似碧玉宫殿,群山森林如童话世界。烟岚漫长,流水叮咚。无数的毛冠鹿无忧无虑,高昂着白色的嘴唇跳跃在林间的空地上,口里衔着鲜嫩的青草。他看到:那一夜蓝枭飞腾,凤鹊漫舞,鹃鸦从梦中掉落地下,又啾啾飞上树梢。他看到:林中穿梭着千千万万的萤火虫儿,像整个世界布满了破碎的水晶;野丁香和大杓兰在夜里浪送奇异的芳香,湿润的空气就像三月,让人舒爽得禁不住热泪盈眶。“这隐水如果洗了能像毛冠鹿一样,如果这真是隐水,爷爷那眼中的翳子就可以洗去,岂不是可以重又明亮了么?……”想到这里,一阵惊喜,悄悄看了方位,做了记号,连夜赶了回去。
白秀听到孙子白椿讲了这天山中的奇遇,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总是听说有这种隐水,可他在山里蹚了一辈子,也打了不少毛冠鹿,喝过神农山里千千万万的水,却没有见到这种传说中的隐水。
晚上。在黑暗里,白秀问孙子白椿:
“你能看到什么吗?”
他伸出一个指头。
白椿说:“一。”
他伸出两个。
“二。”
他伸出一个巴掌。
“五。”
他让白椿看手掌上的滚珠:
“这是几颗?”
白椿说出了是九颗。
这就奇了。也许白椿的眼睛天生就好,年纪又轻。白秀仍然不相信孙子的说法。再者,山上哪来有这多毛冠鹿?除非它们是金刚身,漫山遍野数百年的追杀,下套子,就算有也应不多了。在山上麂子成堆的岁月,毛冠鹿也没见像白椿讲述的这么多呀?
第一章 红丧(23)
“如果能洗掉您眼里的翳子呢?”白椿说。
“你可是制种专家。你不能信这个。”爷爷说。
白秀看着自己头发柔软的孙子,他这是爱他。老人有些感动。但老人依然不太相信,或者说压根不相信。他要再试试。晚上,他又试了几次,发现自己的孙子的确眼力比过去好了。那一天晚上,竟然在枕头下掐死了一只老鼠。
真有这种让人明目的隐水?白秀老人躺在蚊帐里想到村里有二十几个老人和中年人都跟他一样,眼里起了翳子,有的更严重,几乎全瞎了。如果真有这潭隐水,那就能解除村里人的一大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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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去看看。于是第二天就跟白椿进了山。
走到白椿所说的那个山谷,找到了他做下的记号,令白椿也懵了:哪有什么水呀?也没有毛冠鹿,连毛冠鹿的影子也没有。
“也许是毛冠鹿的魂哩。”白秀想。他于是给白椿说了。他说:
“那些过去咱们打匠杀死的毛冠鹿魂还在,还在这个山里。它们是不会消失的,也许你就凑巧碰上了……”
他这么一说就感到他说得不对,一种巨大的后怕感让他心里打了几个寒颤。看到这野牲口的魂是什么人啊!莫非白椿火气太低?火气低的人就能见到那些山中秽物